牛旭斌
挖半夏
綿延的群嶺阻擋著山里人的腳步,卻擋不住漫山遍野草木的蓬勃生機;而那些花花草草吸足了天英地華,各有妙用,經常被人作為中草藥采集回來,醫治日常的跌打損傷、頭疼腦熱。
一架山從春夢中醒來,季節便進入夏天,滿坡披上青紗,萬物也到了最好的時節。
放了暑假,我勤工儉學的任務是去山里挖藥材,經常與我結伴的是小四川。他十一歲時被他父母從四川送回來,跟他外爺一起生活,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小四川”。我們一起念書,一起玩耍,也一起成長。清晨,我們常常一大早起床,穿過草尖掛滿露水的小路,在山溝谷澗尋覓,如果能遠遠看見一株碩壯的半夏青苗,便如同尋到了寶貝一樣欣喜。
仲夏時節,是挖半夏的好時節。半夏莖葉露出地面二寸長,一莖頂三葉,亭亭玉立,三瓣葉片如傘撐開,花穗鼓脹豐滿,根莖肥美充盈。神奇的是,牛羊不啃,蟲鳥不食,長一株活一株,生命力極強。只是,它長得并不茂盛,如果不細心尋找就很難發現。我們爬幾座山頭,翻幾道梁,在野地里尋尋覓覓大半天,挖到手的半夏,也就四五十粒。
太陽目空一切地暴曬曠野,大青山被曬得噴火冒煙。我們饑渴難耐,為一上午的勞累而沒有多大收獲深感沮喪。這時,老天仿佛生出了憐憫之心,想特意給我們一點安慰,變魔術一般變出了幾叢壯碩的半夏,我們心里一下子樂開了花,跑上前,一镢頭掏出一窩,翻開翠綠的葉苗,看到根上懸吊的半夏足足有十幾粒,其中有幾粒,比大拇指肚還大。為了這份沉甸甸的收獲,我們索性坐在地上,一苗苗抖土,一粒粒揀拾,感謝這份來之不易的饋贈。
鮮半夏不但難找,汁液沾到皮膚上,還會刺癢難耐。回家后,我們強忍著身上的刺癢,一粒粒把鮮半夏上面的“麻衣”刮剝干凈,便有了一個個白嘟嘟的胖小子:等到曬干以后,白白胖胖的半夏,就干成小小的金豆子了。
有一天,鄰家的惡少仗著他們家有錢有勢,砍掉了小四川外爺家的樹,堵了他們家祖輩走了多少代的路,還打傷了小四川的外爺。老人在醫院住了十多天,小四川也在醫院伺候了十多天。失去了小四川的陪伴,暑假的后半期,我經歷了非常孤獨、痛苦和傷心的日子。
暑假一天天過去了,從溝底到梁頂,從左山到右山,夏家塆的山坡溝壑基本被我跑遍了,曬在我家窗臺上的半夏粒也越來越多。開學前,我把裝滿一書包的半夏背到集市上,賣給藥材販子,我苦挖一個暑假,收入了三十九元錢。可別小看這些錢,繳過了新學期的學費、書費,還買了一雙白色的網球鞋、五斤米,又給祖母買了火燒、油糕,也買了半塊西瓜和幾支冰棍,這是送給小四川和他外爺的禮物。背著自己勞動創造的成果,我感受到了自食其力的快樂。
如今我們都走出了大山,但畢竟血緣和地緣的親情還流淌在身體里,村莊有什么事情,還是會報以十分的熱心。我已經原諒了那塊土地,原諒了那些做過錯事的人。少年的艱辛和緘默不語的大山讓我學會了隱忍,故鄉的土地和豐厚的饋贈,讓我學會了感恩。我感謝勞動讓我學會生活,感謝良藥療治世間病痛。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我后來開始學醫,知道了小小的半夏竟會變身——生半夏多作外用,能消腫散結,清半夏長于燥濕化痰,姜半夏可降逆止嘔,法半夏善和胃燥濕……漸漸地,我領悟到天生萬物,各有所用,惟其有用,才能得天地滋養,才能為人所愛。
這些年,我把當年挖半夏的經歷,把那烈日下流過的汗,把三伏天經受的饑餓和寂寞,視作人生的財富,每當生命貧瘠無力時,它便成了補益身心的良藥。
紅蘿卜
環顧曠野,心神不由地投往那片田土。那些剛從菜園里拔出來的蘿卜,還帶著泥地的水潤。
后村的蘿卜有多種,如榔頭一般粗的白蘿卜,是山里人冬天做燴菜的主料;鐮把粗的紅蘿卜,主要用來拌涼菜、燴臊子、腌咸菜;圓根頭的心里美,菜心紫紅,多用于酒席宴肴;還有外皮粉紫的水蘿卜,是早春脆嫩的時令小蔬。
少滋寡味的歲月,夏家塆人都要儲備越冬蔬菜,家家戶戶在院里打兩個大土窖,一個窖洋芋,一個窖蘿卜。
蘿卜窖棚上一層保暖的玉米秸和草簾子,需用時扒開,掏幾個出來,做燴菜或炒臊子。直到過年前,父親把捂實的菜窖打開,多取出些蘿卜,存放在有煙火氣的熱炕附近備用。
在不見天日且不受霜雪的地窖里,蘿卜又接上地氣,恢復元氣,保持著新鮮。過了立春,掏出窖藏的蘿卜,雖會長出細密的白須,但不失水分,洗凈后咬上一口,白蘿卜脆而辣,紅蘿卜脆而甜。將半青半白的蘿卜皮洗凈,用熱油熗蔥椒,配以酸菜涼拌,或將水靈靈的紅蘿卜,用快刀切成長絲,佐以香菜、芝麻、辣椒,用滾油一潑,加上陳醋熗拌,就成了后村冬日里標配的下飯菜。
一鍋正冒白汽的撒面飯端上炕桌,桌間擺著蔥油熗拌蘿卜絲、炒洋芋絲、辣子炒豆豉和一盆漂著油花的酸菜,吃一口燙到心窩的飯團,就一筷子紅油蘿卜,這紅蘿卜的甜脆,配以老醋的酸爽和蔥姜的辛辣,可口到無以形容。
童年里有趣的事,是在瘋耍到口渴時,鉆進無人的園子,兩手抓住葉纓一拽,蘿卜便從剛下過雨的軟地里抽身滑出。伙伴們紛紛自告奮勇,搶著去拔蘿卜,比誰拔的蘿卜大。
從長出地面的青頭上,我們就能分辨出白蘿卜的大小。紅蘿卜整體埋在泥土里,只有從綠葉分蘗的茂盛程度來作判斷,但一些壯苗長出的不一定就是大蘿卜。膽小的我只負責“望風”,進園偷蘿卜的事我從沒干過。
夏初,我們到孤嶺上去看養蜂人。蜂群穿梭在一梁的蕎花地里,太陽照著野花叢中的帳篷。他們逐花而徙,循香流浪。我們給他們的小孩送去可當水果吃的蘿卜。
上中學后,隨著念書的開銷增加,家境更顯困難。父親從拋沙河姑母家要來兩碗紅蘿卜籽,在頭伏如火的驕陽下,把種子撒進了六分自留地。這麥茬子地剛剛翻耕了一遍,墑情很差。可天公憫人,種下紅蘿卜的當夜,就下了一場透雨。等待幼苗破土的父親,天黑了還蹲在地畔,眼睛里充滿期待。紅蘿卜如期出苗,父親的面容,掩藏不住的欣喜,仿佛種了幾十年的地里,突然長出了金子。
蘿卜葉一寸寸地長,多少月明月黑的夜夢中,父親似乎看見了豐收在望的菜園。過了霜降,我們連續掏挖了半月,把這六分地的產出背到集市上賣了六百元。那年我家的紅蘿卜普遍長到五六寸長,一根蘿卜能拌一碟菜。那個最大的紅蘿卜,被父親展示著,讓鄉鄰們參觀。村里人都來我們家討教,想跟父親學種蘿卜。其實也沒什么特殊的秘方,父親就是多上糞土多澆水,當然也包括全家人的汗水。
第二年,村里每家都種了一大片紅蘿卜……
入冬后,人們把蘿卜挖回家,家家戶戶趕到集市上去賣,結果連續幾天都背了回來——賣蘿卜的比買蘿卜的多,誰都說自家的蘿卜脆甜透心,但就是等不來買主。連續幾集,我們連一斤都沒有賣出去。怎么都沒有料到,這曾甜到透心的紅蘿卜,因為豐收的泛濫,卻傷透了人心。
天黑徹時飄起了雪花。集市上只剩我和父親了。收攤時,市場旁邊林業站的一位職工從樓上下來,喊住我們,買走了十斤紅蘿卜。經過十字街口的商店時,父親給我買了一斤橘子半斤花生。
那年的蘿卜,吃到了翌年割麥時節都沒有吃完,害得我看到蘿卜就反胃。那時候沒有冷庫也沒有冰箱,為防止蘿卜變壞,我們不斷地下窖,掰芽,再下窖,再掰芽,直到芒種,天熱得能把地烤焦時,我們只好騰空窖,把蘿卜倒在耳房前的地上,等著回暖的地氣漸漸把蘿卜烘蔫,祖母把它們統統腌成了咸菜。
吃蘿卜成了我童年的噩夢。在正需要營養的年齡,多余的紅蘿卜填補不了貪得無厭的胃。但生厭之余,我還是從親人對蘿卜的珍惜,理解了它的淳厚。盡管它不能給我帶來學費,但足以把我喂飽。
回頭想,那年鄉親們的運氣實在不佳。紅蘿卜好不容易喜獲了豐收,卻賣不出去。我好久好久想不通,父親說:“農民就這命。”種子撒進土地后,剩下的就交給了老天,能長多大長多大,能不能賣錢,誰也說不定。
當下,象牙白和廣胡蘿卜占據菜市,蘿卜越長越光,越長越大。原品種的紅蘿卜,只有老家的菜地還有,已經算得上稀罕物了。
有一次,在早市上看見許多小地攤,攤前坐著和我母親歲數差不多的菜農,她們面前的幾籃子紅蘿卜,短小,鮮嫩,泛著半透明的紅光,赤玉般晶瑩剔透,那特有的迷人形色,十分引人注目。但她們的生意極其冷清,而旁邊超市里卻是涌出涌進買菜的市民。我走過去,決定買些拌涼菜。幾個嬸嬸不約而同地喊我:“娃娃,便宜呢,買幾個吧。”我想起那一年家里蘿卜賣不出去的情景,不禁一陣心酸,遂蹲下身,揀拾了一袋子蘿卜。老嬸一邊幫我拾,一邊對我說:“娃娃,別看這紅蘿卜碎,卻甜透心呢。”
我不禁愣住了,“甜透心”這句話如此耳熟,不就是我家里種過的紅森品種嘛!我像相逢了失散多年的伙伴,沉浸于重回故鄉的欣喜里。她用桿秤稱了:“五斤七兩,再給你搭兩根,算六斤吧。”我站起身來,說:“好,先放下,我給您取錢。”
付完錢,老嬸要多送我幾個紅蘿卜,我謝絕了。她看出我是從鄉下進城來的后生,執意要硬塞給我,那心思已無關買賣,而是一份久違的鄉情。她們種菜是為了營生,有了她們黑汗白日的耕耘,才有營養了我們快要斷裂的鄉村情感。
入秋后,我愛吃涼拌蘿卜,與早年的鄉村生活有關。我常記著種菜的鄉親們,還有養蜂人和他們的孩子。有時候想,如果我當年沒能考上學,我也會種紅蘿卜,要么做個養蜂人,或許我很適合那種生活。
每個出身僻野山鄉的人,置身滾滾紅塵的淘漉之后會覺悟:順其自然卻不失之于情性,身處平凡卻無愧于良心,應當得益于這些尋常菜蔬的營養和教化。
一縷韭香
母親從自留地里割回一抱韭菜。母親在城里的日子,韭菜顧自生長,不割不換茬,就長得慢。連日的雨讓開過韭花的韭菜繼續蓬發。細看韭葉,比起春韭的短茁肥嫩,秋韭顯得細長。
每年清明回家,到墳地看望祖母,上香,燒紙,點燭,掛紙錢,磕頭作揖……起身后,就會發現地角的韭菜正抽出新芽。我走近韭園,蹲下身,仔細端詳著一芽芽韭葉從根部發出來,嫩黃如雞雛的小喙兒,漸漸伸長,變寬,變綠,讓人欣喜。
索性坐在田埂上,像兒時那樣,抓起一個土塊扔向遠處,聽黃土地里那一聲嘆息般的回響。
這片園子的韭根,一部分是從姑母家里帶來的,另一部分是山坡上剜來的野韭根。祖母領著我們,把兩種韭根混栽在自留地的西南角,幾場透雨,這些韭菜,便吐出了大野的奇香。
在缺少油水的日子里,祖母能弄出一鍋香噴噴的酸菜面,韭菜是立了頭功的,除了冰天雪地,其余時節它改變了我們清湯寡味的飯食。祖母用腌肉抹幾下熱鍋,再把紅辣椒和韭菜切段爆炒,然后添水下面,盡可能地滿足了我寡淡而貪吃的胃。如果家里來了親戚,或是要招待上門做活兒的匠人,祖母會做一鍋寬心面——燴制臊子時,先是文火鹵煮半個時辰,出鍋時,再把韭菜剁成末兒,撒在湯里,那幾抹饞人的鮮綠,頓時令人胃口大開,連面湯也要喝個碗底朝天。
祖母活著的時候,酸菜面是主食,韭菜臊子面或韭菜洋芋餡餅就算改善生活,若是吃一頓韭菜雞蛋或韭菜瘦肉餃子,則一定是全家隆重的大事了。
韭菜,作為碗中粗茶淡飯的英華,點綴著鄉下寡淡的歲月。可吃著吃著,親人們卻一個一個故去了。他們走得要么從容,要么倉促,很多時候,咽氣前的一頓飯,還是韭菜下飯的酸菜面。
母親去河西那幾年,家里沒人打理菜地,韭園便荒了,韭菜伴著野草長得又細又弱。母親回來后清理了園中雜草,翻松了板結的園土,有些韭根變老了,母親會從老韭根上掰下幼根,移栽,施肥,澆水,保暖,不幾日,一個韭園便再度綠意蔥蘢,蓬勃葳蕤了。我們都是從祖先的老根上分出的芽苗,一代又一代,繁衍家族的血脈。
如今,我生活在城市,住進鳥籠似的洋樓里,常懷念童年飯食的素淡,也仿照祖母的方法做飯,但不論如何精心,即使如法炮制,終是做不出當年的味道。其實,韭菜還是從家中韭園帶來的,酸菜也是妻子按傳統方法腌制的,但童年茶飯的香味一散永散了。
漂泊在外,我與韭園已斷了聯系。我自后村去,不知后村事,我回后村來,鄉事亦不聞。園中韭菜不知被割過多少茬,換過多少代,就像我在家族里,已經有翎羽們叫我爺爺了,能不老嗎?后村興云起霧,已認不出我了。
這些年,窮極無聊時,我便練字解悶。正月里大雪紛飛的星期日,我正在寫字,聽兒子在誦讀杜甫的《贈衛八處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就一邊聽著兒子的吟詠,把這首詩謄抄了一遍。忽然想吃韭菜,就冒雪去了超市,看到韭黃已被人搶光,遂到無人搭理的柜臺買回一把韭蕻,和雞蛋下料酒煎炒,作為佐餐小菜,竟香得過癮。
《禮記》曾有記述:庶人春薦韭,配以卵。可見韭菜炒雞蛋古人就愛吃。還有南北朝周颙在《山家清供》中說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看來,這普通不過的韭菜,早已被歷代文士所寵愛,算得上一道攬魂的家蔬了。
今晨大雪已舊,早點吃的是漂著韭葉油花的酸菜拌湯,隨口問剛起床的兒子:“你讀的 《紅樓夢》,讀到第幾回了?”他隨手翻開,書簽所在的篇章,正是第十八回寶玉作詩的章節。我放下筷子,鋪紙揮毫,寫下了“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首《杏簾在望》是黛玉為寶玉補作的。我試著用《西狹頌》 碑體書寫,而寶玉當時寫的是楷體,我發現,自己有意鈍直壓住波挑的筆畫,竟形如韭葉。寫完一看,滿紙上果真有一畦新韭發芽的羞嫩,令人歡喜。
一畦春雨足,翠發剪還生。忽想起去年中秋母親包的韭菜餡餃子,不就是時光的本來嗎?此時,書桌上飄起一縷歲月的鮮香。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