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剛要 陳煜
[摘? ?要] 在笛卡爾機械身體論的導引下,早期的教育技術實踐呈現出“被動性”和“可分性”的身體景觀?!氨粍有浴敝率箤W習者的身體處于“隱而不顯”的狀態,“可分性”則致力于知識普遍性與抽象性的尋求而疏離了學習者的生命體驗。梅洛-龐蒂的開創性工作使得“在世存在”身體論逐漸在整個思維領域全面擴張,并在技術時代里遵循“人(身體)—技術—世界”的結構推動和深化。在此背景下,教育技術實踐描畫出“多種身體形式與多重在場方式”的新圖景。具體包括:網絡空間中基于學習者圖形化身的“缺席在場”、虛擬現實空間中學習者與VR技術“融合共生”的“知覺在場”、孿生數字空間中基于虛擬數字教師/學習者的“分身在場”。
[關鍵詞] 機械身體論; “在世存在”身體論; 教育技術實踐; 身體
[中圖分類號] G434? ? ? ? ? ? [文獻標志碼] A
[作者簡介] 張剛要(1978—),男,江蘇新沂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教育技術基本理論與數字化學習行為研究。E-mail:zhanggy@njupt.edu.cn。
身體議題在教育技術實踐中的演變歷程,是與機械身體論的式微和“在世存在”身體論的泛起密切相關的。在這一過程中,機械身體論的假定為身體在教育技術實踐中的“隱而不顯”提供了基底,致使早期的教育技術實踐呈現出“被動性”和“可分性”的身體景觀。而“在世存在”身體論則試圖恢復身體的“整體性”與“存在本源性”,由此使得教育技術實踐能夠沖破機械身體論的束縛,逐漸確立了具有深刻“身體—技術”特征的“具身性在場”觀念,進而描畫出“多種身體形式與多重在場方式”的新圖景。
一、機械身體論與教育技術實踐中的身體景觀
關于教育技術的起源,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確切的說法。但是,“教育技術發端于教育媒體”[1]也許是最能為人們所廣泛接受的觀點。然而,受笛卡爾機械身體論的影響,整個媒介技術演進史堪稱是一部“身體缺席”的歷史。其結果是,“我們的面孔、行動、聲音、思想和互動,已經全部遷移到媒介之中”[2]。在這樣的背景下,各種教育媒體——從文字教材到幻燈投影,從教育電視到程序教學——也都剝奪了“身體在場”的權利,只剩下精神層面的“符號互動”。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可以說機械身體論是籠罩在早期教育技術實踐上空的一朵烏云。
(一)機械身體論:早期教育技術實踐中關于身體議題的理論預設
笛卡爾是機械身體論的集大成者。他把心靈規定為只是一個沒有廣延的可思考之物,而身體則是一個由各種器官組成的不能思考的廣延之物。因此,心靈和身體是兩個彼此互不相關、各自獨立存在的實體。對此,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中予以了進一步說明:身體只是一部遵循“刺激—反應”機械因果關系的接受器,心靈才是認識活動的主導者[3]。換句話說,認識活動主要關涉主體的心靈或意識,而與身體無關。
縱觀整個教育技術的實踐史,身體議題幾乎不受重視。但斷言教育技術實踐完全忽視身體,肯定是不恰當的?!叭祟愒嫉慕逃顒邮窃谏a勞動和家庭生活中,憑借自己身體的器官進行的……由于它是人類意識能動性的表現,故可以說是有目的的教育技術的萌芽?!盵4]這種“口耳相傳”的教育技術,一直持續到工業革命前夕。18世紀中期開始的工業革命,使教育技術的發展不斷出現革命性變化。眾所周知,工業社會是一個“效率崇拜”的社會,效率成為衡量人的所有社會活動的準繩。在教育方面,人們不滿足于古老的教育技術,特別不滿意“口耳相傳”因時空限制而導致的低效率。于是,在人們尋找“教育杠桿”的努力下,教育技術在“口耳相傳”的基礎上邁開了發展的步伐,先后出現了文字教材、直觀教具、音像媒體、程序教學機、計算機輔助教育系統等,從而使得“教育媒體”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景象。
其實,教育技術的這一段發展歷程,完全是在“機械身體論”的“規訓”下進行的。綜觀“媒體教學”,其著眼點是教學內容的跨越時空的擴散,目的是為了提高教學內容傳遞的效果與效率。在“媒體教學”的過程中,教學內容必須要借助符號才能從教師端傳送到學生端。有理由認為,理解“媒體教學”的方法論和理論框架是符號學的。一方面,“媒體教學”關注的是各種符號形態的創造、使用和理解,這純粹是一種與心智密切相關的理性活動,而身體則只能對符號刺激作出被動的反應。特別是,身體不僅不能提升人的理性思維,反而會成為理性的障礙,因此,人們必須超越身體的存在。另一方面,“教育媒體”中的文字、聲音、圖形、動畫、視頻等符號形態,一定是離身的,否則不可能進行跨越時空的傳遞。極而言之,身體及其依托的物質空間場景是“教學內容跨時空傳遞”必須克服的障礙。
(二)“被動性”和“可分性”:機械身體論導引下教育技術實踐中的身體景觀
在早期的教育技術實踐中,機械身體論勾勒了“被動性”和“可分性”的身體圖景?!氨粍有浴敝率箤W習者的身體處于“隱而不顯”的狀態,“可分性”則致力于知識普遍性與抽象性的尋求而遠離了學習者的生命體驗。
1. “被動性”:身體處于相對隱形、邊緣化狀態
機械身體論的“刺激—反應”模型強調了身體的純粹“被動性”。具體來說,在這個模型中,“身體諸部分以及身體與其他對象之間只具有外在的機械因果關系”[5]。對此,笛卡爾寫到,“我們無論碰觸到任何部分,總要激動那里的一些神經末端。這種運動又傳達到那些以靈魂總座為樞紐的各種神經的末端……由神經在腦中這樣刺激起來的這些運動,又按照運動本身的多樣性在各種途徑下影響與腦密切相連的那個靈魂或心”[6]。也就是說,身體的知覺被定義為“感官受到刺激的反應”,且在知覺的過程中身體僅僅作為感受器與傳導器而存在,靈魂才是知覺活動的主宰者。
在“刺激—反應”身體模型的觀照下,早期的教育技術實踐呈現出“關注教學信息忽略具身場景、褒揚理性拒斥非理性”的特點,這鮮明地體現在“媒體教學”的研究中。在教育技術學誕生的初期,絕大多數研究者都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聚焦于“教育媒體的設計及應用”[7],并相應地形成了一批內容與方法各異的研究成果。大抵包括:(1)教育媒體的設計策略;(2)教育媒體的選擇與應用策略;(3)教育媒體的適應性和有效性研究。然而,不管哪個類別的研究,都是在回避身心關系的基礎上進行,研究的落腳點在于“教學信息在教師與學生意識之間的傳遞與影響”,抹殺了師生雙方的身體在教學信息傳遞中的許多重大價值。其結果是,身體感覺器官與意識、情境之間的關系,感性、體驗、身體本身在教學信息傳遞中的能動性,以及身體感覺器官對學生態度和動機發生變化的影響則都被有意或無意地回避。
2. “可分性”:尋求無關生命體驗的普遍與抽象
笛卡爾認為,正如數學上的線段無限可分一樣,物質性的東西也可被無限地分為若干部分。與此相反,思維著的精神完全沒有廣延,因而是不可分割的。有鑒于此,具有廣延屬性的身體具有“可分性”,可被視為“在空間并列的各個器官的組合”[8]。另外,“可分性”還體現在笛卡爾所創立的分析方法中。所謂分析方法就是“把我所考察的每一個難題,都盡可能地分成細小的部分,直到可以而且適于加以圓滿解決的程度為止”[9]??傊?,在笛卡爾看來,認識一個復雜事物,首先,需要把事物分解、割裂成若干部分;其次,對事物的局部或部分分別加以分析;最后,再以局部或部分的性質去說明這個復雜事物。實際上,笛卡爾的身體“可分性”一說構成了早期“媒體教學”學術脈絡層面的深層次原因,這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
一方面,將學習者的身體肢解為分離的器官(接收信息的感覺通道),并與不同形態的教育媒體對接,進而形成了教育媒體的經典分類:視覺媒體、聽覺媒體、視聽覺媒體和觸覺媒體。在這樣的意義上,與其說“媒介是人體的延伸”,毋寧說“媒介是人體的分離感官的延伸”。也就有理由認為,遵循“可分性”的教育媒體在延伸學習者某個感官功能的同時,也失去了該感官和身體的整體性關聯,即學習者身體的整體性、能動性和生產性的特質被抹殺了。
另一方面,教育媒體之所以能夠通過符號對特定的教學內容進行表征,其可能的一種解釋是奉“笛卡爾的分析方法”為圭臬。譬如,作為多媒體元素之一的圖形,可以對所表達的事物“刪繁就簡,突出重點”。也就是說,可以基于概括、簡化、特寫、夸張等造型方法進行圖形設計,從而呈現事物的主要特征,忽略其他無關元素。基于這樣的認識,教師在講解機床的傳動結構時,可以利用圖形重點表征機床的齒輪傳動部分,而將其他與傳動無關的部分刪掉,從而使圖示簡明、醒目。不難看出,在此過程中奉行的是“對知識普遍性與抽象性的尋求”,進而不可避免地加深了知識的“去情境化”,學習者的生命體驗也終將消失殆盡。
二、從機械身體論到“在世存在”身體論的轉向
以笛卡爾為代表的機械身體論,一直遭遇胡塞爾、海德格爾等現象學家的持續性質疑和抵抗。比如,胡塞爾否認身體僅僅是廣延的主張,他認為,“現象學的身體是排除了一切超越因素的現象學剩余,是空間感知的必不可少的條件,是以感性的方式活動著的身體意識”[10]。海德格爾則基于“上手—在手”的分析,強調身體的現象學意義在于它存在論意義上的“操勞活動”,即通過“上手之物”和“在手之物”的相互運作把身體的存在可能性展示出來,同時身體也獲得了關于世界的領會[11]。總之,他們逐步澄明,身體并不是笛卡爾意義上的廣延實體,身體具有時間和空間的性質。在此基礎上,梅洛-龐蒂則直言不諱地指出,“身體本身在世界中,就像心臟在肌體中:身體不斷地使可見的景象保持活力,內在地賦予它生命和供給它養料,與之一起形成一個系統”[8]??梢哉f,梅洛-龐蒂徹底逆轉了心靈/精神中心主義,把身體從心靈/精神的壓抑下解救了出來,使身體真正成為存在的中心,完成了笛卡爾的“心靈/精神主體”向“在世存在身體”的轉變。
(一)身體的“處境性空間”:對身體“可分性”的反駁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并非是“在空間并列的可分割的器官的組合”,進而,他用身體的“處境性空間”超越了這種“位置性空間”。所謂“處境性空間”是指以身體作為穩定的參照點,通過投身于世界之中構建出空間自身。換句話說,“身體”和“世界”共同構成了主體的存在處境,并賦予空間以構建、生產的屬性。這就意味著,主體的身體行為之所以發生,并不是基于“行為拆分法”先行把行為拆解成幾個連貫的動作,再遵循預成的“刺激—反應”機制,而是通過“身體”投身于“世界”的過程中對“存在處境”的整體領悟。
唐代詩人王維的五言絕句《山中》能夠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吧铰吩獰o雨,空翠濕人衣”描繪了詩人視覺、觸覺和感覺的復雜作用所產生的一種似幻似真的感受。其大意是說,雖然沒有下雨,但走在山路上的行人,仿佛被濃郁的翠色弄濕了衣裳。這不僅描繪了詩人的身體完全融入山中景色的完美體驗,更表現了詩人多種感覺的相互交錯、溝通和轉化。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山中》的這種“通感”修辭手法與梅洛-龐蒂的“處境性空間”一樣,展現了身體各種感官同時向世界敞開,每時每刻都能與變化的世界進行交流互動,從而表現出其“內在的整體性”。
(二)作為“圖式”的身體:超越“刺激—反應”的身體模型
“刺激—反應”的身體模型塑造并強化了身體的純粹被動性,梅洛-龐蒂對此提出了反駁。他認為,知覺并不是身體被動地回應來自外部世界的刺激,而是身體積極地、“圖式化”地籌劃著外部世界,是身體和世界互相滲透的統一過程。在這樣的意義上,梅洛-龐蒂明確指出,“‘身體圖式是一種表示我的身體在世界上存在的方式”[8]。概而言之,身體圖式是一個“意識投射(顯化)外部世界”的動力系統,它通過本能地、無意識地組織和協調身體姿勢和身體動作,從而源源不斷地將世界的意義整合進身體經驗之中。
首先,身體不是以“對象性認識”的方式,而是以“身體行動和身體體驗”的方式與世界打交道。在這里,身體和世界處于某種相互內在的“與身體相關聯的實踐意義”[5]之中。這種實踐意義具有前邏輯和前反思的特征,因為身體并沒有“完全把握”世界,尚不足以形成反思性的意識,而只能被身體識別、接受并作出回應。
其次,在身體識別、接受“實踐意義”的過程中,世界的意義也將發生某些變化,呈現出各種模糊和不確定的特性。為了搜尋或捕捉世界中的這些變化,需要身體不斷地返回到自身的知覺上,這使得身體與世界之間形成了一種動態的、辯證式的、類似“圖形—背景”的可逆結構。正是在這種無窮變化的圖形與背景的互逆樣式中,世界的意義不斷地被體驗和發現,從而使未來變成現在,使模糊變成確定。
三、“在世存在”身體論描畫的教育技術
實踐新景觀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技術時代,“人作為技術性存在”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以至于美國技術哲學家唐·伊德直言不諱地宣稱,“沒有技術的生活世界至多是一個想象性的投影”[12]。因而,在這個技術時代里,“在世存在”身體論是在“人(身體)—技術—世界”的結構中推動和深化的,即技術作為“居間中介”構成了人的身體,并調節著人類的身體經驗和意識感知。在此視域中,技術已非被動、中性的客體對象,而是能動地參與了對身體的彌補、增強甚至超越。具體到教育技術實踐中,移動互聯網、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正從不同方向侵入身體世界,持續地塑造著多種形態的身體,進而徹底改變了機械身體論觀照下的身體景觀。
(一)學習者的圖形化身:網絡學習空間中的“缺席在場”
“身體在場”的師生質疑問難一直被視為教育活動的本真形式[13]。然而,隨著“互聯網+教育”的興起,教育發生的場景由線下轉向線上,致使“身體在場”在網絡學習空間中被消解。在此情境中,學習者試圖通過“圖形化身”來補償真實身體的缺席,以模擬面對面交流的生動性,從而達到“身體缺席”的遠程在場?!皥D形化身”指的是,“以數字的方式呈現的感知形象,也可以說是人為自己所選擇的一種數字化的形象”[14]。在“互聯網+教育”的發展過程中,學習者的“圖形化身”經歷了多次迭代,其主要展現于用戶名和頭像、語音和表情包之中。
在“互聯網+教育”的初期階段,學習者的“圖形化身”就是其在網絡學習空間中自定義的用戶名和頭像。通過用戶名和頭像,學習者的身體“進入”到了網絡學習空間,宣示了自己的存在。網絡學習空間不是陌生人社交的空間,而是物理學習空間延伸至網絡空間,因此,學習者的用戶名通常就是自己線下的真實姓名。更有甚者,為了便于識別和對應學習者的線下身份,教育管理者將其線下的“學號+姓名”預置成用戶名,批量導入網絡學習空間且無法修改。如果說學習者在網絡學習空間中的用戶名對應了其在物理學習空間中的真實姓名,那么,他們在網絡學習空間中的頭像并不一定就是他們日常生活形象的鏡像。在網絡學習空間中,頭像是表征“在場”的理想符號,因而自定義頭像受到學習者積極的關注。通常情況下,學習者“依照日常情境、情感、興趣愛好等原則,采用鏡像、美化、個性與差異化的方式自定義頭像,從而傳遞出個性與自我認同”[15]??偠灾ㄟ^用戶名與頭像,學習者塑造出自我的“圖形化身”,將身份與個性嵌入到網絡學習空間之中,并以此成為積極的行動者,進而延展了物理學習空間中的教學交往。
此時,網絡學習空間中的表達和交往,只能以冷冰冰的文字展開,學習者內心的情感世界往往處于“孤獨的關閉狀態”。但隨著互聯網傳播技術的發展,在網絡學習空間中不僅增加了網絡聊天的語音功能,而且網絡聊天中的表情符號也在不斷升級迭代。此時,語音和表情包作為學習者的“化身”,在一定程度上發揮著表達情感和身體語言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網絡學習空間“情感缺失”的弊端。具體來說,相較于面對面的溝通,學習者在網絡學習空間中進行“文字對話”時較難感知對方的狀態或情緒,而借助語音短消息和表情包可以表達自己的語氣語調、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使得情緒表達和意義傳播更直觀,具有現場感,從而降低了雙方溝通的成本,縮短了社交距離。
但總體而言,盡管以上網絡學習空間中的“圖形化身”經歷了很多迭代,但學習者真實的身體與虛擬學習空間是分離的,他們“大都以文字賬號或圖形化身的形態‘搖在于遠處”[16],通過鍵盤、鼠標、麥克風與網絡學習空間中的環境與其他學習者互動。也就是說,真實的身體與其“圖形化身”仍然存在一個清晰可辨的邊界。正如凱瑟琳·海勒所說的那樣,“表現的身體以血肉之軀出現在電腦屏幕的一側,再現的身體則通過語言和符號學的標記在電子環境中產生”[17]。
(二)學習者與VR技術“融合共生”:虛擬現實學習空間中的“知覺在場”
如果說“圖形化身”只是學習者真實身體的某些維度在網絡學習空間中的映射,學習者的真實身體實際仍處于“在屏幕外”的狀態,那么,虛擬現實環境中身體和可穿戴設備構成一個“學習者—VR技術”系統,進而提供“置身于其間”的空間感,讓學習者產生“在屏幕里”的幻覺。在這里,“學習者—VR技術”構成了一個閉環回路[18]:首先,學習者的身體動作(如轉動、抓、講話等)通過輸入附件(如數據手套、跟蹤檢測設備、麥克風等)輸送到虛擬系統處理器(VR Engine);接著,虛擬系統處理器通過編程、建模和渲染的方式,精確“計算”或“制造”出一個與學習者的身體動作相匹配的虛擬情境,并通過輸出附件(如HMD音頻、HMD視頻等)傳送給學習者,并進一步引發學習者做出新的身體動作。
虛擬現實學習空間對學習者而言,只是“光影形聲疊加”而形成的對象性的外在空間,但它為什么能夠為學習者帶來一種“在屏幕里”的臨場感呢?這是因為“人的身體原初地就具有一種空間性的知覺結構,他才能夠去把握并理解一切對象性的外在空間”[19]。這種身體空間的基礎不是“長寬高三維”,而是“圖形—背景”或“點—視域”的知覺結構。對此,梅洛-龐蒂予以了明確說明,“身體空間是景象的明晰所必需的室內黑暗,動作及其目的在上面清楚顯現的昏暗背景或不確定能力的保留,明確的存在、圖形和點能在它前面顯現的非存在區域”[8]。也就是說,身體空間是作為背景或視域而存在的,它是一切具體事物從其中“站出來”的必要條件。因此,虛擬現實學習空間中的位置跟蹤及動作捕捉等設備,通過不斷獲取學習者的身體狀態,從而實時改變其身體空間,保證了他所獲得的體驗具有“第一人稱被給予性”。也就是說,學習者并不是作為旁觀者“介入到”虛擬現實學習空間之中,而是基于“第一人稱”視角“存在于”這一空間之中。此時,學習者的身體與VR技術的交互形成一種持續流動的整體性知覺體驗,因而學習者獲得的是“我在體驗”而非“我在觀看”的確證。
另一方面,在“學習者—VR技術”所構成的知覺回路中,學習者的身體動作與虛擬情境之間建立了實時溝通與反饋的機制,形成了一種可持續進行的、富有彈性的“試探—回應—再回應—再試探”的對話過程,進而“擴張學習者的經驗世界”[18],“賦予學習者增強的認知能力”[20]。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回到梅洛-龐蒂的“身體與世界的意向關系”的經典命題。根據梅洛-龐蒂,身體之所以具有意向性,是因為“它被自己的各種任務所吸引,它朝向這些任務而生存,它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匯聚于自身”[8]。同時,身體的意向功能主要表現在身體能夠在它的周圍投射出或籌劃出一定的生存境域。因此,在虛擬現實學習空間中,學習者的身體并非機械的感官接受器,而是具有一定的意向性和能動性,這類意向性常常是本能的、反射的、無意識的。換句話說,學習者在一個特定時間內,并不能知覺到虛擬現實學習空間中的所有事物,而只能與其中的一部分事物建立耦合關系。然而,只有那些被感知的事物,才能幫助學習者構造有意義的世界。不過,隨著學習者的身體空間不斷地向外投射,新的事物也將不斷地納入其中。于是,學習者的身體動作和虛擬情境之間的互動生成了一個不斷孕育、變化的知覺場,并以此面向未來。
(三)虛擬數字教師/學習者:孿生數字學習空間中的“分身在場”
面對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大趨勢,國內外教育工作者和研究人員都予以了密切的關注和積極的回應。按照一種理解,傳統教育發生在有明確物理邊界的空間,而教育數字化轉型則是通過“建立物理學習空間映射而成的孿生數字學習空間”[21],實現物理學習空間和數字學習空間的連接和交互,從而統籌兩個空間的教育教學元素,建構教育教學新范式。這勢必意味著,作為教育構成的關鍵主體——教師和學習者,他們的數字孿生體的構建便獲得了某種程度的重要性。不同于“圖形化身”的本質是學習者身體的“遠程在場”,也有別于學習者身體與VR技術的“融合共生”,在擴展現實、數字孿生、人工智能等技術的加持下,教師/學習者的數字孿生體則與其映射的教師/學習者的真實身體完全分離,是以教師/學習者“分身在場”為目的而構建的獨立于教師/學習者的數字化存在。
1. 教師與其數字孿生體的身體關系
虛擬數字教師作為真人教師在數字空間中的映射,其生產建構的第一步是對真人教師進行數據采集,因而這一環節需要真人教師的“身體在場”。具體包括:
一是身體建模與渲染。當前比較流行的做法是:首先,真人教師穿戴內置多個傳感器的智能緊身衣,完成豐富的身體參數采集;其次,計算機結合身體參數及實時重建算法,以基礎模型為根底建立虛擬數字教師的人體模型;最后,對虛擬數字教師的身體模型進行實時渲染,使其更趨向真人教師的逼真效果。二是動作捕捉。一般是在特定空間中,要求真人教師開展專業化的教學活動,展現其獨特的教學風格,從而對其身體動作、面部表情、眼神追蹤和手部動作等進行精準采集。同時,借助大數據、人工神經網絡、情感計算等技術,虛擬數字教師擁有了開展教學活動應具備的專業性與人格化特征。三是聲音采集。即建立真人教師的語音包,使得虛擬數字教師的聲音和真人教師一致,產生類似于“明星語音導航”的效果。
以上分析讓我們看到,虛擬數字教師不是技術與想象所建構的“空中樓閣”,而是與物理學習空間中真人教師的“身體在場”保持著密切關系。一方面,真人教師的身體數據、面部表情、語音包等為虛擬數字教師提供了生物學特征和社會身份。另一方面,在動作捕捉階段真人教師的“身體在場”,實際是從其在長期教學實踐中所形成的身體經驗(如教學機智、教學風格等)出發,與相關技術攜手構建虛擬數字教師的“擬主體性”。
但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經過“身體在場”的數據采集階段之后,真人教師與虛擬數字教師之間的身體關系將會步入“分身在場”階段。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虛擬數字教師作為一種數字分身,成為其原型教師的象征性代理,在一定程度上取代或擴展了真人教師的身體價值。同時,這種數字分身賦予真人教師“不朽”的身體,在全息技術、擴展現實、5G等技術的輔助下,實現真人教師在物理學習空間和數字學習空間之間“來回穿梭”,開展類似混合教學、翻轉課堂等形式的教學創新。二、虛擬數字教師后續的教學行為可能并非隸屬于其原型教師,更多情況下“其身體僅僅是一副工具性、物質性的軀殼,用以承載其他主體的行動”[22]。例如,在虛擬教師智能合成系統中,“在指定虛擬教師形象并為其設置腳本文本、授課素材后,系統將合成形象、語音、語調、口型、動作、講課內容,實現以虛擬教師為主講人的授課視頻”[23]。
2. 學習者與其數字孿生體的身體關系
物理學習空間與其孿生數字學習空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勾連與多種維度的互動,而數據是勾連與互動的重要紐帶。從這一角度講,通過收集物理空間中真人學習者的身體數據,再與其他相關數據相結合,經由智能算法動態映射而鏡像生成的數字孿生體,就是虛擬數字學習者。換句話說,虛擬數字學習者是與真人學習者等價的虛擬模型,其核心是憑靠數據來模擬真人學習者在物理空間中的全學習過程,并借助全息投影、擴展現實等技術在終端呈現。在教學實踐中,基于該虛擬模型,真人學習者能夠更加立體、客觀、形象地認識自身的學習狀態,教師則可以對學習者的學習過程進行仿真分析、優化、診斷和決策。在此過程中,從真人學習者與虛擬數字學習者身體關系的意義上來說,至少應當考慮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真人學習者的身體數據不僅支持著虛擬數字學習者的構建,也強化了真人學習者與虛擬數字學習者之間的映射關系。相比過去以“圖形化身”方式實現的網絡學習空間的互動,虛擬數字學習者能更真實、直接地反映真人學習者的身體狀態、身體行為等現實化存在。一言以蔽之,“它們不是思維的產物,而是身體這一‘物質實體的產物”[24]。概括來講,這些身體數據大致包括:(1)通過視頻監控、智能錄播、情感識別、電子標簽和物聯網感知等技術,采集學習者學習過程中的行為數據、情感數據和狀態數據;(2)利用多種傳感設備,實時采集心電、腦電、肌電、皮電、視線移動等生理數據,從而感知學習者的情緒、注意力和大腦興奮度等;(3)學習者在網絡學習空間、虛擬現實學習空間、孿生數字學習空間中留下的數據足跡,以及這些空間的運維日志與用戶日志數據,包括點擊次數、搜索足跡、課程資料的選擇、視頻的觀看時間、反復觀看的頻率、暫停的次數及其位置、跳轉的次數及其位置等數字化學習行為數據。
其二,虛擬數字學習者會反過來影響現實空間中的真人學習者,對其身體行為產生決定性影響。這突出地表現在:(1)增強了真人學習者身體行動的“反身性控制”。當真人學習者通過虛擬數字學習者來了解自身的學習狀態時,真人學習者既是被觀察者也是觀察者。當真人學習者發現其“被量化的身體”與數據指標之間存在目標差異時,便反過來促使自己不斷調整身體行為。例如,“AI課堂專注度”以時間順序記錄了課堂上真人學習者專注力變化的整體趨勢,以及哪個時間專注度最高,哪個時間最低。這數據能幫助他們發現自身的問題,進而及時調整和改進自己的學習行為。(2)與身體相關的各種數據被引入虛擬數字學習者的構建之中,意味著真人學習者的身體在孿生數字學習空間中的意義得到強化。在這里,真人學習者的身體成為連接物理學習空間及其孿生數字學習空間的直接線索,它打破了虛實之間的壁壘,引導和保障真人學習者在兩個空間之中自由交互,實現兩個空間的深度融合。
四、余論:從身體議題看教育技術學的
理論抱負
本文嘗試引入機械身體論與“在世存在”身體論作為分析工具,進而突破以“刺激—反應”身體模型為分析框架的局限,把教育技術實踐中的身體問題擴展到具有深刻“身體—技術”特征的“切身體驗”之中。整體而言,這一工作在以下兩個方面彰顯出教育技術學的理論抱負:第一,隨著可穿戴設備、虛擬現實與增強現實、全息投影等新技術的迅猛發展,教育技術實踐中出現了“多種身體形式與多重在場方式”,而且這些形式與方式仍在持續演變之中。但是,新技術使得現有理論(如“刺激—反應”身體模型)的解釋力頗為不足,無法應對教育技術實踐中的“身體景觀”。因此,教育技術學必須置入新的身體觀念(如“在世存在”身體論),并構建相應的理論和方法來分析、解讀這些被新技術所“激活”的林林總總的身體。第二,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關于身體議題的研究已相當豐富,但是,鮮有研究者從教育技術學的角度對“身體”進行充分而深入的探討。值此境遇,教育技術學就有必要將身體問題納入自己的研究視野,從而發現新的經驗事實、結晶成新的概念并構建出新的身體研究知識體系,以在當今的身體研究熱潮中作出自己的理論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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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echanical Body Theory to "Being-in-the-world" Body Theory:
A Body Landscape in Educational Technology Practice
ZHANG Gangyao,? CHEN Yu
(School of Educ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Nanjing Jiangsu 210023)
[Abstract] Under the guidance of Descartes' Mechanical Body Theory, the early educational technology practice presents the body landscape of "passivity" and "reparability". The "passivity" makes the learner's body invisible, while the "reparability" is committed to seeking the universality and abstraction of knowledge, which alienates the learner 's life experience. Merleau-Ponty 's pioneering work has led to the gradual expansion of the "Being-in-the-world" Body Theory in the whole field of thinking, and has been driven and deepened by the structure of "human (body) -technology-world" in the technological era. In this context, the practice of educational technology depicts a new picture of "multiple body forms and multiple modes of presence", including "absence presence" based on learners' graphical avatars in cyberspace, "perceptual presence" of "integrated symbiosis" based on learners and VR technology in virtual reality space, and "separated presence" based on virtual digital teachers / learners in twin digital space.
[Keywords] Mechanical Body Theory; "Being-in-the-world" Body Theory; Educational Technology Practice; B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