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燁

一次,同朋友討論五四時期的新詩,聊到了王統照,遂翻出了珍藏已久的他的首部詩集《童心》。我手中的這本《童心》是浙江文藝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的“中國新詩經典”叢書中的一本。王統照是新文學詩壇的第一代詩人,他的詩集《童心》出版于1925年,收錄了他于1919年至1924年所作新詩166首。閱讀中,意外看到了兩首描寫杭州西湖的詩,一首是《夜泛平湖秋月》,一首是《游西湖泊舟于丁家山下》。兩首詩都沒有標明寫作日期,從詩歌內容來看,詩人與西湖的相遇應該在夏日荷花盛開的時候。
為了弄清楚王統照與西湖的那次邂逅,我遍尋舊報刊,最后在1922年12月11日出版的上海《時事新報》副刊《文學旬刊》上找到了這兩首詩,作者署名“劍三”——這是王統照的“字”。1922年7月,王統照從中國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所以,我推測,王統照一畢業就選擇了一路南行。他應該先到了上海,拜訪了《文學旬刊》編輯部,因為《文學旬刊》是文學研究會的機關刊物,而王統照是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這次探訪,應該也是一次取經,1923年6月在北京創刊的另一本《文學旬刊》的主編之一正是王統照。走過摩登上海,當時的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游一游蘇杭,王統照應該就是在荷花最盛的時候來到了西湖邊。
是夜,王統照獨自一人,來到平湖秋月,乘舟往湖上去。月色微茫,湖山入鏡,湖畔的人聲和堤上的樹影相映成趣,而詩人卻在此中感受到了孤寂。不過,這孤寂迅速溶解成了一種“精神的悠往”,詩人說:“但有月光送我歸去,只此片刻的眷戀,已引誘我的幽思到渺冥中無限的深處。”時年25歲的王統照在新詩的創作中表現出了一種風格化的沉穩,這是他的天賦使然,也是他的勤奮造就,仔細品讀,還能在其中感受到一種奇妙的精神之美,一種名為“泰戈爾的影響”。
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王統照的好友瞿菊農曾經說過:“中國文學家中,最受泰戈爾影響的有兩人,一位是冰心,另一位是王統照。”王統照本人對此頗為贊同。新文學運動讓民眾感受到了世界文學的魅力,像王統照這樣既接受過舊學傳統滋養又受過正統英文教育的人,很容易接受新事物,并在實踐中創造具有新的樣式和現代意識的作品。對泰戈爾,王統照充滿了景仰,他寫過《泰戈爾的人格觀》《泰戈爾的思想與其詩歌的表象》等理論文章,譯介過泰戈爾的作品,對泰戈爾的思想有精準且獨到的理解,他的早期創作中有許多泰戈爾的影子。泰戈爾信奉“愛的哲學”,他讓古印度之光與西方文明之魄完美相融,他的每一行詩“都有他對人生的真實了解”,那些平平無奇或驚艷無比的風景、轉瞬即逝的情緒、生活中的細微變化以及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的真理,在他的詩中,皆是“眾生平等”。這種“平等”讓詩歌充滿了理性和智慧,王統照的詩也延續了這種“平等”。
翳翳修竹,
風微蕩之。
灼灼蓮花,
方堤繞之。
竹籬內有棵小的紅樹,
可惜我不知它的名字。
輕風鼓起布篷的帆腹,
舟行愈快,
舟子愈用力,
我在水上,
擷得一枝菱花,
先曬在舟中,
以備歸時好慰我的寂寞。
詩中所有的意象仿佛都在講述著同一份心境,這些意象站在一起,步入了一個夢幻山水般的哲理之境,“愛”與“美”呼之欲出,王統照的這一次丁家山夜游為沉醉在古典美之中的西湖加上了時髦的注腳。西湖仿佛開始領受文學與藝術的使命,回應著新詩運動的號召。
兩年后,也就是1924年,暮春時節,王統照又來到了西湖之濱。這一次,他是作為泰戈爾訪華的陪同人員。見到泰戈爾,王統照誠惶誠恐,而另一位陪同兼翻譯徐志摩則顯得與泰翁親昵得很,這不禁讓人感慨,性格對人生的影響。杭州之行是徐志摩的主意,他本想請泰戈爾一行“雅慕湖山風景”,不想,泰翁名氣太大,一到城站就被官方和學界簇擁著——這些情景被當時的媒體詳細記錄。王統照在自己任主編的北京《晨報》副刊《文學旬刊》1924年5月8日那一期上留下一文《余痕》,記錄了當時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當然,其中更多的是他的心緒和體驗。這一次湖畔之行,王統照在情感上更加親近了泰戈爾,他也在空無一人的夜西湖中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慰藉。不過,這一次,王統照沒有留下詩句。許是陪同工作特別累人,連隨時記錄成癮的徐志摩都沒有為那幾天寫下只言片語。
在西湖邊,激情賦詩一首的是泰戈爾。詩歌很短,卻強而有力:
山站在那兒,
高入云中,
水在他的腳下,
隨風波蕩,
好像請求他似的,
但是他高傲的不動。
短詩原文已成謎,所幸,翻譯后的文字留了下來。因此,為這首詩增添魅力的還有譯者的功勞,譯者正是才華橫溢的徐志摩。
如果說王統照的那兩首詩是人類與西湖的對話,那么泰戈爾的這首詩就是人類在自然面前的一種反思。湖山依舊,自然在與詩人的對視中產生的精神力量常常讓詩人喟嘆自己的渺小和淺薄。不然,王統照不會獨自面對漆黑的湖面,發出“我們胸中的宇宙太小了”的感慨;泰戈爾也不會余興未了地游了又游,甚至想要在湖畔置業,尋一次真正寂靜的對視。
百年過去了,湖上風雅猶存,只有人不在,而新詩依然是新的,詩歌傳達的精神、迸發的力量也始終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