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金捷 中國美術學院風景建筑設計研究院
許力 中國美術學院現代書法研究中心
2023 年元月,一件三通十九頁,標注為“中國營造學會”致葉恭綽信札,在嘉德拍賣,
“葉恭綽舊藏信札專場”釋出,引起了筆者的關注。信札中涉及古建類古籍、書籍叢刊出版等信息,是了解民國時期“中國營造學會”創立后,學人們為保護古代建筑文獻所作貢獻,具有重要歷史價值及文獻價值。但可惜圖錄并未明確說明寫信者為何人、寫作時間及具體內容等,值得一一考證。
首先引起筆者注意的是信箋左下角所印“中國營造學會稿紙”字樣,學界所熟知的是
1930 年成立的“中國營造學社”,但對“中國營造學會”則知之甚少。雖為一字之差,但對“解碼”書信時間及此學會塵封的歷史,則是一把重要的“鑰匙”。翻查文獻后得知,朱啟鈐 早在 1925 年建立“中國營造學會”,開展古建文獻保護及編修工作,可以說此學會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前身。1雖然目前資料未有公布當時此學會成立的宗旨等內容,但《中國營造學社開會演詞》一文中表達了朱啟鈐一貫堅持的學術觀點及宗旨:
“本社命名之初,本擬為中國建筑學社。顧以建筑本身,雖為吾人所欲研究者,最重要之一端。然若專限于建筑本身,則其于全部文化之關系,仍不能影顯。故打破此范圍,而名以營造學社。則凡屬實質的藝術,無不包括。由是以言,凡彩繪、雕塑、染織、髹漆、鑄冶、摶埴,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推而極之,凡信仰、傳說、儀文、樂歌,一切無形之思想背景屬于名俗學家之事,亦皆本社所應旁搜遠紹者…全人類之學術,非吾一民族所私有。吾東鄰之友,幸為我保存古代文物,并與吾人工作方向相同。吾西鄰之友,貽我以科學方法,且時以其新解,予我以策勵。此皆吾人所銘佩不忘,且日祝其先我而成功者也。且東方人士,近多致力于南部諸國之考索者。西方人士,多致力于中亞細亞之考索者。吾人試由中國本部,同時努力前進,三面會合,而后豁然貫通。其結果或有不負所期者。”2
如此可見,朱啟鈐意欲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將“營造”與“工藝美術”等其他方面打通的研究取向。同時,也體現出他可能受到1920 年所發現的宋版《營造法式》的影響。
1919 年,朱啟鈐發現晚清學者丁丙收藏有宋版《營造法式》抄本,隨即委托陶湘、傅增湘等人進行校勘,并于1925 年以陶湘的名義出版。《營造法式》是中國第一本詳細論述建筑工程做法的官方論著,對古建筑研究、唐宋建筑發展及建筑形制、工程做法、施工組織管理等具有無可估量的作用。朱啟鈐在1925 年《重刊<營造法式>后序》中寫道:“庚辛之際,遠涉歐美,見其一藝一術皆備圖案而新舊營建有專書。益矍然于明仲作為營國筑室不易之成規。”但由于此書傳承久遠,輾轉傳抄,錯漏甚多,亟需校訂完善。“中國營造學會”在此時已為保護、修撰、刊印相關建筑類古籍工作努力。
同時,其中一封信札中還出現判斷書寫時間的重要信息,這便是葉恭綽祖父葉衍蘭(1823-1897) 所編修的《清代學者象傳》(第一冊) 出版。3信中提到:“《清代學者象傳》告成,謹再拜致賀,效不竭力傳播,...”此書出版時間為1928 年,書信人署有“十一月廿一日”,進一步確認信札書寫于1928 年11 月21 日。另外,根據《醫籍考》的編訂事宜,與1929 年《許寶蘅日記》中記載的抄寫的《醫籍考》內容相符。因此此三通信札的書寫時間可能是1928-1929 年。
葉恭綽與“中國營造學會”(以下簡稱“學會”)的緣分肇始于學會創始人朱啟鈐,兩人同為民國“舊交通部”系領導人物,公務上交往頻繁,而政見、古物鑒藏喜好上多有相似之處,二人私交甚好。雖在現有的材料中不知在“學會”的這段時間葉恭綽充當什么角色,但結合信札中多處出版計劃及出版款項問題,如“蓋年來,桂老甚衰,鐸亦無力,若有人能任,刻資固所愿也,尤愿自加校正,更為放心,幸鈞座一成全之。”其次在1930 年“中國營造學社” (以下簡稱“學社”)成立后,葉恭綽在學社中負責與學社資助來源“中華教育基金委員會”往來事務,學社的運營、刊物出版、活動經費等等皆多與葉恭綽工作相關聯。4因為中華教育基金委員會資金源于中英、中美庚子賠款,而葉恭綽則為賠款管理的官員之一。由此可推測,葉恭綽早在 1928 年已介入“學會”資金的申用籌集事宜。
圖錄中雖未注明寫信人之名,熟讀信札內容卻多提及書籍出版事宜,信札中多處以“鐸” 為第一人稱,結合歷史資料考證及筆跡比對,應為闞鐸。闞鐸(1875-1934),字霍初,號無冰,安徽合肥人。1902 年受張之洞所派,于日本東亞鐵路學校建筑科留學,而后又轉到日本高等警察學校學習。歸國后,曾擔任湖廣總督文案、湖北布政使司秘書、江蘇提法司科長。1914 年任北京政府交通部秘書,從此與民國交通系領導人物朱啟鈐、葉恭綽往來密切。早在1920 年代,闞鐸已參與《營造法式》版本收集及整理校勘工作,日后便一直為朱啟鈐做此方面工作。51925年朱啟鈐組織成立中國營造學會,闞鐸任文獻部主任,負責開展古籍整理與研究工作。闞鐸曾專修建筑,負責文獻編修及出版事宜亦是最為合適不過的人選。出版需要資金的支持,與葉恭綽的聯系便成為他日常工作的部分,這些信件便見證了當時這一段歷史。
信札中提及多為建筑工藝相關古籍出版計劃及格式等問題,下文結合歷史背景討論其出版的不易以及書目對傳統文化傳承的重要影響。
1.《哲匠錄》
信中提道:“黃賓虹君刊《哲匠錄》,固極贊成。現將人名先編一目。錄付油印,三兩日內印得即以寄上,以復持商。”
《哲匠錄》為朱啟鈐輯刊,通過信件可知應為闞鐸收集史料編撰,黃賓虹負責付印。1928 年,黃賓虹曾任神州國光社美術部編輯主任一職,因而相關出版事宜由其負責。6
《哲匠錄》以中國傳統史學的人物傳記體例,綜合正史、方志、筆記等歷史文獻中的相關史料,按照時代順序,梳理出中國自唐虞夏周至明清歷代在建筑、水利、橋梁、疊山、軍事、造像等工程方面的重要人物,記載了哲匠的生平和其營造事跡。這些人物身份各異,角色不同,涵蓋了設計、施工、管理各個環節,主要包括了重大工程的發動者——帝王,工程的組織管理者——官吏,工程的實踐者——工匠。7

由于古代建筑保存不易,《哲匠錄》中的人物事跡能與現存建筑相印證,主要為北京在明清時期所建造的一系列官式建筑,特別是明代紫禁城的營造活動和建筑遺存,其記載見物見人。《哲匠錄》關注到營造活動中的不同角色,而非僅僅局限于某一方面的人物。反映朱啟鈐在《中國營造學社緣起》一文中“乃與造作工匠,詳悉講究,勒為法式,一洗道器分涂、重士輕工之錮習。”8這種全面反映營造活動的學術眼光,不止步于精英,更多關注無名工匠們的卓越技術,超越了傳統史學的局限。
此書在1928 年并未刊印成功,或是源于當時經費短缺問題。但《哲匠錄》的內容已以專欄形式于1932 年開始陸續發表。20 世紀60 年代初,朱啟鈐陸續對舊編《哲匠錄》進行增補。1964 年,朱啟鈐因病醫治無效,與世長辭。至此,朱啟鈐《哲匠錄》的編纂惜成未競之業。9 直至2006 年《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3 卷第1 期》才又陸續登載此書內容。
《哲匠錄》的編纂以及對“營造學”的研究實踐,表明朱啟鈐對“中國設計史”的研究在近現代建筑歷史的發展中有著積極推動作用。其《哲匠錄》的規劃以及所完成的部分輯錄內容反映出其時有關“中國設計史”的研究已邁向了專門發展的道路。
2.《髹漆錄》
信中書道:“《漆書》一種,亦大致告成。其書內分釋名、器物、禮器、雕漆、做法、產地、工名、樹藝、外紀,九卷,約二百頁,亦系獨立之書。...黃君既欲刻美術書,則《髹飾錄》系大可翻刻,緣此書雖有刻本而非賣品,板式太大,印行不爭,日本美術學會即有照原版石印縮小之舉,此書如刻入叢書亦甚合式,但印入時須與鐸一洽,因內中尚有一二處要修正也。”
闞鐸在此書跋語中闡明了《髹飾錄》的編撰過程。《髹飾錄》原在清代于中國已失傳,朱啟鈐適讀大村西崖《支那美術史》,提到此書之美,便借其覽閱并付梓重刊。當日,日本僅有一部手抄本流傳。由于最初出自木村兼葭堂的收藏,因而歷來被名為“蒹葭堂本《髹飾錄》”。日本美術史家大村西崖氏述其流傳日:
《髹飾錄》一書,初木村孔恭,藏鈔本一部。文化元年(1804)昌平坂學問所購得之。維新之時,入淺草文庫,后轉歸帝室博物館藏,并有印識可征。10
木村孔恭,即木村蒹葭堂,是日本江戶時代元文至享和年間(1736 一1803)赫赫有名的收藏家。此時正值中日交流浪潮,蒹葭堂與日本許多漢人雅士相交往來,大量舶來漢籍被其收入堂中。此書注釋者為嘉興西塘的漆工楊明。清黃遵憲《日本國志》卷四十《工藝志·漆器》謂:“江戶有楊成者,世以善雕漆隸于官。據稱其家法得自元之張成、楊茂云。”張成、楊茂云正是出自西塘的漆工名匠。由此可猜見日人至西塘學漆者頗不乏人,《髹飾錄》極有可能此時已隨之傳抄而去。11
木村蒹葭堂歿后的七年(1809),其巨大藏書大部分被收入幕府昌平坂學問所。昌平坂學問所是江戶幕府直轄最大的儒學教學機關。同時,闞鐸在跋語中提道:“此本壽碌堂主人眉批夾注,燦然滿目,于正文有所增益,亦極精審。”12大村氏猜測對《髹飾錄》作眉批及夾注的壽碌堂主人很可能是昌平坂學問所之學者。13來自“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的研究者索予明則認為抄本原文及大部分注釋字跡似出于同一人手筆,換言之,抄本既傳自蒹葭堂,則此批注之文,也應當是同出一源。14
此書分九卷,1927 年 (丁卯年) 付梓刊印二百本。丁卯本《髹飾錄》初版后,朱啟鈐將此版《髹飾錄》印刷半數分貽友好,半寄日本之藏原書者,藉為酬謝。原刻木板藏于天津文楷齋,后又轉讓予上海商務印書館,裝箱南運,卻在淞滬之戰時,與涵芬樓同付劫灰。闞鐸后來又取丁卯本縮印了若干部,但終歸印數無多,傳而未廣。15信中提及原版過大,黃賓虹如刊入《美術叢書》可縮版重印。但此印刷計劃似乎并未成行,但可能已完成縮印版印板,這才有了1937 年淞滬之戰后的再次重印機會。
《髹漆錄》重歸中國,朱啟鈐功不可沒。除了推動前兩次的出版以外,1958 年朱氏請王世襄對《髹漆錄》作進一步解讀,文本的校勘、注釋、解說等諸方面,使得《髹漆錄》成為重要的古代漆工藝研究著述。
3.《園冶》
信扎提及“又有一明人所著《園冶》一書,為南方建筑必要之書,有阮大鋮之序,中土未見著錄,系日本有抄本,今歸鐸手。”
信中所知這又是一本中國失傳之書,引進日本抄本復活之歷史事件。朱啟鈐在1931 年《重刊園冶序》中序述:計無否《園冶》一書,為明末專論園林藝術之作。余求之履年,未獲全豹,庚午得北平圖書館新購殘卷·合之吾家所蓄影寫本,補成三卷,校錄末竟… …闞君霍 初,近從日本內閣文庫借校,重付剞劂·并綴以識語,多所闡發·為中國造園家張目。16
《園冶》一書系中國古代造園專著,中國第一本園林藝術理論專著。明末造園家計成所著,崇禎四年(1631)成稿,崇禎七年(1634)刊行。因阮大鋮寫序而遭禁刊,清代未編入四庫全書,全書共3 卷,附圖235 幅。論述了園林營建的原理和具體手法,總結了造園經驗及中國古代造園的成就,是研究古代園林必不可缺的重要著作。
闞鐸在30 年代所撰《園冶識語》對于《園冶》與古典園林有精辟見解,《園冶識語》中即有“蓋營造之事,法式并重,掇山有法無式,初非蓋闕,掇山理石,因地制宜,固不可執定鏡以求西子也”的論述。17此論將計成之《園冶》與李誡之《營造法式》相提并論,闞鐸提出的觀點可謂超越時代的論斷,成為連接晚明計成《園冶》與當代園林思考的重要節點。然而,一如《園冶》自明代以降的多舛命運,闞鐸的觀點由于國家歷史、個人命運乃至著述遭遇等問題,亦被長期淹沒于近代重新刊行的《園冶》之內。
1.《絲繡叢刊》
信中提及:“鐸意此公既欲刊美術書,則《絲繡叢刊》五種似可合格,說明為別紙,至于格式及條件如左。《絲繡五種》之中,完全未印者,只有兩書畫考,其筆記已印五百部,未出版,《女紅》已出版亦五百部,《絲繡錄》當存二百部,如前途大規模刊行,則將已印未印一或重印,格式如何聽其自便。”
《絲繡叢刊》的出版工作,當中提及《絲繡筆記》、《女紅傳征略》、《存素堂絲繡錄》皆已分別刊印出五百本或存二百本,只有《清內府藏刻絲繡線書畫錄》未刊印。闞鐸在信中表達欲付于黃賓虹一并出版,版式格式皆由其定奪。
《絲繡叢刊》朱啟鈐編著,闞鐸亦負責當中的文獻校勘及搜集工作。叢刊共五冊,包括:

《存素堂絲繡錄》一本,《清內府藏刻絲繡線書畫錄》一本,《絲繡筆記》上、下卷和《女紅傳征略》。后該卷又收入鄧實等編、黃賓虹續編的《美術叢書》第4輯和第5 輯 (上海神州國光社1936 年版)。18
朱啟鈐不僅是我國古建筑研究的奠基人,也是一位絲繡收藏家與絲繡工藝的研究者。其對絲繡研究的興趣源于自幼接觸家藏古字畫,這些書畫卷軸多以緙絲織品作為包首的裱帙,就此萌發了專題收藏的念頭。收集了宋、元、明、清四朝近200 件絲繡藝術珍品。例如宋代的《牡丹圖》、《紫鸞鵲蝶圖》,元代的《釋迦牟尼佛軸》,明代的《宣德御制梅花仙禽軸》,清代的《雀雛待飼圖》等等,皆為一時之珍。此批珍品曾受到日本人的覬覦,有一位日本人向朱啟鈐提出,愿以大洋一百萬元收藏朱先生的這批藏品,但被謝絕了。可是在1929 年,朱氏卻不得不以20 萬元的價格將這批至愛的珍品,半賣半送給了張學良。原來此時為了研究、保護中國的古典建筑,朱啟鈐先生正在籌建“學社”,經費短缺,于是不得不忍痛割愛了。“九一八”事變以后,這批珍寶同其它的東西一樣,沒有來得及運往關內,即告陷落,后來成為了偽滿州國的鎮“國”之寶。1935 年曾在偽滿州的“國立博物館”正式展出,并且由日本人印成了冊大型精美的圖錄一《篡組英華》。遂使這種獨特的藝術品名聞于天下。而后,這批珍品逃脫兵燹之災,于1949年經當時的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的批準,遼寧省博物館以一批溥儀帶到東北的善本書籍,向故宮博物院交換這批絲繡藝術品。這也成了目前遼博的重要織物藏品。19
從收藏出發,朱啟鈐對織物史文獻亦細心收集并整理出版,《絲繡叢刊》便是這一領域的重要成果。他的研究工作首先是對家藏的緙絲、刺繡進行了著錄,成《存素堂絲繡錄》一書,1928 年刊印行世。該書分“緙絲”及“刺繡”兩部分,每件藏品除著錄其尺寸、內容、題跋及印章外,還附有朱先生的考證。這些考證或敘工藝發展源流,或考匠師行實故事,或記藏品流傳經過,大多有著精審的內容。其“弁言”更是概述了自宋至清絲繡工藝的發展大略,體現其學術觀點及功力。為了對傳世絲繡進行研究,他還根據《石渠寶笈》等書輯成《清內府藏刻絲繡線書畫錄》,對清宮藏的絲繡進行了研究。朱氏在絲繡研究上最重要的著作是《絲繡筆記》。該書共分兩卷,上卷《紀聞》,下卷《辨物》。《紀聞》偏重于絲繡史實的考證,《辨物》偏重于絲繡品種及作品的記敘,如在“刺繡”部分中就記有董其昌題韓希孟繡宋元名跡方冊,每一幅題詞的內容以及顧壽潛在冊后的題跋都收入其中。《絲繡筆記》是我國第一部研究絲繡史的專著。書中豐富的史料、對作品詳盡的分析以及勾畫出的絲繡史發展線索,不僅為我們今天研究刺繡史提供了翔實的資料,在理論探索上也具有指導意義。《女紅傳征略》分“織作”、“刺繡”、“針工”、“雜作”四部分,輯錄有關能工巧匠的傳記資料。僅刺繡部分就記載了五十多位刺繡藝人的傳略及其代表作品。20
2.王伯恭《蜷廬筆記》稿
信札中寫道:“另有王伯恭先生《蜷廬筆記》稿,在鐸處,此稿五卷,多記舊年與項城在朝鮮佚事及光宣間潘翁、張文襄諸公言行,無隱情、無俚語,卷帙不多,如有發心印行者,鐸愿以原稿讓出。此稿已另鈔出,加以整比,并略汰其淺率者。”
此為王伯恭《蜷廬筆記》的出版事宜,當中記述張之洞、翁同龢等人事跡,頗有歷史研究價值。
王伯恭,原名錫鬯,字伯恭,后以字行。江蘇盱眙人,光緒十四年(1888 年)舉人,曾入吳長慶、張之洞等幕,為翁同穌、潘祖蔭弟子,官國子監學正、歸州知州等。辛亥后居滬上,袁世凱任總統,招之入幕,任陸軍部秘書。工詩文,亦擅書法。有《蜷廬詩集》、《蜷廬文集》等。《蜷廬筆記》不分卷,民國間闞鐸無冰閣鉛印本(原分五卷,此為節本)。是書多記清末人物,蓋乃撰者親身交往之經歷。此次所輯,共得資料十五則。《華編》中收入此書,錄則一至四、十三。
此筆記多記晚清重臣們不少的處世細節。在帝制王朝末期,面對復雜的政治時局,其老謀深算的一面,政治斡旋的手段等。其中最為出眾一段是翁同龢覺察“戊戌變法”有失勢之態,并由從前力薦康有為之態度轉變為“與康不往來”、“此人居心叵測”等語應對道光帝之責問,以求“變法”失敗后的清算不累及其仕途,為求自保。21此外,還有對袁世凱的記述。王氏曾隨吳長慶幕,在朝鮮與袁世凱同事,評價袁世凱不學,其人則詭計多端。在朝鮮時,同行者皆懼與共事。甲午敗后,起練新軍,知滿洲權要毫無識見,猶藉神權以動觀聽,敵對外人,迎合意旨等等。22
3.《醫籍考》
信札曰:“《醫籍考》第卅六至八十卷本,錄許季湘手抄之本(即大高本)。上年攜交富士川,用元堅本校補考。此次過奉,持與季湘細商録副之策。”
此處許季湘,即許寶蘅,字季湘,號巢云,又號耋齋,浙江杭州人。學者、詩人、書法家。光緒舉人,任學部主事、軍機章京。民國時先后任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長。1927 年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副館長,兼管掌故部。1949 年后,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張元濟內侄。23
信中曰:“公但籌印資即可,集事但鐸更有請者柳沜(元胤)此書之外應補續不一,而是譬如成化本筆即在彼所未見,彼書取裁于圖書集成。諸書故所采志乘不少,而晚出志書多未及見,將來增者補者亦必蔚為巨觀。”
丹波元胤,字奕禧,一字紹翁,初名安良,后改安元,號柳沜。文化二年(1805),謁將軍家齊,八年(1811)3月續家長權而為醫師,又承父元簡之后而為醫學館督事。另賜俸米三十八。文政五年(1822)被敘為法眼,十年(1827) 6 月 3 日歿,年僅39 歲。又有《難經疏證》、《體雅》、《疾雅》、《藥雅》、《名醫公案》等。24
通過信中的內容可知,闞鐸與許寶蘅共同抄錄審訂此書,并向葉恭綽匯報了校刊過程及時間節點。闞鐸以日本元胤版勘錄完成后,仍需以《古今圖書集成》及其他晚出志書增補內容,日后定成為煌煌巨著。闞氏報稟的內容可能都為了葉恭綽籌集出版經費提供說辭及籌款信心。《許寶蘅日記》1929 年4 月5 日,載“闞霍初來,《醫籍考》已由日本抄補來,計十八冊,可喜之至”。4 月 17 日,抄《醫籍考》目錄。4 月 20 日,抄《醫籍考》目錄訖。4 月 25 日,抄《醫籍考》三頁。”此后至7 月 23 日,時抄時輟,每日抄書少則千余字,多則六千字。11 月18 日,“闞霍初來,知《醫籍考》下半部已校回,現有人愿出資刊印,須另抄一分,余允任抄。八時到闞子貞寓訪霍初,取回《醫籍考》,校閱一過,原四十一卷,改 為四十五卷,第分卷不同,所增者不過數事耳,欲編一簡目先發表”。25
《醫籍考》是中醫專科目錄中繞不開的經典之作,由日本江戶時代漢醫學家多紀(丹波)元簡及其子元胤、元堅編纂而成,書成于1819 年。全書共80 卷,分9 大類,著錄歷代醫學著述約3000 種,考證精深,搜羅繁富,是研究中國古代醫學文獻的重要工具書。它更開輯錄體中醫目錄之先河,對后世醫學專科目錄的編寫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書仿朱彝尊《經義考》之體,每書先揭其名,次示卷數,再言存佚及未見,又錄諸家序跋并撰者履歷,后附作者按語。
信札寫道:“《清代學者象傳》告成,謹再拜致賀,效不竭力傳播,頃擬向吉林、哈爾濱 (許溯伊),東京(島村北浦),京都(狩野、羽田),朝鮮(富田),大連(松崎),奉天 (許季湘),北平(橋川,仍在東單洋溢胡同三十八號) 諸處通函。惟樣本需用甚多,伏乞盡量供給叩”。
闞鐸祝賀《清代學者象傳》出版(此書于1928 年初版),并表示可為葉恭綽多多推廣,并分別介紹了一些可為傳播效勞的中外友人。
《清代學者象傳》(以下簡稱《象傳》),共分二集,收清人肖像與傳記,前者以寫真摹繪,后者以小楷書寫。第一集共169 人 171 幅像(4 人有2 幅,有2 幅乃 2 人之合幅),自顧炎武排至魏源,由葉衍蘭編著,其弟子黃小泉協助摹繪部分肖像。葉衍蘭費三十余年之力,“歿時尚以未得大成為憾”,死后三十年,方由其孫葉恭綽出版。葉恭綽本欲補編成完帙,補上方外、閨秀、邊疆人士等。但恐先人手澤被湮晦,又應當時學苑之需求,正逢商務印書館愿成其美,便于1928 年先印第一集,此集印行后“風行一時”。26
信中所提及的友人,許同莘(1878-?),字溯伊,江蘇無錫人。同邑人說他“濡染家學,才藻冠時。”1901年中庚子、辛丑并科舉人。曾留學日本,畢業于日本法政大學速成科。歸國后,在張之洞幕府從事文書工作,1909 年張之洞去世后,許同莘受張氏二子的委托,擔當起編輯張文襄遺書的重任。1912 年,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又覓得一個僉事的職務。此后十余年,在文獻編纂方面做出非常可觀的成績。他分別編撰了《張文襄公全書》、《張文襄公年譜》以及清代對外條約文獻等等。27
信中“大連(松崎),北平(橋川) ”兩位日本友人可能是學社三位日本社員中的兩位。學社成立伊始,與日本學術界交往頻繁,日本建筑學會機關雜志還及時刊登了學社創立的消息和相關情況,同時亦吸收日本學者入會。朝鮮(富田)可能是富田晉二,曾與朱啟鈐、關野貞、伊東忠太、今西龍、闞鐸等發起成立“古瓦研究會。28想必葉氏之作“風行一時”少不了這些日本學人的推廣與傳播。
此三信札為闞鐸于1928-1929 年寫予葉恭綽,未公開梓行,尚不為人所知。所以筆者不揣簡陋,希冀為“中國營造學社”的前身“中國營造學會”(1925-1929)提供可資參證的信史。透過信札可了解,以朱啟鈐與闞鐸為主的中國傳統學者專家,早在中國營造學社尚未建立的年代,就為中國營造學、社會學、絲繡史、醫學史等傳統文獻研究工作,為保存中國傳統文化作出了畢生不懈之努力。《園冶》、《髹飾錄》等歷史文獻都是近代首次書面涉及的重要書籍,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中,這些帶有私密性質的個人通信的發現,未嘗不是另一條通往全面了解民國時期保護傳統文化歷史圖景的捷徑。
注釋:
1劉滌宇:《朱啟鈐<中國營造學社緣起>研究 ——紀念中國營造學社籌組 90 周年》,《建筑遺產》第 4期,2019 年,第 37-42 頁。
2朱啟鈐:《中國營造學社開會演詞》,《中國營造學社匯刊》1930 年 7 月第一卷第一期,第 8-11 頁。
3葉衍蘭,葉恭綽編:《清代學者象傳 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 年,第 1 頁。
4林洙著:《中國營造學社史略》,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 年,第 39 頁。
5王其亨著:《王其亨中國建筑史論選集》,沈陽:遼寧美術出版社,2014 年,第 421 頁。
6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 年,第 186 頁。
7徐怡濤:《<哲匠錄>的洞察與回響》,引 自《讀書》編輯部編:《讀書 2017 年合訂本 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 年,第 119 頁。
8中國營造學社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7 年,第 4 頁。
9何振紀:《朱啟鈐<哲匠錄>與 20 世紀初中國設計史研究之濫觴》,《創意與設計》第 4 期,2021 年。
10《大村氏述其流傳原函》,引 自王世襄:《髹飾錄解說一中國古代漆工藝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年,第 17 頁。
11何振紀:《<髹漆錄>在中國的復活刊行與校勘解說》,引 自鄭巨欣主編:《歷史與現實 文化遺產保護及發展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 年,第 394 頁。
12王世襄著:《髹飾錄解說 中國傳統漆工藝研究 修訂版》,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 年,第 186 頁。
13同[11],第 395 頁。
14索予明:《蒹葭堂本髹飾錄解說》,臺北:商務印書館,1974 年,第 13 頁。
15《1958 年王世襄<髹飾緣解說>朱啟鈐先生序》,引 自王世襄《髹飾錄解說》,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 年,第 13-14 頁。
16朱啟鈐:重刊園冶序,《園冶注釋》,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7 年,第 40 頁。
17(明) 計成著;陳植注釋:《園冶注釋》,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1 年,第 23 頁。
18孫佩蘭著:《中國刺繡史》,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 年,第 159 頁。
19程克夷,徐志祥,趙輝主編;孔德騏,劉炳澤,劉俊仁,孫波編;徐湘編著:《文物故事》,北京:華藝出版社,1999 年,第 303-305 頁。
20同[18],第 159-160 頁。
21陳樂民著:《讀史散記》,北京:東方出版社,2020 年,第 65-68 頁。
22劉成禺著:《世載堂雜憶》,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 115-116 頁。
23沈津著:《煮雨文叢 3 書海揚舲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 81 頁。
24同上書,第 80 頁。
25同上書,第 83 頁。
26何奕愷著:《清代學者象傳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 1 頁。
27王金玉著:《王金玉檔案學論著》,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4 年,第 319-322 頁。
28朱順龍主編;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編:《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論文選集 1》,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 17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