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草苫,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還是農家常用之物。在我們當地,小麥是主要作物,因此,麥秸草也成了草苫的主要原料,用兩道細麻繩編制,編好的麥草苫卷起來,上尖下粗,呈圓錐狀。不用時,存放在場院屋或廂房里。
每年麥收時節,祖父總會找一塊長勢良好的麥田,單獨收割,不鍘麥稈,堆在場院一角晾曬。曬干后,在石塊上一把把摔打脫粒,這叫“撲麥子”,保留完整的麥秸后,再摘掉麥葉,捆好備用。
一般是在農閑時節編麥草苫,或者下雨天。麥草苫一個人也能編,但最好還是兩個人,一個編,一個遞草,配合默契,不窩工。小時候的冬天,我就經常和祖父一起編麥草苫,外面寒風呼嘯,或者飄著雪花,在堂屋的地上,我和祖父面對面坐在小凳上,祖父用浸濕的麻繩編麥草苫,我就一小把一小把給他遞著草。北墻根的飯櫥上,放著一臺收音機,正播放著戲曲或者小說連播節目。有時天太冷,凍手,祖父還會找個破臉盆,生一盆火。茶水是不缺的,滾燙,可御寒。雖然是單調、枯燥的活兒,但習慣也就好了,我似乎從來沒有抱怨過,很是享受這種氛圍。尤其是陰雨天,院子里細雨蒙蒙,或者雨打桐葉,吧嗒作響,愈顯屋內靜謐無比,讓人的心也安靜,營造出一種詩意來,看著身邊一個個成形的麥草苫,混合著麥秸草的清香,格外有成就感。
新編的麥草苫,就像新衣服一樣,得在盛大的節日才能出場。當新麥上場時,草苫也跟著到了場院,即便天朗氣清,鍘下的小麥在曬干后,也得先垛起來,倒出場院空間,再曬另一塊地的麥子。這時,麥垛就得蓋上麥草苫,用雙股叉挑著草苫底部,先從麥垛的底部一圈圈苫起,用完一個,再叉起一個,直到完全蓋好,尖尖的,像一個大斗笠,四邊再用繩子拴上磚頭壓緊,這樣,即便半夜突然下起雨,也不用擔心了。
也有時,場院上的小麥還沒曬干,半夜里,或者大白天的,突然一陣風起,天邊涌來團團黑云,人還在愣怔時,大顆的雨點就砸下來,砸出一片慌亂。于是,大人小孩齊上陣,將麥子收起垛好,這叫“搶場”,最后用兩股叉、三股叉,叉起一個個肥碩的麥草苫就往麥垛上滾,只要草苫充足,這點雨是不用怕的。一會兒工夫,麥垛就被蓋得嚴嚴實實了……雨后,場院上,這樣的麥垛一個接著一個,像大地生出的蘑菇,充溢著莊稼的馨香,以及農人對豐收的喜悅。
麥草苫用久了,就會朽爛,松松垮垮,像一團破布,失去了昔日的風采。換下來的麥草苫用來苫柴草垛或麥穰垛,繼續完成它們的使命。最后,這些麥草苫經風吹、雨淋、日曬,連草垛也不能蓋了,它們就會同那些柴草一起,化作土灶口的一縷炊煙……
后來,塑料薄膜和篷布出現了,因其方便適用,麥草苫漸漸式微,尤其是年輕人,很少再編草苫了。而隨著聯合收割機的普及,麥草苫就更是無用武之地了,完全退出了人們的視野。這些年,新農村建設的蓬勃興起,村里連個草垛都見不到了,那些散發著時光古樸氣息的麥草苫,也徹底消失了。
遠去的飼養室
小時候,生產隊的飼養室在村子的東北角上。一溜兒十幾間磚房,最西側是飼養員休息的地方,有個大土灶,安一口大鐵鍋,用來燒水、炒飼料。往東是牛棚,三十幾頭黃牛一字兒排開,石槽中放著草料,老是有股子酸臭味。最東邊的幾間是庫房,不常開。
彼時,因爺爺是飼養員,我也成了飼養室的??汀O娜罩形?,地面曬得滾燙,大街上空無一人,狗也在樹蔭下趴著,蟬聲如沸水般響徹耳邊。我赤著腳,經過長長的胡同,院墻內探出梧桐、刺槐或棗樹的枝條,葉子耷拉著,油綠的、蒼綠的,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走過北街,有一條小路,迤邐東去,兩旁是黃綠的雜草,草叢中點綴著不知名的野花,路上有蒺藜,一不小心就會踩上一顆,扎心疼。我踮起腳,拔出,扔進草叢,小心翼翼地試探前行,陽光如瀑,人如一條小魚兒,被浪頭沖得暈頭轉向。
推開飼養室虛掩的門,我躡手躡腳地進去。里間的炕上,爺爺和另一個飼養員正在午休,肆無忌憚地打著呼嚕。我悄悄退出,抓起燒火棒,在灶膛里一掏,草木灰里埋著的一個烤地瓜就滾了出來,還溫熱。我坐在小凳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悄悄揭開鍋蓋,里面是炒得焦黃的玉米粒,抓幾把塞進褲兜里,聽聽,隔壁兩人還在比賽打鼾呢!
灶間有個小門通牛棚,一溜兒整齊的大石槽子,牛已吃完草料,大都臥在地上反芻,里面很涼爽。我挨著巡視一番,“大胖”“二丫”“黑旋風”“大元帥”……每頭牛都有名字,我最喜歡的是“大元帥”,一頭健美的公牛,全身紅棕色,耳后一對粗短的犄角。我走上去,小手貼在它光滑的脊背上,它鼓脹的肌肉便跳動起來,它的目光安詳、寧靜,看著我,自顧自反芻。我從西往東走一趟,抬頭挺胸,像個驕傲的將軍。
飼養室南邊,是一道籬笆,隔開了場院。一排槐樹、柳樹、榆樹,高低不一,篩下團團光點,樹上拴著七八頭水牛,有立有臥,都在悠閑地反芻。這些牛是生產隊進行稻改時引進的,體格粗壯,灰黑色,公牛的角彎如半月,性情比黃牛要暴躁些。我們有時會去拉它們的尾巴,也有想騎上去的,但它們并不配合。我想,這可能與水土有關吧,畢竟它們來自南方,遠離故土,來到這“牛生地不熟”的地方。
飼養室連著生產隊的場院,場院很大,光滑平實,是我們冬天學騎自行車的好地方。在靠近飼養室的地方,一般會堆兩三個麥穰垛,每年麥收后打完場,大人們將暄軟的麥穰垛起來,就是牲畜一年的草料了。這里也是我們這群孩子的樂園,冬天,北風起,寒意生,我們便會在麥穰垛的洞里玩捉迷藏,洞是大人們抽出來的,有的能藏好幾個人,里面暖和和的。
北面不遠,是我們隊的自留地,一塊塊,井然有序。每家的地頭有一口井,架著轆轤。夏天,我們在飼養室或場院里玩膩了,經常會到自留地巡查一番,摘根黃瓜,拔個蘿卜……
沾爺爺光,我小時候經常到飼養室玩,在那兒睡覺,吃東西,那里仿佛是另一個家。后來,包產到戶,牛也分了,飼養室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隨著村莊規模的擴大,如今連一絲絲痕跡也見不到了……每每想起,總讓人懷想不已。
童年的世界很小,但飼養室卻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大的空間,滋養著我童年的夢想,印刻著成長的腳印,留下了美好而綿長的回憶。
作者簡介:周衍會,系山東省作協會員。1995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國內各級報刊。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