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殳
戴超是個制片人,喜歡組局吃飯。組局吃飯是為了聽故事。聽故事是為了弄項目。弄出一個好項目,是戴超四十歲生日當晚酒后起的誓。
為了飯局的多樣性,戴超什么局都組。德撲、麻將、桌游、足球、按摩、唱歌,還有一些說不清楚是什么的局。看著相識或不相識的人一一赴約,戴超就心滿意足。
我跟著戴超從一個局到另一個局,為的是賣故事。我寫故事,也做委托編劇,寫半半拉拉的劇本。偶爾我也會帶個人赴戴超的局,不多,畢竟做東的是戴超。我倆是老同學,但畢業來京后聯絡不多,基本各忙各的。他又忽然結婚生子,從人間消失。前年重返塵世,電話打過來第一句就是,我要拍電影。第二句是,這事兒一定要成。
因此每回介紹人,我必先強調:這人靠譜,能成事。
此時桌上杯盤狼藉,在座四人已然微醺,分別是戴超、我、編劇老姜,還有一個是汪輝,寫小說的,也寫詩。戴超有個項目,先是老姜寫,又讓我參謀,還是不滿意,我便推薦了汪輝。我說汪輝老師是個有故事的人,還發了幾篇汪輝的小說給戴超。戴超很快看完(也可能沒看完)回復我:汪輝老師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汪輝我早就認識。十幾年前在一個書評論壇看他寫的文章,按圖索驥讀到不少好書。他在網上很活躍,但現實里深居簡出,不怎么見人。說不定可以把你的小說賣掉一個半個。我這么跟他說,才算同意來。彼此介紹完,汪輝盯著戴超,說你該去當演員。大家笑。戴超確實長得好,且心里清楚自己長得好,舉手投足難免表露出來一些不凡的意思。玩笑話說完,汪輝沒話了,悶頭吃,仰頭喝。跟我也沒話,像吃喜宴偶然同席的一面之交。
戴超給我們夾菜,倒酒,讓煙。他說,不要思考,敞開聊,你們負責吃和聊,我負責捕捉靈光。汪輝不動聲色,夾起半條魚擱在自己餐盤里,認真地剔出大刺,拿筷子尖拈起魚眼周圍的活肉。我說,汪輝老師喜歡吃魚。他又轉一轉桌面,勺子貼著酸湯鍋的鍋沿兒,撇開油,撈肉。我們也跟著吃,撇油,撈肉。
戴超又點了一條魚。
酒酣耳熱之際,老姜發話了,說前幾天想到一個創意。三翻四抖,講出來卻是個笑話,有點葷。大家都笑,汪輝笑得不太明顯。
那條魚已經被他翻過面來了。
戴超也講笑話,也有點葷。老姜接過話頭,幾句話吞下去又吐出來,竟然編出個小故事。他朝戴超一笑,如有神助,情節越扯越多,像開車上了錯節盤根的立交橋,兜兜轉轉,一驚一乍,其中又不乏陡峭的轉折和無奈的感傷。
“這是個青春片啊。”戴超舉杯。大家一起“走”了一個。戴超拿過我的酒杯續上,老姜忙接過分酒器,往戴超杯子里意思了一下,再給自己倒,然后給汪輝倒。汪輝手一伸捂住杯口,另一只手接過瓶子,自己給自己倒。倒滿,一仰脖干了,又去吃那條魚,剔出的刺十分干凈,像退休第一天的人把剛收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戴超說:“老姜的故事有意思,咱項目第一編劇非你莫屬。”我起開一瓶酒,拿過汪輝的杯子倒滿,說:“汪輝老師也講一個。”
“看那么多小說,給我們講講。”老姜附和。
戴超笑一笑,調整坐姿。
包廂內煙霧繚繞,燈光柔和流動,撫過汪輝渾圓的光頭。一根煙在掌心磕了很久,汪輝終于作勢要發言,卻打出了一串連環的酒嗝。這時包廂門鈴響,服務員大喇喇走進來撤盤,救場救得恰到好處。我說:“汪輝老師不勝酒力,要不我來講一個吧。”
“我這個故事,可是一段隱私。”我強調。
肩頭突然一沉,一條胳膊搭上來。“還是先聽我的故事。”不知何時汪輝站到了身后,他停頓片刻,大聲說道:“這也是一部,青春片。”連環嗝的慣性還在。
老姜鼓掌。
汪輝坐回去,揮一揮手,趕走幾只并不存在的飛蟲。他糾正道:“這是一部青春片,但首先,這是一部懸疑片。”
大四實習那年,汪輝當過幾天記者,遇上一件奇怪的事。大概七八月份,出差到沿海一座小城,他十分興奮。北方山區長大,省會讀書,從沒見過海,一只寄居蟹都能讓他尖叫。
出差像旅游。當地政府組織媒體報道城市建設,無非走馬觀花,吃吃喝喝。拍幾張照片,發幾篇通稿,車馬費就到手了。行程倒數第二天參觀制藥廠,拍完照,吃完飯,領了紀念品,汪輝就坐旅游班車去了海邊。海灘尚未開發,光禿禿一片,但汪輝覺得美。租了一條毛毯,躺在海灘上睡午覺。不想一覺醒來著了涼,腸子絞得直不起腰,到處找廁所。總算找到一家小旅館,拉到渾身虛脫,干脆開個房間休息。
旅館是老旅館,房間里就兩張床板,熱水都沒有。汪輝躺著,忽然想起制藥廠送的健康禮盒。他們也不懂忌諱,把藥當禮物送人。這肚子簡直是給藥咒的。但藥是真藥,禮盒里有瀉立停和消炎藥,算是幫上了忙。吃完藥,汪輝又拉了幾趟,腸子松開了,肚皮也不緊了,腦袋卻沉起來,迷迷糊糊睡過去。或許是中午的酒勁兒上來了。
一睜眼,天已經黑透。班車和公交已經停了,出租車根本沒有。黑車倒有,就在路邊趴著。但哪敢坐?司機說當地話,聽起來簡直是日語。再一算賬,萬一給訛了,比住旅館還貴。但這些都是借口,他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走。
夜里的大海一定更美。
汪輝把鞋襪丟在旅館,光腳去了海邊。他身上有點發虛,眼前黑茫茫,腳下輕飄飄,但卻健步如飛,沿著海岸線,不知道走出多遠。
“潮水就像山風,是宇宙的呼吸。”
汪輝對我們這樣說道。眼睛卻并不看我們。
我們點頭,等待下文。
“然后就出事了,”汪輝說,“肚子又疼了,必須馬上找廁所。他媽的。”
當然找不到。這是一片沒有人跡的荒蕪之地。就地解決倒是好辦法,但汪輝猶豫了。
“黑咕隆咚沒一個人,頭頂是天,腳下是地,面前是大海,但你總覺得有雙眼睛正看著你。”他說,“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老姜說:“當然有,汪輝老師你看透了人心。”
“看透個屁——”汪輝吞一口酒,咂咂嘴,“我還是刨個坑就地解決了,文明的底線哪抵得過生理的沖動?這才是人心。”
事后,汪輝用沙子把坑埋好,像一只野貓。負擔卸下來,心里放松了,他在作案現場流連片刻,竟然有點心滿意足。畢竟這種經驗不常有。這時,遠處打來幾道強光,像劈面的一記耳光。汪輝轉身就想逃,但終于只是若無其事地原地轉了幾圈。他克制羞愧和恐慌,迎面走過去,光柱卻躲開了。
“不是在照我。”汪輝說。他抓起杯子喝,發現酒杯是空的,戴超馬上遞酒過去。汪輝接過,干脆對著瓶子喝。
“有人拿著手電搖搖晃晃,岸邊公路上停著一輛車,我馬上意識到那是輛警車,亮著警燈呢。然后,我就看見了那個女人——我們可以把她叫作,M。”
那個女人,M,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雙目緊閉。她戴著泳帽,半邊臉粘了厚厚一層沙子,像一尊尚未完成的雕像。汪輝站在人群中,聽只言片語,捕捉信息。
M身上披著一條毯子。不過汪輝知道,毯子底下她什么也沒穿。有個戴草帽的女人,大概是當地的漁民,不知從哪拿來幾件衣服。M接過衣服,堆在胸口,眼睛依然閉著。
忽然有人喊:“她在發燒呢,病得不輕。”
警察讓M上警車穿衣服,驅趕人群。汪輝沒走,晃來晃去,像一名充當背景的群眾演員。他聽出了頭緒。M的丈夫失蹤了,被海浪卷走了,她是幸存者。出事之前,這對夫妻在海里裸泳。
警車門打開,漁民離開,留下M坐在后座上。那套衣褲大太多,顯得她十分嬌小。有個警察摸一摸她的額頭,問她要不要去醫院。是個男警察,現場沒有女警察。M搖頭拒絕,她說:“送我回去吧。”
汪輝忽然想起自己的健康禮盒。他打開挎包,翻到一盒退燒藥,過去遞給了警察,從背景變成了焦點。他跟警察介紹說自己是記者。
警察檢查了汪輝的身份證,又檢查了藥,抽出一板裝進自己口袋,把剩下的給了M。M已經摘了泳帽,露出一頭濕漉漉的短發。她看了汪輝一眼,接過藥盒,翻出說明書,就著閱讀燈看。過會兒,又看汪輝一眼,說了聲“謝謝”。
海風吹得聲音七零八落。不過汪輝聽出她不是當地人。
“我理解,說明書她為什么看那么仔細。專注得很,像在看書,我懷疑她在小聲地讀。”汪輝把手機舉在眼前,“就這么大一片紙,看完正面看反面。”
我問:“那是什么藥?”
“退燒藥啊,”汪輝說,“安乃近。”
老姜驚呼,說:“這種藥有問題,已經不讓吃了。”
“重點不在這里。對吧?汪輝老師,重點是什么?”戴超說,“她吃了嗎?”
“吃了。”
汪輝搖頭晃腦,眼神迷離。
“安乃近,現在是不讓吃了。那時候誰懂這個?我那天喝完酒還吃了消炎藥呢。重點?也沒什么。我只是忘不了這個細節。”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汪輝欠欠身,“我想說點什么,但來不及了。我的肚子又疼了。”
汪輝突然笑起來。笑到一個急剎,身體前弓,一屁股把椅子推出老遠。笑容僵在了臉上,之后他便吐出一攤東西來。我忙扶住他。老姜也過來從身后攙住。戴超處變不驚,叫來服務員收拾,順道點了一壺茶。
汪輝吐完,臉上褪去了紅暈,浮起薄薄的一層白。一杯茶進肚,眼神黯淡下去,有種大病初愈的虛無和淡泊。
但堅持繼續講。
“重點沒到呢,”他說,“我講完,還要聽老楊的隱私呢。”
大家當然愿意,于是各歸其位。
重點在第二天。
汪輝在旅館餐廳吃早飯。迎面過來一個女人,短發蓬蓬的。汪輝心里一動。M竟和自己住在同一家旅館。
M在汪輝對面坐下。她說:“謝謝你的安乃近。”汪輝一時緊張,張口就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什么你看說明書看得那么仔細?”M有點意外,但回答得十分平靜,說:“想看看有什么副作用。”汪輝說:“是啊,是藥三分毒,都有副作用。”又說:“不光是藥,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副作用。”胡亂聊了一會兒,緊張總算過去,才察覺自己翻來覆去說的都是藥,甚至還介紹了制藥廠的情況。
M就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地聽。
汪輝想起自己的記者身份。心說何不采訪采訪她,這是一條不錯的社會新聞。于是到前臺買了冰鎮飲料,打開易拉罐送到M面前,對方卻先開口了。
“警察讓我等消息,可是怎么找得到呢?海這么大。”M還是那么平靜,像跟汪輝說話,又像自言自語。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汪輝說。又是一句廢話。可他還能怎么安慰呢?他暗自打量面前這個女人。M戴了兩只黑色的耳釘,是兩個小小的標點。左邊一個句號,右邊一個逗號,像寫在耳垂上。
她已經結婚了,年紀應該比我大幾歲。他們結婚多久了?夫妻關系不錯吧。汪輝正經問題沒提幾個,腦子里卻總有個聲音在胡扯八謅。他根本不是做記者的料。
“我們碰到了裂流。”M突然說。
“裂流?那是什么?”汪輝回到現實。
“M說,那天她和丈夫吃過晚飯到海邊散步,來來回回地走著,她突然想游泳,就讓丈夫回旅館取泳衣。沒想到那男人卻說,不如裸泳,來個天人合一。她很猶豫,但最后還是同意了。反正沒人看見,她說。
“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表現十分自然。反倒是我很尷尬。我覺得,她是把我當成了小孩,我那時候戴著眼鏡,背個挎包,裝模作樣拿本小說,一看就是個學生。M說,她從小就游泳,水性很好。她丈夫呢,只能算是會游,手腳很慢。問題就在這里,他們的節奏很不同。
“一眨眼,M就游出了很遠。回頭找丈夫,卻找不見人了,明明剛剛還在呢。于是她就大喊,喊丈夫的名字——那哪能聽得見?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M說,她隨著海浪起起伏伏,眼前一會兒是黑,一會兒是白,那是浪越來越大。正是退潮的時候,人就像纏在水里。她越想越害怕,就往回游。說不定丈夫已經上岸了。她當時這么想。
“可岸上沒人,只有他們的衣服和手電。她打開手電往海里照,掃來掃去,終于照見她丈夫,正在那兒漂著呢。別誤會,我是說那男人在仰泳,還一邊朝她大喊,說快下來啊,這邊沒有浪。M松了一口氣,那邊確實沒有浪,是一塊平坦的海面。
“但是,她卻不想再下水了。”
汪輝停頓一下,繼續說。
“她說,看見丈夫沒穿衣服的模樣,突然想到自己的模樣,覺得怪怪的,所以不想再下水了。”
“你們能理解這種感覺嗎?”汪輝說,“我很理解。”
我們搖搖頭。
我問道:“裂流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輝抽出紙巾,擦一擦嘴,慢慢說道:
“M正要關掉手電,卻看見她丈夫猛一翻身,好像掙扎了一下,人就不見了。她以為自己眼花了。拿起手電再怎么照,海面上也沒丈夫的人影兒了——就那么一眨眼,人沒了。”
汪輝挪開餐盤,用紙巾抹一抹桌面,伸出食指畫下一道道虛構的波浪線。
“你們小時候畫過海嗎?我喜歡畫。”汪輝邊畫邊說,“先畫一條波浪線,再畫一條波浪線,畫三條、四條、五條,就是海面了。海面上可以畫落日,畫輪船,畫鯨魚噴水。”
他一筆一筆畫,非常認真。
“最后,在下面畫幾條長長的曲線,這就是海灘。”
我們都看著汪輝面前的大海。突然他一掌切下去,斬斷了正翻卷浪花的海面。
“海浪一波一波沖向海灘,突然,一道縫從中間裂開。”
汪輝點一根煙,加快語速,“海水涌進裂縫,急速往深海回流,流速可以有每秒兩米以上。就在這里,明明有條溝,你卻看不見。明明已經暗流涌動,你卻只能看見風平浪靜。這就是裂流。”
“這就是重點所在。”汪輝補充道,兩根手指輕敲桌面。
我們一時聽得不明不白,都怔住了。
“海為什么會裂開?”我問。
“不知道。”汪輝認真地擦桌子,擦掉那片海。
“我知道。”老姜盯著手機大聲說。
他一字一句地念,捏腔拿調,像人工智能語音,又像功力很差的演員念一段沒背熟的臺詞:
“裂流,又稱離岸流。海浪沖向岸邊時,遇到陸地阻礙而潰散破碎,大量海水要尋找回到海里的路徑,卻受到后續海浪的推擠,這些海水一開始會順著與沙灘平行的方向流動,漸漸匯集成一道或數道射束式的水流退回海中,狹窄而強勁。”
“前浪要回海里去,后浪推著不讓回,前浪崩潰了,吵著鬧著撕開一條路,就沖回了海里,是這個意思?”戴超說。
“可不是嗎?”老姜捧哏道,“就這意思。”
“也可能海灘上本來就有一道裂縫,破碎的海浪聚在了縫隙里。”汪輝說。他像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
“總而言之,海水再怎么變幻莫測,對于M來說,就是一瞬間丈夫不見了。她舉著手電沖進海里,往那片海面游過去。突然一股急流從背后推上來,她說,就換了一口氣的工夫,她也被沖走了。”
我們不免緊張,放下手機,豎起耳朵聽。
“幸虧她水性好,游了半小時游上岸,但那已經不是原來的岸了。”
“她這么跟你說的?”
“對啊。”汪輝點頭,喝酒,抽煙,拿筷子扒拉剩菜吃。
我正要發問,汪輝先發制人,說道:“你們肯定問,她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因為,我們是初中同學啊——她認出了我,我沒認出她。”
我們齊聲驚呼,說這實在太巧合了。戴超大笑,加了七瓶啤酒,都起開擺在桌上。
汪輝中學讀的是寄宿學校,日子過得像蹲監獄。
初三那年夏天,他插班進了隔壁省一所地級市重點中學,離家幾百里地,路上要翻兩座山。這所學校是初高中連讀,很會搞應試,早上五點敲起床鈴,晚上十一點才下自習,除非生了要動刀的大病,可以一年到頭不出校。辦入學手續的時候,汪輝還繳了兩袋小麥給校辦的打面廠,能兌換飯卡充值。
這不是年代多久遠的事。汪輝跟我們強調,那不過是二十年前。
暑假沒完就開學,一開學汪輝就進了補習班。但凡尖子生,學校都會見縫插針地培育,初三就提前上高一的課——叫“熊貓班”。五十年代建的蘇聯式老樓里,教室大得像廣場,鐵皮夾層地板,沒空調沒電扇,中間還杵著幾根承重的方柱子。熱氣騰騰的屋里,滿滿當當坐了一百五十個學生,像一大籠蒸包子。
汪輝就貼著柱子坐。誰也不認識,也沒打算認識誰。因為他說話口音有點兒“侉”。整個夏天,無非聽課做題,做題聽課,或者抵著柱子瞌睡。
這天晚自習,汪輝正在走神,猛覺出頭頂一股風蓋下來。想也不及想,他騰地彈了起來,緊閉著眼,本能地做了個投降的姿勢。睜開眼看才知道,是一大塊墻皮從柱子上剝落下來,穩當當托在自己頭頂。
一百四十九雙眼睛盯著他看。汪輝臉都要燒著了。其他同學幫忙把墻皮抬到走廊里,四四方方完整的一塊,原來是一幅不知什么年月鑲在墻里的偉人像。
在旅館餐廳,M叫出自己名字時,汪輝還不相信兩人真是同學。但她清清楚楚地描述了那塊畫著偉人像的墻皮,不能不信。M說:“當時我就坐在你后面,正盯著你的后腦勺呢。”
M對汪輝說:“你頭頂長兩個旋兒,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也隨著汪輝站起來了,還尖叫了一聲。
“誰讓你后腦勺不長眼睛,”M說,“根本沒注意過我。”汪輝摸摸自己那時尚且茂盛的頭頂,隱約記起了當年那個女同學的模樣。
一旦記起了某個名字,名字背后的人也就漸漸清晰了。
汪輝徹底斷了采訪的念頭。他問M有沒有什么他能幫忙的。可又能幫什么呢?他汪輝不過是個學生,一個實習記者,毫無門路。但至少我能陪陪她。汪輝這么想。于是約M第二天再見,她答應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只有等。汪輝也想知道后事如何。
第二天約定時間,M卻沒出現。
汪輝打電話,無人接聽。就去M房間找,到了門口,聽見里面有人吵架,高高低低,斷斷續續。隱約聽得出是她丈夫家里來人了。汪輝把手放在門鈴上,到底沒按下去,站門口給M發了條短信。臨走的時候,汪輝跪在地上,貼著地面往底下門縫里看。那能看得見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坐在房間等到晚上,M也沒回音。汪輝又打過去,聽到的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臨睡前,忍不住又去房間看,見門縫里有光,心里踏實一些。睡到早上六點,直接過去找人,看見房門開著,保潔已經在換床單了。
M已經退房離開了。手機還是關機。
“久別重逢,再次相識。但就這樣又突然消失了。”
汪輝喝完瓶里的酒,在椅背上架起兩條胳膊。
戴超舉杯叫好:“果然夠懸疑!”
“就沒再見面?”老姜說,“不能就這么爛尾啊!”
汪輝打個哈欠,大聲說道:“當然管殺管埋!M消失之后,我在海邊待了半個月,花光了所有的錢。”
“你報警了嗎?”
“我報什么警?不過,我確實去了趟派出所,警察還反問我呢,給我錄了口供。那時候,找個人不容易。”
“她丈夫呢,找著了嗎?”
“那哪找得著,好像最后定的是失蹤。當然,這個我是很久之后知道的。”汪輝突然打住,“你們先聊,我得去撒泡尿。”
我也想尿,跟著去了廁所。
汪輝已經有八九分醉意,跌跌撞撞進了廁所。他站得有點久,盯著小便池上方的小廣告看,一泡尿尿得“欲言又止”。
“你怎么記手機號?”他突然問我。
我沒明白,問他什么意思。他提好褲子,掏出手機,翻到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先念三個數,再念四個數,之后再四個數。
“一般這么記,對吧?”他指著通訊錄默認分成三段的十一個數字,“但還可以這么記。”接著又念一遍,先念三個數,再念三個數,然后五個數。
嗓音沙沙的,口齒不太清晰,節奏十分鮮明。
“三三五,三四四,我還見過有人是四四三。人的記憶方式就這么奇怪。換一種節奏,你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說不利索,是不是?”
我恍然大悟,說:“是啊。”
汪輝忽然摟住我的肩膀,身體沉沉下墜,像一件水淋淋的棉衣披在我背上。那份重量,我估計他的醉已經到十分了。我向上托一托肩膀,把“棉衣”抖落下來,扶住。
“出去透口氣。”我說。
這館子名為“一間茶室”,環境清幽,廁所門上寫的是“善男子”和“善女人”,大廳里布置梅花叢、草叢濕地和奇石、木雕。我扶著汪輝穿過好大一片人工景觀才到大門口,還差點栽進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
茶室外面有一片小竹林,是真竹子。馬路對面是一座宮殿似的洗浴中心,招牌上的彩燈輪廓流光閃爍,紅橙黃綠的顏色你追我趕。這種不對稱讓竹林里的沙沙聲像是假的。最假的是,竹林里有一張歷經了雨打風吹的破沙發,皮子全爛了,露出白森森的里子。
汪輝一屁股坐下去,陷在沙發中間的一個窟窿里。
“那是M的手機號?”我問。
汪輝搖頭。
“以前我不這么記手機號,是跟她學的。”
汪輝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煙,養出老長的一條煙灰,迎風破碎。
離開那座小城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汪輝在海邊走了很久。又是退潮,海水翻滾而來又匆忙離去的節奏主導著一切。汪輝覺得自己像是睡著了,所有感官都漸漸關閉,回到了人七竅未開的混沌狀態。一開始像做夢,他看見M和一個男人下海游泳,看見他們被海浪高高地推向天空。浪頭落下來,那男人不見了,又一重浪起來,M也不見了。
是那個東西來了,海裂了。
接下來,就像電影場景的開始或結束,畫面溶解淡出黑場。再后來,遠處海面上有一兩點閃爍的燈光,可能是夜里出海的漁船。汪輝猛然醒來,像睡夢中聽見呢喃的耳語。他睜開眼,看到眼前是一團硬邦邦的、濃稠的夜色,夜就像是固體的(汪輝原話如此)。
回到旅館,汪輝失眠了,半夢半醒躺到半夜,像鬼壓了床。好不容易趕走那鬼掙扎著起來,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口鼻中一團火,身體卻泡在冰水里。他裹在被子里發抖,覺得渾身骨頭縫里緊巴巴的,皮膚像生出一層細密冰涼的鱗片。
他打開健康禮盒,找出安乃近吃了一片,然后躺著,用手機燈光仔細看藥物說明書。
“我現在還記得,安乃近的化學式像一只大腦袋的蟲子,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鳥。”汪輝閉上眼,“還像一片破漁網。”往事如煙,從他口鼻中緩緩吐出,繚繞成一朵迷你的烏云,盤旋在竹葉之間。
我想起戴超對汪輝小說的評價,說:“你這小子,可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汪輝嘬下最后一口煙,有氣無力地說道:“不,我正在和多愁善感進行一場極其嚴酷的斗爭。”他掙扎幾下,想把自己從那個窟窿里弄出來,沒能如愿。我伸手拽他,他卻放棄了,又把自己塞回去,陷得更深,整個屁股消失不見。
我覺得自己面前是一個手腳不分的畸形秀演員。
“你自己待一會兒吧。”我說。又給他點上一根煙。
他哼唧了一聲,讓自己陷得更舒服,突然很神秘地說道:“其實吧,M后來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如果不是她打這個電話,我的記憶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模樣。”
果然還有下文。我等著。
他卻不再繼續了,說:“你先回去吧,等會兒再說。”
戴超面前擺著一個神秘的陣型。酒瓶、酒杯,茶壺、茶杯,紙巾盒、筷子架,還有煙盒、打火機和煙灰缸。一切暗合某種故事邏輯。戴超捏著一根牙簽,空中畫出一根根虛擬的線條:弧線、圓圈,或直線交織。兩樣東西碰撞,是一場關鍵的沖突。酒杯倒扣過來,代表尚未揭曉的真相。
“這是一個新人物,”戴超把手機也擺上來,“故事不能只有一個女性角色。”
老姜的視線靈活游動,嘴里基本沒停下,跟著戴超的節奏,分析原因,補充細節,并恰到好處地冒出幾句對白。他一人分飾多角,講得聲情并茂、擲地有聲。
我聽著兩人一唱一和,知道顯然是有什么靈光就在剛剛落入戴超之網了。我開過幾回戴超主持的劇本會,會上不但有人當場寫戲,還有人當場痛哭、放聲高歌。老姜能唱能跳,又能倚馬千言,甚至左右金主的想法。我認識他有兩年了,但不熟,只聽戴超說,老姜確實辣,干一行愛一行,能成事,他從前做團購,賣襪子手套,后來改賣電影票,干了電影營銷,跟組做過宣傳,因為能喝酒,認識了戴超,回來就寫劇本了。這也不難理解。劇本人人都能寫。何況賣過電影票的想必更懂觀眾,而老姜的第一個觀眾就是戴超。
因此,老姜根據經驗提出,死者,也就是M的老公,不是個貪腐高官就是名退役刑警,再不然就只能是個心懷鬼胎的心理醫生了。戴超覺得言之有理,但認為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這個男人真的死了嗎?”戴超問。
“他為什么堅持要裸泳?”
“他會不會是預謀自殺?”
“有沒有可能,他……?”
這種問題戴超可以提一百個。
我打斷他,十分確定地說:“沒死,肯定沒死。可能是自殺,肯定有可能。”
“對,沒死。”老姜也十分認同。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個便箋本,認真地記了起來。我們順著結論推,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海上孤島、短暫失憶和雙重人格,立足于現實,適度奇幻,最后夫妻必將重逢,相擁而泣、相擁而眠,甚至相擁而死。
“汪輝老師呢?”戴超忽然問道。
“外面吹風呢。”我說。
“我是說電影里的汪輝。”戴超說。
“調查啊,汪輝是個記者。對,調查記者!”老姜站起來給我和戴超倒酒,“這是個懸疑片,偵探不可或缺。”
戴超點點頭,又搖頭說不對,“中國沒偵探啊。再說,都讓記者查了,警察干什么呢?”
“那汪輝是警察!”
“不對,那亂了。”
忽然就說得動情,兩人話趕話,不容分說爭執起來。一個說“不對不對”,一個說“我我我”卻沒有解釋的機會。眼看臉都紅了,聽起來卻像在互相道歉。
“都對,你們都對,都有道理。”我說,“不過,汪輝也可以既不是記者也不是警察——他是個魔術師。”
“為什么?”
“不為什么,他就是個魔術師,跟著馬戲團走穴去了海邊小鎮,偶遇一起離奇失蹤案,與M陷入了愛河,卻不知自己早已卷入驚天陰謀。”
“魔術師當偵探?”
我續上一根煙,正襟危坐,如鬼神驅使一般編出了一段情節。最后的夜晚,孤獨的魔術師走在退潮的大海邊。我假裝自己就是汪輝,竟也說出了幾句恍然如夢的獨白。我壓低音量,克制語速,一點一點地回想,一句一句地說。就像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往事。
桌上汪輝吐出的那根細細長長的、完整的魚骨,主次分明地躺著,骨白的眼珠子神色凜然。
我無路可退了,于是踩了一腳油門,硬硬地說道:“不久之后,M給汪輝打了個電話,她說是自己殺了丈夫。”
話音未落,老姜大喝一聲,搓出一個響指。
“M就是兇手!”他說。
“M就是兇手。”我說。
“原來M就是兇手啊,”戴超撫掌喝彩,“果然不出所料!”
我們大笑,喝酒。戴超在笑聲中總結陳詞,說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要給人放回去,懸疑、起伏、高潮,然后要釋放——等等等等。
“可是,她為什么要把秘密說出來呢?”老姜問。
她的心事我哪會知道?我腦子已經枯了,只好說:“這就復雜了,還是等汪輝老師回來,聽聽當事人怎么說。”
這時包廂門開了,進來的不是汪輝,是個服務員。
“有個男的穿米老鼠衣服,是你們屋的吧?”
我們沒反應過來。
“沒頭發。”服務員補充道。
我們忙問怎么了。
“暈倒了,快去看看吧。”
我們趕到事發現場,汪輝卻已經醒了,他四仰八叉躺在那張破沙發上,像醉漢躺在自己家的客廳里。見我們十分緊張,汪輝不好意思地坐起來,連連擺手說沒事兒。米老鼠表情扭曲地窩在他胸前,濕漉漉一片,服務員說是吐的,吐著吐著就暈倒了。
“喝猛了,最近沒怎么睡覺。”汪輝說,糾正服務員,“不是暈倒,是短暫性的醉倒。”
“暈倒就是暈倒,還不承認。”服務員是個小姑娘,伶牙俐齒,“他使勁咳嗽,問我要水喝,我就拿水給他,他站著喝水,原地打轉兒,咕嚕咕嚕地邊喝還邊說話,然后咣嘰一下就倒這兒了。”
“我還說話?我說什么了?”汪輝問。
“那誰知道,你對著礦泉水瓶子說的,嗡嗡嗡,誰聽得見啊?”小姑娘說,“我說你們,快帶他去醫院瞧瞧吧。”
汪輝說:“不去不去。”把小姑娘趕走了,又在破沙發上躺下,仰起腦袋。那顆光頭像一只剝了殼的白煮蛋。
“歇會兒就好。”他說。掏出手機劃一劃,嘀咕道:“我說什么了我?斷片兒了——”又從地上撿起那只礦泉水瓶子,往里瞄了瞄。
我提議散場回家。戴超說:“我送你們。”說完想起自己也喝了,于是叫代駕。結完賬,我們收拾東西,說話間代駕已經到了門口。
汪輝拎起包往身上挎,一彎腰又干嘔起來。我忙接過包背上,使勁拍他的后背,拍了半天,嗝沒打出來,倒拍出兩個響屁來。汪輝直起身,仰天大笑,說也算通氣了。
大家商量先送汪輝。戴超坐副駕,我坐后排中間,左手是老姜,右手是汪輝。代駕小哥業務熟練,三兩下設置好導航,還從口袋里掏出幾只嘔吐紙袋,一人發一只,紙袋上印著手機號、二維碼,還有兩行字:您酒后真情不吐不快,我為您護航用心關愛。
我把汪輝的包摟在懷里,閉起眼,放松身體。小哥關車窗,開空調,車里彌漫著一股酒酸味兒。
“幸好,屁剛才已經放掉了。”汪輝認真地說。大家笑了一回,像按下播放鍵,續上了剛才暫停的氣氛。昏暗中,我看見汪輝緊閉著嘴巴,皮膚似乎正在松弛垮塌,整張臉像一本沒翻開的書。
車轉彎,掉頭,上坡,加速。
“她怎么說的?”老姜突然問道,“她怎么殺了她丈夫?”
汪輝猛地睜眼,發出一聲疑問。
“M不是兇手嗎?”老姜說,“老楊說的,她給你打了個電話,說是自己殺了丈夫。”
我臉一熱,忙拍拍汪輝,說:“瞎胡扯的,我們編故事呢。我的意思是,在故事里,這是一種可能性。”然后拍拍老姜,讓他跟汪輝解釋。
老姜跟汪輝解釋,說這個故事能做個項目,如何如何。
“嘿!您幾位,拍電影的啊!是導演嗎?”代駕小哥興奮地拍了一下方向盤。
戴超應付了兩句。
小哥更激動了,后視鏡里拿眼睛盯我們:“確實是藝術家,一個六根清凈,一個長發飄飄。”
車過橋上了高速,駛過減速帶,咯噔咯噔,我和汪輝擠作了一團。
“她是給我打了個電話。”汪輝說,聲音幽幽的,仿佛是自身體表面浮起的一層水汽。“電話里,她跟我說了兩件事。”
所有人都等著。
“第一件事,她說她覺得是自己殺了丈夫。”
我還想解釋,汪輝摟住了我的肩膀,繼續說:“老楊說得對,但也說得不對。不是M是兇手,而是M覺得自己是兇手。她給我打電話,說那天晚上,她上岸找手電,往海里照,照見了丈夫,那一瞬間她心里有一種失落。”
“失落?”
“失落。‘難道我心里希望他突然消失?這是她的原話。等到那男人真的消失后,她下水去找,拼了命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但如果追問下去,究竟是潮水的力量太大,還是她沒有盡力?她陷入了深深的懷疑。”
汪輝也像陷入了懷疑,聲音不免多出幾分質問的力量。
“說不定就是那么半秒鐘的猶豫,錯失了救人的機會。”
“這是正常的愧疚感吧。”我說。
“她的意思是,在照見丈夫的那一刻,她確確實實地感到了失落。這種感覺是真實的。我不是說過,那天晚上她坐在警車里看安乃近的說明書嗎?她告訴我,說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只是忍不住地想,剛剛丈夫還在,現在丈夫不見了,就好像是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
汪輝打開車窗,架起胳膊。風灌進來,溫吞吞的。他繼續說,聲音也溫吞吞的,斷斷續續。
“就像你走上了一座很長的橋,要去河對岸,卻怎么走也走不到頭。你心想,為什么橋不塌掉,橋塌了就不用走了。要不就地震海嘯吧,天崩地裂了,你幸存下來,但什么都變了,不用再去走那座沒有盡頭的橋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M。她覺得,自己有罪。”
汪輝關上車窗,風嗚咽了一聲被關在外面。沒有人說什么。戴超低頭玩手機,鍵盤音效嗒嗒嗒,像剛落下的雨打在玻璃上。
“真是有意思。”代駕小哥說,“你們說這女的,可真能琢磨事兒,其實我還真有點理解呢。”
戴超笑,問他怎么理解的。
“嗐,我就是覺得啊,她那些想法,像是等紅燈的時候想的。”小哥手指敲敲方向盤。
“什么意思?”我們不明白。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大路口紅燈長得要死,你總得琢磨些什么事兒,對不對?”
“你覺得她有罪嗎?”戴超問。
“那得問警察去,”小哥說,“我說了也不算啊。”
“說得對,她找警察說了嗎?”老姜問。
“不知道,她沒說,我也沒問。”汪輝說,“那之后我們再沒聯系過。她死了。”
車身抖了一下。
“一天夜里,她又回到那片海灘,撿了一堆石頭,全塞進旅行包里,把包綁在身上跳海了。”
“自殺了?”
“自殺了。”
“不對啊,你怎么知道的?”小哥問。
“我當然知道,”汪輝說,“因為——是我編的。”
車里轟然一片。老姜大呼上當,“汪輝老師,這是即興創作呢?”
汪輝從我懷里拽走包,自側袋里摸出紙巾,擤了一把鼻涕,甕聲甕氣地說道:“不是編故事嗎?我順嘴一編,你們就順耳一聽,幾分真幾分假,我也說不準。”
“不過,”他停頓一下說,“下面我要說的部分,純屬非虛構,可是一件天大的隱私。”
“你們說的不是電影?”小哥驚訝地問。
“你就當電影聽,”汪輝說,“好好開車,目視前方,注意安全。”
“M后來怎么樣我不知道,不過她在電話里說了第二件事之后,我差點沒死過去。”
汪輝展平小哥發的愛心嘔吐袋,整齊地對折,塞進包的側袋,然后仰面靠著,閉上眼睛,說話聲音扁扁的,像個回憶過去的老頭子。
“我問她那件事后來怎么樣。她說也沒怎么樣,警察定了失蹤,等于宣告了死亡。我問她,那你呢,你后來去哪兒了?她說我辭職了,去的地方可多了,現在正在新疆呢。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在新疆,一個什么湖邊。
“我想,她可能只是想找人說說吧。”
“前方容易走錯路口。”導航說。
代駕小哥飛快地打方向盤。車轉入一條窄道,停在一個胡同口。到了,小哥說。汪輝紋絲不動。這家伙真的睡著了。戴超下車,從外面拉開后車門,汪輝差點掉出去。我和老姜也下車,把他扶穩在后座上。導航是汪輝親手設置的,定位在胡同口的火鍋店,應該錯不了。可這是什么地方?沒人知道。小哥也沒來過。
“給他老婆打電話吧,”小哥說,“肯定是住在胡同里。”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根本不知道汪輝有沒有結婚,或者有沒有女朋友。他是一個人住嗎?對這個朋友,我幾乎一無所知。
拍臉捏鼻子,依然叫不醒。汪輝緊緊摟著自己的包,再次打起了呼嚕。哼一哼,喘一喘,歪歪腦袋繼續睡。在車內燈光束的照射下,那顆圓圓的光頭明暗分割,像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鏡頭。根本看不出長過兩個旋兒啊。我心說。
老姜從汪輝褲子口袋里翻出手機,拿起后者的右手,把拇指摁上去。指紋不對。再換食指,還不對。試來試去,竟然是中指。
“真是個奇怪的人。”老姜說。
打開通訊錄,我們三個一起翻,找不出任何線索。我點開微信看對話列表,尋找疑似親密關系的對話。
“你現在看的可都是汪輝老師的秘密。”戴超說。“顧不了這么多了,”我說,“他不會介意的,最大的隱私不都跟我們交代過了嗎?”終于看到一個不大尋常的,往回劃幾屏看看,基本上確定了。老姜給那個人打微信語音電話。
汪輝突然又打嗝,手一松包掉在地上,一只個頭不小的香蕉從側袋掉了出來,滾落到車外。
我撿起那香蕉,發現并不是香蕉,而是個香蕉形狀的塑料盒,中間有個小按扣。輕輕摁下去,塑料盒咔嗒打開,塑料的香蕉皮劈成一條縫。一只貨真價實的香蕉躺在盒子里,不老不嫩,黃皮上微微幾處黑斑。我有點驚訝,小心翼翼把真香蕉拿出來,再放回盒子,咔嗒一聲合上按扣,嚴絲合縫。
“汪輝老師真是講究人。”戴超說,“這叫香蕉收納盒,我兒子有一個。”
“有必要嗎?一只香蕉,還收納?”
“當然有必要,攜帶方便,防擠壓防腐爛。”
我又研究了一會兒,果然發現香蕉盒兩面各有一排小孔,大概是用來透氣的。
戴超突然問我,“你那個故事呢?下一站送你,給我們講講,我記得你也說是隱私啊。”
“那個不值一提,跟汪輝老師的故事比,簡直是個悶片兒。”
戴超壞笑,說:“你都不愿意說,那肯定是個好故事。”他打個哈欠,自言自語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沒接話,順著蜿蜒的灰墻往胡同里走了一小段,只見一團團幽暗迎面而來,又倏忽遠去,像無聲的黑色潮水。我打開那只香蕉收納盒,取出香蕉,三兩下剝掉皮,大口吃了起來。
不老不嫩,剛剛好。我把香蕉皮丟進垃圾桶,扣上盒子,又悄悄塞回到汪輝的包里。
“你想聽個什么樣的故事呢?”我遠遠地看著戴超,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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