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福利院根本就沒有飼養寵物的歷史,而這個寵物又是如此的龐大,所以韓瑪用了半天的時間來說服福利院的院長,讓他相信格桑確實是一頭狗而絕不是從哪個散伙的馬戲團弄來的小熊之類的野獸。
當格桑第一次被牽進教室時,看到一群戴著黑色眼鏡的孩子圍了上來。它為這種景象感到驚恐,畏縮著停住了,不愿再向前走,而且這教室里光滑的地板和明亮的窗子同樣讓它感到不太適應。恰在此時,一個孩子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被人撞了一下,發出一聲尖叫,格桑頸上的毛頓時豎了起來,條件反射地發出低沉的咆哮。
這些興致勃勃的孩子因為聽到這可怕的聲音,頓時僵在原地。
牽著格桑的韓瑪輕輕地撫摩著它,然后低聲地呵斥著,堅決把它牽到了教室的中間。圍在格桑周圍的孩子逐漸增多,格桑已經感覺到,韓瑪并不畏懼這些孩子。而且格桑發現,韓瑪在這里享有絕對的權威。它不再感到恐慌,韓瑪是可以信任的,是主人,是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他的。
這些孩子與格桑以往見到的孩子不太一樣,除了他們臉上戴著的那些幾乎深不可測的眼鏡之外,在韓瑪說話時,他們都轉動著頭追隨著韓瑪的聲音。
慢慢地,隨著一個個孩子的手在它的肩背上撫摩過之后,它發現這些手并不像它想象的那樣粗野。它們很謹慎地落在它的身上,像羽毛一樣柔軟而溫暖。它們并不打算弄傷它,它們像高原黃昏的陽光一樣溫暖。
格桑緊張的身體漸漸地放松,當一個小女孩的手撫摩到它嘴邊的硬髭時,它伸出了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小女孩驚叫了一聲,手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縮了回去。
在韓瑪的鼓勵下,小女孩第二次把手伸了過來。這稚嫩的小手幾乎是她感知外部世界的唯一工具。它小心地伸出來,像剛剛綻開的花蕊,期待著這個世界的認同。格桑又舔了一下,小女孩驚喜地叫了起來,然后爆發出一連串歡快的笑聲。
院長正好從窗外經過,在此之前,他在構想種種借口,但此時他放棄了自己想要將這只不知是熊還是狗的動物趕出福利院的想法。這個小女孩自從被人從火車站的垃圾箱里撿來送到這里以后,已經五年,幾乎從來也沒有笑過。
一個又一個孩子試著讓格桑舔舐他們的小手,每一次接觸都會逗引著這些孩子們發出控制不住的真正屬于孩子的笑聲。
院長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些沉默的孩子們發出這樣真切的歡笑聲。
格桑其實并不喜歡小孩子,在格桑的生活里它從來就對這些更小的人類沒有任何好感。不過它可以將這些戴墨鏡的孩子們理解為一些特殊的羊群,它們屬于韓瑪,為了韓瑪它是愿意做一切的。這一點格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不過它也承認這是一些更加溫和的羊,他們的手落在它身上時都是小心翼翼的,像一只棲落在地上尋找食物的小鳥,也許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就會把它們驚飛的。
剛到福利院時,韓瑪曾經這樣讓這些盲童們接受關于小鳥的概念。他把一只小鳥放在他們的手中,告訴他們哪里是羽毛,哪里是細小的爪子,還有可以伸展開的是翅膀。放開雙手,小鳥就不見了,但可以聽見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那就是飛翔。
當然,自從格桑第一次進入教室之后,在那些盲童的概念里狗就是這樣的:很高很大,性情溫和,一身長長的毛,頸部的毛非常茂密,溫暖的舌頭,下垂的耳朵,身體非常粗壯,卷起尾巴。
一個去福利院采訪的記者在教室里拍了一些常規的照片,中午準備離開時,看到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是一頭大得不可想象的狗,它以令人炫目的步伐堅定地走在前面,一個盲童手里抓著它的頸圈跟在它的旁邊,另兩個孩子握住第一個孩子的手跟在后面。
這大狗極有耐心地應和著孩子們小心翼翼的步伐,必要的時候為了使三個孩子的腳步更和諧一點,它不得不停下來,回頭低哼一聲。
“這是在做什么?”記者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提問。
“天啊,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導盲犬。”記者驚訝得有點歇斯底里。
記者不失時機地拍下的這張照片出現在第二天的晚報上。
其實福利院的孩子們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格桑已經可以熟練地領著盲童穿過院子去食堂,甚至帶他們到院外的小商店去買東西。
福利院里任何一個孩子走路跌倒或是出現了什么問題時,第一個喊的就是格桑。很快,隨著巨大的腳掌拍打著地面的咚咚聲,這頭渾身長毛的大狗就會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把他們領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格桑已經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商店、食堂、教室和宿舍。它可以輕松地根據氣味把某個剛剛來到這里的孩子送到宿舍的床前而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格桑過得心滿意足,它那牧羊犬的能力在這里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這是一群如此需要它的幼小的羊羔,是主人韓瑪最珍貴的財產。它小心地看護著他們,帶他們去院子曬太陽,甚至在他們游戲的時候充當柔軟的地毯。
但夜晚依然是屬于格桑的。
當夜深人靜,福利院里所有的人都已經熟睡的時候,臥在韓瑪門前的格桑無聲無息地站起身,在院子里繞著圍墻巡視一圈,然后借助花壇邊的一個土坡越過圍墻,跳到外面的玉米地里。
在玉米成熟的季節,也許格桑并沒有打算避開一個坐在窩棚一邊抽煙一邊看地的老農,它像一陣風般從他的身邊一掠而過。那是一個月圓的夜晚,在老農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格桑已經沖進了玉米地的深處,空留下一片大風卷過田地時葉片互相撞擊的嘩嘩的響聲。
格桑仍然沉浸在那種奔跑的熱望中不能自拔,它幾乎看不到周圍的一切,它熱衷的就是把一切都遠遠地拋在身后。
不過格桑這種忘情的奔跑只是限于夜晚,它總能在天將亮時帶著凌晨的露水越過圍墻跳進福利院的院子,再繞著院子巡視一圈,確信一切正常以后,就在韓瑪的門前輕輕地趴下。早上,韓瑪打開房門準備去晨跑時格桑已經等在門前了。
格桑跑在穿著運動服的韓瑪旁邊,跟在韓瑪后面的那些聾啞班的孩子們步履整齊,這樣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出現在清晨郊外的大道上。當繞著散發著谷物清香的莊稼地跑上一圈回來之后,這些孩子會用手勢告訴韓瑪:早晨真好,陽光真好,空氣真好。
這個世界如此美好。
格桑永遠一絲不茍地跑在韓瑪的身邊,在他的面前格桑永遠精力充沛。
在福利院的日子里,格桑幾乎無師自通地成為一頭優秀的導盲犬。
當然,因為格桑那巨碩的體形,它幾乎沒有帶領著盲童外出去繁華街市的經歷,但基本上可以勝任帶著他們去附近的商店購物和穿越公路等日常的工作。
在格桑身上這也應該算是又一個特例吧,導盲犬都是一些性格非常溫馴的狗,一般情況人們只會選擇服從能力絕佳而不具攻擊性的德國牧羊犬、拉布拉多犬和金毛尋回獵犬充當這個角色,誰也沒有想到一頭血液中仍然潛藏著藏地野性的藏獒會成為一頭合格的導盲犬。
那一年的8月,韓瑪接到了中國青年志愿者協會的批準書,到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盟擔任小學教師。
為了不讓孩子們傷心,韓瑪讓自己的家人歷經萬般辛苦將一只充滿野性的藏獒訓練成了一只導盲犬。
(燦爛摘自接力出版社《黑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