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亞,尚大為,韓瑛
目前,學術界對內蒙古藏傳佛教建筑形制、風格樣式的研究多以時間作為坐標軸,然而時間的連續并不等同于風格的延續,時間的間斷同樣不等同于文脈的斷裂,建筑的生長受到環境的影響,單以時間脈絡作為建筑發展的標尺進行研究,必然會忽略生長環境中的關鍵細節。建筑形制的演變發展并非漸變,而是由關鍵人物、特殊事件推動的,阿勒坦汗家族對內蒙古藏傳佛教建筑的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阿勒坦汗家廟的承襲、建成、生長記錄了建筑形制的演變發展,見證了異質文化的交融涵化。
蒙藏聯盟是內蒙古藏傳佛教建筑發展的重要背景,以蒙藏的互動關系、主導勢力為依據,可劃分為3 個階段(圖1):第一階段由元廷主導,真正意義上的建交始于忽必烈尊八思巴為帝師;第二階段由蒙古右翼勢力主導,以阿勒坦汗與索南嘉措“互上尊號”為起始;第三階段以清順治帝封五世達賴為標志,新的聯盟逐漸轉由清政府主導。

1 蒙藏聯盟歷史背景分析
蒙藏聯盟的淵源可追溯到成吉思汗時期,這位黃金家族的領袖率領眾將、征戰南北、擴展疆土,同時他也意識到,蒙古人因生活環境所限,文化、技術相對落后,在他的引領下,蒙古帝國統治階級對有識之士頗為尊崇。1239 年,成吉思汗的孫子闊端1)對西藏進行軍事占領,在這個過程中了解到薩迦派是后藏地區最重要的教派,便邀請其教主講經授法;1246 年,薩班帶著年僅10 歲的八思巴應邀,趕赴涼州,會見闊端;1253 年,忽必烈南征進藏,統一西藏的13 州,封薩班為“帝師”,授權管理西藏的政教事務,并將其侄子八思巴帶回大都,后封為“帝師”。與此同時,在西藏方面,由于元朝政府的軍事支持,薩迦派從眾教派中脫穎而出,取得了西藏地方的領導權,開創了西藏地區“政教合一”的制度[1]。第一次聯盟可謂是“一文一武,互補長短”,蒙古方面給予強大的軍事保障,西藏方面基于宗教文化以“指示道路之取舍”。
明朝時期,蒙古人自顧不暇,與西藏切斷了直接聯系,直到明末,蒙古帝國第32 位汗王達延汗崛起,再度統一漠南、漠北,封其子巴爾斯·博羅特為濟農2),統領右翼3 萬戶,封其孫阿勒坦汗為土默特萬戶。阿勒坦汗受封后不斷向東西擴張,建樹頗豐,向東逼迫明廷接受互市,向西武裝占領西藏。阿勒坦汗雖為6 萬戶之一,但他的政治影響力頗大,巴爾斯·博羅特去世后相當于實質上的副汗,再度接觸到藏傳佛教時,阿勒坦汗希望恢復政教二道以實現他的政治理想。反觀西藏方面,薩迦派已不再是一家獨大,噶舉并行,格魯新生,格魯派歷經兩百年的發展,政治、經濟勢力逐漸擴大,招致其他教派的打擊,急需蒙古勢力的軍事支持。阿拉坦汗與索南嘉措各有所需,各得其所,互上尊號3),第二次聯盟由此開始。時隔300 年,歷史重現,格魯派借助蒙古的軍事勢力,使西藏再度政教統一,阿勒坦汗修建召廟,請經引典,高僧授法,蒙古眾部紛紛前來學習,擴大了影響力、提升了政治地位,政教二道的實施使得雙方的政治理想得以實現,相得益彰。
明末清初,皇太極為了得到蒙古勢力的支持,推崇藏傳佛教,保護原有召廟;清順治十年(1653 年),清順治帝邀請五世達賴進京并冊封,同年冊封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4),開啟了滿、蒙、藏的聯盟局面[2];清康熙帝大力支持格魯派的傳播,清廷真正成為蒙藏聯盟的主導;清乾隆時期,格魯派寺院更是發展成為清廷的政治統治機構。清廷主導蒙藏聯盟,其目的一舉多得:對蒙古一方面拉攏,一方面鉗制;對西藏一方面利用,一方面壓制。清廷統治者認識到藏傳佛教在蒙古社會根深蒂固、影響深厚,所以采取尊重、支持其信仰的策略,實現拉攏的目的,同時利用宗教影響力從思想上削弱蒙古人豪強尚武的精神,逐步瓦解其軍事力量;西藏方面,清廷利用宗教的影響力,在戰爭時期獲得民眾支持,在和平時期實施監聽、維穩,同時為了瓦解西藏宗教中心的地位,在內蒙古、北京、山西、東北廣建寺院。
內蒙古地區現已沒有元朝時期遺存,但是通過分析建造背景、橫向聯系西藏地區的建筑形制發展,研究仍可推演出阿勒坦汗家廟的源流形制。
蒙藏聯盟第一階段,薩迦派得到了蒙古統治階級的支持,在皇室貴族中傳播,然而因教義所致5),并沒有在普通民眾中傳播[3]。藏傳佛教召廟的建設活動并不繁盛,僅在大都、上都以及其他一些元朝統治的中心城市和地區[4]建造寺廟,內蒙古地區更是寥寥無幾[5]。這一時期,蒙古匠人的建造技術有限,藏式建筑技術并未傳入內蒙古地區,多是對唐、宋、遼、金等各朝代遺留下來的寺廟加以保護和修復,改為藏傳佛教寺院[6]。
西藏地區藏傳佛教建筑形制經歷了雛形、發展、成熟3 個階段(表1)。雛形階段功能以禮佛為主,平面為正方形,外設轉經廊,整體建筑符合“曼陀羅”的空間圖式。發展階段仍以“曼陀羅”為空間原型,強調中軸對稱,建筑形制逐漸規范化。成熟階段以建筑的使用功能為主,以格魯派經殿建筑為例,三段式的建筑形制已經成為定式。

表1 西藏地區藏傳佛教建筑的發展過程
目前,內蒙古地區雖無元朝時期的遺存可考,然而根據包慕萍、金峰等學者的研究[3,13],同時對應西藏地區藏傳佛教建筑的發展階段,可推演出薩迦派經殿建筑的形制,即大殿采用樓閣式建筑,平面為正方形或者近似正方形,外設副階周匝,作為轉經廊使用。
“曼陀羅”意為“壇城”,源自古印度教,指具體的事物,其有兩個重要的特點:其一,具有“向心性”,整體中心對稱,強調中央的主導地位;其二,古印度哲學觀認為宇宙是完整而相似的,即“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被佛教引用后,曼陀羅指代修行者與神靈溝通的場所和方式[7],影響了寺院的整體布局和建筑形制,以西藏第一座寺院桑耶寺6)為例,其整體布局中心對稱,烏策大殿共有3 層、層層收進,直接模仿了理想世界7)的空間結構。藏傳佛教寺院逐漸發展成熟,整體布局不再是對佛教宇宙觀的直接、具象的表達,而是找尋理想世界圖式的抽象規律,即中心對稱和空間同構。
阿勒坦汗在世期間主持建造了3 座寺廟,第一座是靈聰寺8),是阿勒坦汗在自己的領地建造的第一座佛殿;第二座是察卜齊勒廟9),位于青海境內,阿勒坦汗與索南嘉措在此會盟;第三座是會盟后根據大會精神所建的大召,也是蒙古高原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座格魯派寺院。阿勒坦汗的兒子僧格都隆汗為了迎接三世達賴在大召東側建造了一座小殿,后發展成現在的席力圖召;其孫扯立克汗承襲順義王位后,在席力圖召東側建造了小召。阿勒坦汗一家三代順義王共建造了5 座寺院,其中美岱召、大召、席力圖召(圖2)歷經百年安然屹立至今,是內蒙古重要的建筑遺產。明末時期,阿勒坦汗為了實現“政教二道”的政治理想,積極與格魯派建交,意在恢復祖輩榮光,這決定了其家廟沿用薩迦派遺留式的建筑形制。
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阿勒坦汗建立金國,著手建造大板升城,在汗廷內西北角位置建造了靈聰寺,現稱西萬佛廟,形成了城寺結合的雛形。明穆宗隆慶六年至明神宗萬歷三年(1572-1575 年),建設中心東遷至現呼和浩特,阿勒坦汗仿元大都的體制建造歸化城與大召,西哨10)勢力留守原汗廷。明神宗萬歷三十年(1602 年),西藏特派麥達力呼圖克圖駐錫大召[8],4 年后五蘭妣吉11)及其子龍虎將軍素囊12)迎接麥達力活佛至此,建乃瓊廟為麥達力活佛居所[9],還建造了大雄寶殿13)、泰和門,并改琉璃殿為活佛傳法之所[10],同年更名美岱召,至此才真正成為的格魯派寺院。
明神宗萬歷六年(1578 年),阿勒坦汗與三世達賴結盟許愿建寺,次年開始動工,萬歷八年(1580 年),完工,初建時,只有中心院落,寺內供奉銀佛14),格魯派在蒙古高原的傳播陣地落成。萬歷十年(1982 年),阿勒坦汗去世,僧格都隆邀請三世達賴主持葬禮、開辦法會、為銀佛開光,蒙古右翼各部、左翼察哈爾部、漠北喀爾喀蒙古15)、天山以北衛拉特蒙古都紛紛派人到呼和浩特請僧取經,三世達賴借機弘揚佛法,對蒙古各部首領廣賜封號,從而使格魯派與蒙古各部建立起更廣泛、密切的聯系。同時各部被大召建筑藝術所折服,效仿建造,蒙古民族的建筑藝術水平得到高度發展。7 年后的萬歷十五年(1587 年),僧格都隆汗在大召正殿西側建造阿勒坦汗的舍利塔[11],萬歷十六年(1588 年),扯力克汗在大召正殿北側建造三世達賴的舍利塔。三世達賴法會后至五世達賴上京,高僧講經授法已經成為蒙古高原重要的法事活動,扯力克汗在原佛殿前加建了經堂,在祖孫三代的主持下,大召最終形成規模宏大的院落式布局。
阿勒坦汗去世后,索南嘉措前來主持葬禮,僧格都隆汗在大召東側500m 處為三世達賴建造了一座寢殿,據記載名為古廟,硬山造,面闊5 間,進深3 間。三世達賴圓寂前留遺言四世達賴將轉世于阿勒坦汗家族,并囑咐徒弟噶布楚任其經師,在此坐床,為四世達賴講經授法,這一時期建造了古佛殿(佛殿部分)。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 年),噶布楚將四世達賴護送回藏后,返回呼和浩特,成為席力圖召一世,擴建了古佛殿(在佛殿前加建了經堂),并新建了其他附屬建筑,形成了一座完整的院落,至此這座寺院被稱為席力圖召。
明天啟四年(1624 年),阿拉坦汗之孫第三代順義王建造了小召,清初順治年間頹廢失修,光緒年間遭遇火災,1960 年代再度失火,現只剩一座單跨式牌坊,具體位置無從可考,單留名號小召,是為地名。據《內齊托音呼圖克圖二世傳》記載“主寺一座,寺高二十丈。上下雙重方頂,外表涂以黃釉。”主寺即佛殿,“雙重方頂”說明佛殿是樓閣式建筑,平面為正方形,屋頂是重檐歇山頂,是典型的薩迦派遺留式形制,從建筑形制可證格魯派的勢力還未成為主導。
在清廷主導的第三次聯盟中,阿勒坦汗家廟沒有因為土默特部勢力以及蒙古勢力的衰弱而傾頹,它們得到了清廷的庇佑,和光同塵,繼續保持了土默特政治、宗教中心的地位,在小召活佛內齊托音呼圖克圖二世(簡稱托音二世)主持的擴建活動中,創造了獨具地域特色的建筑形制——縱向三殿式。清康熙時期,盟主易位,破舊立新,托音二世是建筑生長的關鍵人物,推動了薩迦派殿堂建筑向格魯派經殿建筑過渡。
蒙藏第二、三階段的聯盟主導勢力不同,時間有所重疊(圖1)。明崇禎七年(1634 年),最后一任蒙古大汗林丹汗去世,同年最后一任順義王卜石兔16)向清朝稱臣,次年林丹汗長子攜汗印投靠滿清,北元滅,黃金家族就此在歷史謝幕,第二階段聯盟隨之結束。早在清軍入關前,滿清政府就已經認識到藏傳佛教在蒙古民眾心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尊重其信仰,同時也忌憚蒙藏聯盟的勢力,清廷真正成為蒙藏聯盟的主導是從康熙帝開始。
康熙二十九年(1690 年),清廷與厄魯特蒙古準噶爾汗國開戰。噶爾丹是五世達賴的得意弟子,為格魯派提供了強大的武力支持,所以在與康熙對陣時得到了格魯派的支持,致使清廷在戰爭中處處受阻。關鍵時刻托音二世親抵西藏,為康熙探聽消息,爭取支持,與四世班禪取得聯系,達成聯盟,在軍中為其宣傳,終于扭轉局面,化被動為主動,次年協助康熙進攻準噶爾汗國,噶爾丹大敗。
康熙凱旋回京時,路經歸化城,駐蹕小召,將甲胄、弓箭、腰刀等隨身之物留在廟內作為紀念17),為獎賞托音二世,慷慨給予恩賜18)。彼時,托音二世成為呼和浩特地區的宗教領袖,小召地位攀升。西征的勝利讓康熙意識到宗教的影響力,于是積極倡導蒙藏聯盟,甚言“建一廟,勝養十萬兵”[12]。
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托音二世受封為八大寺掌印喇嘛,在清廷的支持下大舉擴建呼和浩特八大寺,這不是單純的宗教活動,而是有重要的政治意義19)。在此背景下,善學聰慧的蒙古匠人將宮殿建筑中的三殿制度和格魯派三段式結合,在原有的殿堂前面加建了前殿和經堂,形成了由3 個單體建筑縱深相接的建筑群體。
(1)美岱召
美岱召大雄寶殿原是一座樓閣式建筑,外觀3 層高,室內1 層通高,重檐歇山三滴水,平面近似正方形,七開間六進深,殿內正中以及最后一進深設置佛像,室內流線形成“回”字形,外設副階周匝。整體建筑的空間特征從外到內逐層升高,是一座非常典型的立體曼陀羅,是內蒙古地區元代藏傳佛教薩迦派殿堂建筑的典型形制。后期關于什么時候由誰建造了經堂和前殿,學者們有眾多見解[6],可以肯定的是前殿、經堂也并非同期建設(圖3),所以3 座單體建筑之間留有一定的空間(表2a)。

3 美岱召建設歷程
(2)大召
康熙封大召為帝廟,托音二世擴建了原有大雄寶殿,動用廟產將大召殿堂屋瓦換蓋黃琉璃瓦,并建造了東西二倉廟,形成了三路院落的整體布局,自此之后,大召的主要建筑再沒有發生太大變化[13]。
大召大雄寶殿原有殿堂重檐歇山頂,開間進深皆為5 間,平面形式為金廂斗底槽,殿內最后一進深設置佛像,外設副階周匝。大召西院乃瓊廟原有佛殿重檐歇山頂,三開間兩進深,殿內無柱,最后一進深設置佛像,外設副階周匝。2 座建筑后期加建了殿挾屋做法的經堂,以及樓閣式的前殿,經多次修繕,3 個單體建筑采用共設柱20)的形式(表2b),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建筑。
(3)席力圖召
席力圖召古佛殿原有佛殿重檐歇山頂,開間進深皆為3 間,外設副階周匝。后期加建了三開間兩進深、外設副階周匝的經堂,以及藏式門廊。經堂和原有佛殿之間有一定的空間,門廊直接附在經堂上(表2c)。
席力圖召大雄寶殿與大經堂原是分開設置,大經堂采用藏式做法,九九八十一間,“凸”字形平面,現有佛殿規模宏大,進深開間卻只有5 間。兩殿之間有約5~6m 的窄長庭院,據記載“庭院后方設有石階,登上臺階,進入主廟”[8]。2007 年重建佛殿時,將經堂、佛殿合建為一座整體建筑,兩殿以廊相連,可見直至今天“縱向三殿式”已成為當地的官式建筑形制。
蒙藏每個階段聯盟的目的不一致,各方勢力的博弈局面也是千變萬化,在相互交鋒的過程中,發生了文化涵化的現象,內蒙古召廟建筑形制與風格的演變如實記錄了這段歷史的變遷。
不同階段蒙藏聯盟雙方“勢力關系”既不對等也不穩定,而是動態變化的(圖4)。第一階段,從闊端到忽必烈都是對西藏進行了軍事統治后,扶持薩迦派,形成了政教統一的局面,所以在博弈關系中蒙古是絕對的強者。第二階段,蒙古軍事勢力不統一,先后有4 位汗王21)與西藏宗教勢力達成聯盟關系,他們都希望承繼祖輩“政教二道”的政治理想,借助宗教影響力恢復黃金家族的昔日輝煌,相對而言,這一階段雙方勢均力敵,形成了政教聯盟的關系。第三階段,清廷替代蒙古為格魯派提供了軍事支持,同時又利用藏傳佛教在蒙古的影響力進行政治維穩,清政府逐步成為滿蒙藏聯盟的主導,蒙藏雙方都處于被動局面。

4 蒙藏勢力關系、主客體文化關系分析
異質文化接觸、相互接受、相互傳播是人類學文化變遷的常見涵化現象,阿勒坦汗家廟的生長始終伴隨著漢藏建筑文化的涵化。在涵化的過程中,主客體相互交融、更新自身的文化,在這個過程中文化總是從勢能強的一方向勢能弱的一方輸入。
蒙藏聯盟第一個階段,漢藏建筑文化接觸,客體文化在主體文化中傳播。在西藏,外部環境發生變化,蒙古軍事入侵,蒙古統治階級出資、出力建造寺院,一方面主體文化被動接受了客體文化的影響,另一方面主體文化有意識地吸收了客體文化。在內蒙古地區,文化觀念受到影響,而外部環境變化很小,主體文化在意識層面主動吸收,在物質層面受到的影響較小;薩迦派殿堂建筑的建構方式完全采用中國傳統建筑的技術,而空間特征卻迎合了“曼荼羅”圖式,開間、進深數相同,屋頂的舉折規則也被打破,盡可能與方形平面契合(圖5a)。

5 建筑文化涵化過程
蒙藏聯盟第二個階段之初,漠南蒙古東部、喀爾喀蒙古都是薩迦派的傳播范圍,阿勒坦汗在推行格魯派時還需要兼顧民眾的信仰[14],所以阿勒坦汗家族所建寺院的建筑形制基本承襲了“薩迦派遺留式”。此時的主體文化對客體文化特征進行了選擇性的接納,這種局部化的選擇從物質層面可解釋為建筑技術、建筑材料、物力人力的匱乏,深究意識形態,則是主體文化的防御,表現出對客體文化的抗拒和回避,盡可能地堅持自身特點、保留原有特質。
第三階段滿清成為蒙藏聯盟的主導者,滿清為了抑制、分散蒙古的勢力,打破前兩個階段中蒙古的勢能強于西藏的局勢,大力扶植西藏方面,主動引導藏傳佛教的傳播,漢藏建筑文化主客關系互換。美岱召、大召擴建的經殿,建筑技術都采用了傳統做法,為了滿足格魯派的教事活動,對空間區劃進行重新組織,形成了“門廊—經堂—佛殿”的空間序列(圖5b)。在吸收藏傳佛教文化時,不是簡單的“拿來”,而是主動決定取舍,在接受新文化時,審視了自身文化結構和功能需求,采取了自適應的策略。席力圖召盛期蒙古高原上藏傳佛教的勢力遠勝于蒙古統治階級,漢藏文化的交融涵化進入更新階段,創造出新的建筑形態。大經堂采用藏式做法,上覆3 個歇山頂(圖5c);古佛殿經堂把副階廊的屋頂盡量拉平,迎合藏式平屋頂的建筑形態(圖5d)。
蒙古民族以游牧生活為主,建造技術發展有限,與中原的頻繁接觸使得漢族的建筑文化陸續傳播到內蒙古地區[14],在蒙藏聯盟中,中國傳統建筑文化與藏式建筑文化相遇,發生了交融[15]。將原有文化視為主體,外來文化為客體,分析兩類異質文化的交互關系可解釋縱向三殿式的多樣特征。
通過分析阿勒坦汗家廟的生長過程,可發現縱向三段式是薩迦派向格魯派過渡階段所產生的一種建筑形制,它并沒有定式,而是具有多樣特征。從物質層面上溯因,是因為在原有殿堂建筑上進行擴建,受客觀條件制約;而在意識層面則反映了建筑文化從接觸到接受再到更新的融合過程中主客體文化的博弈。
縱向三殿式的多樣特征不只表現在建筑風格、構件樣式上,更表現在空間圖式上。“曼陀羅”圖式反映了藏傳佛教的宇宙觀,而陰陽協和的觀念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國傳統建筑平面呈矩形且常是“開間為奇數,進深為偶數”,《易經》中認為奇數屬陽,偶數屬陰,朝南的正立面面陽,采用奇數;隨著進深增加,光照越少,陰暗越多,采用偶數,順應自然,天人合一。開間奇數,進深偶數,陰陽諧和,這種定式反映的是一種空間意識,并不絕對,進深也有采用奇數的做法,但開間數卻沒有采用偶數。美岱召大雄寶殿原有佛殿、大召乃瓊廟、席力圖召古佛殿都是矩形平面,初建時沿用了傳統建筑的規制,托音二世擴建時則保留了陰陽協和的空間意識。
追溯5 座召廟的建造史,建成背景中的關鍵細節不斷推動建筑形制演變發展,阿勒坦汗家廟承襲了祖輩遺志,見證了歷史變遷。第一次聯盟初遇薩迦派,雖然處于強勢地位,仍認識到自身文化的不足,而引進學習,因游牧生活,建筑技術水平發展有限,從中原地區習得建造技術,改造已有寺院為己所用,創造出薩迦派殿堂建筑形制。在第二次蒙藏聯盟時,為了實現“政教二道”的政治理想,阿勒坦汗及子孫效仿先祖,建造的5 座寺院承襲了薩迦派遺留式的原型形制。第三次聯盟時,托音二世在原有殿堂的基礎上進行加建,巧妙地融合了三殿制度和三段式,創造了獨具地域特色的“縱向三殿式”。阿勒坦汗家廟歷經兩類異質文化的接觸、交融,始終處在文化變遷的動態變化中。在這個過程中,原有主體文化受到外來客體文化的影響,一方面拋棄原有特質,吸收新文化特質;一方面使新文化特質具有主體文化特征,是文化接受的創造性過程。
老子在論述“道”的內涵時,言“和其光,同其塵”。阿勒坦汗初建大召時,與格魯派聯盟卻選擇了薩迦派遺留式,“雖有獨見之明,當如暗昧,不當以曜亂人也”,承襲了“黃金家族”的祖輩遺志,得到了蒙古統治階級的廣泛支持。托音二世擴建時,滿清主導與格魯派結盟,“當與眾庶同垢塵,不當自別殊”,結合了三殿制度和三段式,創造了內蒙古地區的縱向三殿式。縱觀阿勒坦汗家廟的承襲、建成與生長,“和光同塵、兼收并蓄、擇善而從”的價值觀貫穿始終,是幾座寺院保留至今的“道”,也是黃金家族留給后人的建筑哲學。
注釋
1)闊端(1206-1251年),是窩闊臺汗第三子。
2)濟農,即副汗。
3)明萬歷六年(1578年)仰華寺會盟,俺答汗與索南嘉措互贈稱號,索南嘉措贈給俺答汗的稱號是“轉千金輪咱克喇瓦爾第·徹辰汗”,意為聰明智慧的轉輪法王(這個稱號正是當年八思巴贈與忽必烈的尊號,現在索南嘉措原封不動的送給了俺答汗,一定程度上說明索南嘉措承認俺答汗蒙古各部領袖的地位)。而俺答汗贈予索南嘉措的稱號則是“圣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高層將宗喀巴最小的弟子根敦朱巴和哲蚌寺的前法臺根敦嘉措分別追認為第一、二世達賴喇嘛,而索南嘉措則被稱為三世達賴),意為在藏傳佛教顯宗和密宗都取得了最高成就,學識像大海一樣淵博的超凡入圣的上師。
4)固始汗是當時西藏地區的實際統治者。
5)薩迦派的教義認為,“只有掌握政教兩權的喇嘛階級才能修道成佛,一般人民沒有‘趨善的根基’,因而不可能修道成佛”。
6)桑耶寺建于公元8世紀,被認為是第一座藏傳佛教寺院,整體布局中心對稱,縱向和橫向兩條軸線垂直交叉成十字形,它的整體布局以烏策大殿為中心。
7)藏傳佛教認為宇宙結構的中心是須彌山,周圍環繞五山八海、四大部洲、八大小洲,大千世界外圍是鐵圍山。
8)綜合《托克托縣志》及《美岱召》的記載,筆者推測為靈聰寺為大板升城(即汗廷)內的西萬佛殿(硬山造)。
9)阿勒坦汗四子丙兔為在青海東岸蒙、藏、漢三族交界處(青海省)迎接索南嘉措所建。
10)阿勒坦汗晚年,黃臺吉(僧格都隆汗)執掌之部被稱作東哨,大成(岱青·額哲)執掌之部被稱作西哨。
11)五蘭妣吉是岱青·額哲的妻子,岱青去世后,五蘭繼承丈夫遺產,成為西哨首領,后嫁予三娘子之子不他失禮,得子素囊。
12)1597年末不他失禮逝世時,素囊受封龍湖將軍。
13)現大雄寶殿佛殿部分。
14)大召著名現大雄寶殿佛殿部分的藝術“三絕”,銀佛、龍雕、壁畫,是明代的歷史遺物,具有極高的工藝水平和欣賞價值。佛像鑄造于明代,高3m,用純銀3000斤。
15)在漠北鄂爾坤河中游右岸建立額爾德尼召時,喀爾喀封建主們就是一致同意采用呼和浩特大召的圖紙(金峰.呼和浩特大召)。
16)卜石兔是第四任順義王,是第三任順義王扯力克汗之孫。
17)以后又在小召用滿、漢、蒙、藏4種文字刻立石碑,紀念他的勝利,同時也表彰了小召活佛有功。
18)例如,獨許應用蒙文經典。小召除了得到本地人的布施外,康熙皇帝還特別批準內蒙東部科爾沁十旗作為托音呼田克圖的化緣地點。托音二世赴科爾沁一次,就得到布施銀5萬兩,駝、牛3000頭,貂裘、馬鞍、金珠,哈達等不計其數。
19)康熙一面拉攏蒙古勢力,一面支持西藏勢力,以此平衡兩方勢力。
20)所謂的共設柱即結構單體A的檐柱與結構單體B的廊柱共設,結構單體B的廊柱與結構單體C的廊柱共設。
21)分別是蒙古帝國最后一任汗王林丹汗、土默特萬戶阿勒坦汗、厄魯特蒙古和碩特汗國固始汗、厄魯特蒙古準噶爾汗國噶爾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