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文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文學代表作家井上靖(1907-1991)因對中國有著濃厚的興趣,創作了許多有關中國題材的小說。1957年出版的《天平之甍》是井上靖第一篇長篇歷史小說,是代表其正式由流行作家轉為歷史小說作家的重要作品。小說以大唐為題材,主要講述了作為遣唐使的日本留學僧們不遠萬里來到大唐,希望求取戒律師回日宣揚佛法的故事。
井上靖在小說中通過留學僧的眼睛,向讀者展現了大唐的風土人情,描繪出他想象中的大唐形象。其實,所謂的大唐形象是作者受集體想象的制約而創造出的“想象中的大唐”,體現了作者的自我認知。
研究小說中呈現的大唐形象為何,既有助于了解作家在作品中體現的個人認知,也能夠進而窺視二戰后日本的社會觀念與民族意識。基于此,本文探究小說中呈現的大唐形象,分析作者如此創作的原因,分析井上靖在言說“他者”的同時是如何講述“自我”的,以期為讀者和學界深入了解該作品提供思路。
《天平之甍》以遣唐留學僧的一員普照視角為主要視角,以天平四年(公元732年),日本圣武天皇決定派遣遣唐使第九次出使大唐為背景:經過慎重的選擇后,朝廷決定派遣榮睿、普照、玄朗、戒融四位僧人渡唐求法并邀請德才兼備的傳戒師前往日本實行戒律,完善日本的戒律,講述了留學僧們為了能夠將唐朝文化帶回日本而作出巨大努力的故事,以此為背景,描寫了不同留學僧在唐朝的遭遇及命運。
相比于初具國家規模的日本,當時的大唐,繁榮先進、氣象萬千,深深地吸引著渡唐的留學僧們,對大唐美好的想象支撐著他們克服對葬身大海的恐懼,堅定自己到唐的信念。初到洛陽的留學僧把所有自由的時間都花在觀光名勝佛跡上,一邊驚奇和贊嘆于大唐的繁盛,一邊感慨于自己國家的渺小貧窮。書上描寫上元節花燈之夜:“……家家門口掛著燈籠,人人上街作徹夜之游。這期間洛陽的街衢每夜到處燈火,有吊甚多燈籠于屋軒的,有做巨大燈架或山棚把燈籠懸掛在上的。每個路口焚著火炬,在如白晝的燈火中,人們游行、唱歌、跳舞。[1]”而在初到大唐的留學僧們眼中,就連在大唐多年的日本同胞也沾染了大唐的氣息,無論是氣質還是行事風格都好像唐人一般。在唐十九載的玄昉本應對初來乍到的他們熱情歡迎,卻只是“一一詢問初從日本來的年輕僧人的計劃,并加以鼓勵,然后在寺院內匆促地巡視了一番而去……”而另一位在唐盛名不亞于玄昉的吉備真備“由于長久的唐土生活,看起來不太像日本人,倒像唐人;膚色如唐人,連眼神亦如唐人從容大方”。留學僧們對在唐日本人的印象,實際體現了他們內心對唐人的想象,結識在唐同胞后產生的心理落差,也代表他們在接觸唐人后產生的自卑與向往心理。
但大唐的無限繁華并沒有迷失留學僧們的雙眼,一向清醒的戒融就敏銳地發現了這強盛的國家下暗藏的衰敗景象。戒融在與普照交流時說道:“來到大唐之后,首先看到的是饑餓的百姓,你不也看到了?在蘇州時每日見到的就是饑餓的難民,真是看膩了。”饑荒讓初到大唐的戒融直面了大唐的真實景象,認識到唐土上如同白云黃河般流動的難民人潮之中,也存在著佛陀的教訓。而對于義淵門下的玄昉和行基,戒融是如此評價:“玄昉入唐后進入濮陽之寺,行基在日本走入庶民之中。玄昉學法相,行基給病者藥物,為煩惱的人禱告,在沒橋的地方造橋,在街頭講道。玄昉在異國學法相,究其奧義,由于才學出眾,受留學國的天子賞賜紫袈裟。行基走動在乞丐、病人、煩惱的人之中,從這城到那鎮,從這田莊到那村落,行走說法……所以我不知道誰偉大!”在戒融眼中,受唐朝天子賞賜的名僧固然偉大,但在日本為庶民講法看病的行基也同樣值得尊敬。戒融來到大唐后,發現唐朝繁榮外表下草民苦生的衰敗景象時,并不感到氣餒,反而能夠從蕓蕓眾生中悟屬于自己的佛法。
這也體現了作家井上靖對中國的原始想象:就算是文化先驅的大唐也不全是一派繁榮的景象,其中也必然夾雜著荒涼的景象。這乍看矛盾的大唐形象卻又無比合理,事物的發展總是具有兩面性,無權無勢的百姓在能目睹都市繁華的同時,又有面臨饑荒的風險。同時,日本戰后文學作家普遍將古代中國與近代中國割裂開來,對給自己帶來文化制度的古老中國仰視崇敬,對近代中國的衰落俯視鄙夷[2]。井上靖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不免受到社會集體想象的影響,將初步形成的割裂的中國印象投射到小說創作中,小說中的大唐形象實際也是當時社會集體的想象物[3]。
《天平之甍》一書中雖對留學僧們在唐的生活均有描述,但對普照一人的著墨最多,從書中也最容易察覺到普照來唐后性格和行為的變化。在最初被選為留學僧時,天性冷漠的普照遲疑猶豫,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遠渡大唐,畢竟在哪里都可以求學。而在得知去大唐是為了邀請傳戒師來日,要促成此事必須要在唐待十幾年才能與大師打好交情后,普照改變了自己對渡唐的態度。畢竟“既然可以那么長久地生活在那燦爛的大唐,乘上遣唐船冒險一番還算劃得來”。“招請戒師有什么意義,他并不感興趣,這十五六年間自己能學的經典數量才是重要問題”。由此可見,前期的普照是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形象,雖有才學卻沒有為國奉獻的打算,只有符合自身利益的事才能打動他。
隨著普照與其他留學僧的深入接觸,普照也逐漸改變了自己處世的風格[4]。對于外表欺人傲慢的戒融,普照由最初的反感到理解他在眾生中悟法的想法;對于在唐多年卻一事無成的景云,普照給了他旁人沒有的關注和對他葬身海底的緬懷;對于埋頭抄經不見陽光的“奇怪”僧人業行,普照由最初的好奇到后來的主動幫助他運經抄經,甚至面對業行無端的責備毫不氣憤;對于性情軟弱卻坦率的玄朗,普照由最初單純的欣賞到最后為玄朗能連同妻兒一起回國而東奔西走;對于請戒師回日最為堅定的榮睿,普照由最初的無動于衷到后來被其精神打動,每一次普照對請鑒真渡日的事心生疑惑時,都被榮睿不屈的斗志打消,最后完成病死客鄉的榮睿的心愿,成功幫助鑒真渡日。
可以說,這些留學僧對普照人格的完善和塑造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而書中另一位重點描述的高僧鑒真也對普照人格的形成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5]。在普照、榮睿最初邀人赴日傳法時,與懼怕艱難海程的其他僧人不同,鑒真認定日本是佛法興隆有緣之國,“是為了法。即使有淼漫滄海隔絕,生命何所惜,大家既然不去,那么我就去。”渡日前期坎坷頗多時,鑒真也是堅定地認為:“不必擔心,好事多磨,渡日事一定相機完成本愿,唯前所準備舟船及物件不宜再用,以保安全。”必將能夠實現渡日的愿望。在普照決定暫緩渡日計劃時,鑒真只是說:“也好,可是隨時可以再來。既然為了法,我東渡日本的決心不會改變。”不少僧人在渡日期間因病痛折磨而去世,除鑒真的弟子祥彥、思托外,其他僧人已對回避赴日表現得非常明顯,普照不知鑒真是否也想放棄渡日,只知道“從那猶如日本武人、持有強烈意志的臉上,無法窺伺其藏在內心的意思”。第十次遣唐使返日時,渡日時機終于成熟,而此時的鑒真“兩眼雖失明,卻了無陰沉的感覺,原有嚴厲如古武士的風貌變得更為從容,使六十六歲的鑒真的容貌顯得安靜明亮”。由正面看來“雖然穩重,但仍是鑒真才有的那張意志力獨特的臉孔”,此次也確實成功東渡傳法。
混沌的普照只是以個人利益為驅使,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清醒的普照不再以自我獲利為目標而生活,開始以國家利益為己任。這種由混沌到清醒的過程,也象征著日本近代民族主義的誕生和發展,與日本前期強調“自由民權運動”的個人主義的第一階段不同,明治政府制定了保留君主實權的《大日本帝國憲法》,個人被純粹視為是國家的附屬品,把人民打造為忠于國家的真正“國民”形象。井上靖以鑒真東渡為小說后期的主線,通過塑造榮睿與鑒真堅定的形象,實現了普照的意識啟蒙,映射到日本從近代時期逐漸覺醒的民族意識中。
《天平之甍》中還有對物極必反,事物興衰的討論,這些對于大唐社會盛極一時卻又必將衰落的論說,表現了井上靖作為他者在描述大唐形象時,所展現的自我心中的思考。小說中留學僧一行人剛到洛陽,普照就詢問了榮睿對于大唐的感受,榮睿回答道:“我覺得這個國家目前正處于頂峰狀態,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有百花盛開之感。此后學問、政治、文化各方面均恐有衰退的可能。趁此機會,我們要汲取能夠汲取的東西,猶如蜜蜂采花粉。各國都有很多留學僧來這兩大都城采花粉,我們就是其中之一。”后面出場的宰相李林甫、出賣軍船的劉巨麟等人的命運,也無一不是在暗示大唐衰退的結局。李林甫“性狡慧,口蜜腹劍”“出身于唐宗室,由下級官吏往上爬,勾結后宮而得玄宗寵幸,躥升宰相,正是大權在握如日中天之時,是個玩弄權術,造成日后大唐帝國腐敗之因的人物”。而留學僧在唐的天寶七年,大唐雖然過著太平的日子,卻又有幾件大事發生:天寶五年楊太真三十歲晉封貴妃;安祿山兼御史大夫,集玄宗寵信于一身;宰相李林甫受賜天下歲貢,大臣中冤死的人漸多,“表面上天下還算太平,但已開始醞釀著日后的大亂”。而普照和鑒真歸日傳法后,也的確傳來了唐國大亂的消息。
井上靖在小說中特意描寫的大唐衰落,也是想通過他者來警醒自我。一國的衰落不是一蹴而就的,從離散的難民,受苦的百姓以及小人的上位中可以找到日后衰弱的跡象。連世人看來無比繁榮的大唐都能有一天走到衰落的地步,那其他國家又能如何?小說創作之時正值日本戰后經濟迅速恢復和發展的時期,日本汽車工業等制造業初步形成技術生產體系,至20世紀60年代,日本進入了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時任日本首相的池田勇人發布了《國民收入倍增計劃》,將國民注意力轉移到經濟發展上。1955年至1970年,日本國內生產總值每5年就會翻一番,年平均增長率高達9.6%。井上靖清楚地觀察到日本社會的變化,然而看著日益繁榮的街頭市井,他并沒有陷入盲目的喜悅中,反而將對現在社會高度發展的隱憂表現在自己的作品中。通過旁觀者的角度觀訴說大唐的興衰,同時也是審視自身所處的時代與社會。
《天平之甍》中展現的社會及人物形象是復雜多面的:強大繁盛的唐朝雖然繁華,卻也有衰敗陰暗的一面;普照從最初的個人主義到后期逐漸覺醒的民族意識;盛極必反的歷史教訓不僅存在于中國唐朝,也能給現在的日本社會帶來啟示。當然井上靖想象中的大唐有個人經歷的局限性,也受當時日本社會對古代中國和近代中國割裂而視的集體想象的制約。小說中的他者形象無疑是復雜的,是對自我及其空間的補充和延長,作者對他者的態度也有既否定又肯定對立統一的一面。井上靖在呈現“他者”的大唐形象的同時,無一不在訴說著對“自我”的審視和反思。■
引用
[1] [日]井上靖.天平之甍[M].謝鮮聲,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2] 郭雪妮.戰后日本文學中的“長安鄉戀”——以井上靖的長安書寫為例[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42(5):110-115.
[3] 池慧青,於國瑛.從芥川龍之介與井上靖的中國題材文學作品探究其中國觀[J].語文學刊(外語教育教學),2013(5):103-105.
[4] 李先瑞.談近代日本歷史小說創作的三種方法——以森鷗外、芥川龍之介、井上靖的歷史小說為例[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4):99-102.
[5] 何志勇.“中日友好”主題下《天平之甍》的誤讀與誤譯——以樓適夷的兩個譯本為中心[J].中國比較文學,2019(1):9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