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旺盛
淺 絳
為什么堅持,而無力得到這樣的秋天?
——當蒼黃,皴染著落葉。并無限接近于
枯筆的寒山。落款處,銹跡漫漶
仿佛一切懸停在彼刻——
空山隆起在風中。側鋒拖出枯枝
寒鴉飛出,在亭臺之上
長河落處,水線壓低
星月映滿了后山的石潭
殘荷如鶴。在沉落的水中獨立
華蓋焦枯,低傾
河床上,落石蟄伏。
瓷中的空寂像一萬年沉積的巖層
曾經在深夜被月光喚醒
孤煙筆直。四野都是云朵滑翔的聲音
和歌如夜。月華蒼冷。
有什么命定的事物,在呈現著消瘦?
——瓷上的流水。
松針覆蓋著隨園的湖石
河岸有緊束的腰身。老干梅花星點如令
酒中青杏,有久治不愈的暗痕
美人如帛,身形清冷
蒼石,人群,鷺鷥,清晨的鳥鳴
秋日的樹冠高舉如渴
冷瘦的骨力,有鐵打的穩定
我有瓷中動蕩的日月。在你的閣樓下寄生
翻動殘畫的冊頁。踟躕
正午清冽。仿佛棋枰上的攻防
有如午夜夢回的余醒
蒼老如瘦。侘寂如輕。
有什么比頭頂的星辰更加寂靜?
釉彩寄托于歲月。并一寸一寸老去
雨 中
——致保羅·策蘭
醒來:午夜持續的雨中……回憶謙恭是
羞恥的……當南風吹過了窗口。只有紙張
在翻動
雨滴在夢境中懸置。如同飛蛾
被固定在谷倉的橫梁上
如果回憶……這些趕來的雨是屬于你的
它們只在恍惚中持續。仿佛每一滴都是同
一滴
曾經有過相似的快樂。在雨聲將息的時刻
斗篷遮蔽著春天的欲念
在蟲鳴四起的河邊。橡樹之火
被飄忽不定的氣流吹向遠處
只有在雨中,在午夜,你才會重新到來。
我把一切,在雨中到來的事物都叫作離開。
湖
坐在湖邊。一天。一年
睜開眼,湖水已經蓄滿。落滿波浪的梨花
睜開眼,湖水已經消失
袒露出灰黑的泥濘。從正月望向湖面
最后的鯉魚已經沉落湖底
只有湖鳥仍在高飛。
仿佛有兩個季節在反復交替
它們越過汛期的圓帆,撤出水面
棲息在菱葉枯焦的泥底。一些事物穿行其間
地蟲的鳴叫與螢火都曾尾隨你在湖中取水。
途經皂莢樹垂下的陰影。那是少雨的日子
寺園的鐘聲,在山頂云中
回響。卻未曾將雨滴帶回低落的湖面
午夜荷花微涼。鱔魚在光滑的洞穴里
鼓蕩著氣泡
沿著深水中的木梯緩緩向上
一些神秘隱藏在湖水之間
它們游弋,吹拂。最后隱身在一截燈芯草里
或者,拔節,鳴叫,像雷霆積蓄,在葦葉
的露珠下
從岸邊,潛游至深處
躲過那些張開的漁網。從湖面升起的白日
緩緩而退。睜開眼
姜黃色的湖水已經漫過屋頂
睜開眼。一些人急速地走過湖底。消失在
風雪中
屋 頂
……屋頂矗立。對大地的抓握正在收緊
它所呈現的天空,更像一個大笑的人。
發際線平直蔚藍。沒有人世的抖動
春風十里,星辰浩渺。屋頂在秘密生長
高出人間的視線
像懸浮的另一重時空
我們在其上對弈,談論。書桌
有不自覺的傾斜——仿佛事物無法抓住自己
當萬物生長,漫無目的
屋頂人形涌起。通向高聳之徑變得便捷
旋轉的樓梯有不覺察的上升
攀援其上,沒有任何不適和脫地的眩暈
……事物的高舉,總在斜傾中。暴雨之夜
屋頂經受著更多的摧折
當高處的樹枝在努力壓低,接近地面
它穩固地支撐,使灰瓦下的日月被收攏
曾經無數次環顧并矚視。它們像大地之骨
那樣棲息。在扁平中獨自垂直
構筑,從柔軟到剛硬的玄思之境
——最近一次登臨,是在平原之夜
月光千里。兀立在白墻、黛瓦上
田野隆起。街巷安靜。植物屏住的呼吸
像朗天下看不見的云影。在瓦脊間徐行
仿佛被自己點亮。燭光搖曳,一半在地下
一半在空中。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