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那是夏天的一個午后,朋友顧維云敲開我家上銹的小院鐵門,在此之前我已不曉得睡了多長時間,直到外面敲門聲如雷鳴般響起方驚醒。對故鄉的春、秋、冬均有較深的印象,但唯獨對夏天記憶比較淺,可能就是嗜睡的緣故,導致了我錯覺夏天太短,短到來不及仔細體會就過去了。可是當二〇二三年夏天重回故鄉的時候,烈日當空,蟬鳴如泣,熱風浩蕩,原來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夏天才是一個漫長的季節。
住在城郊的一個街巷里。看別人寫的文章,筆下的街巷總是熱熱鬧鬧,鄰里之間你來我往,互送茶飯,歡聲笑語,一片祥和,對比之下,我住的街巷寂靜得怕人,如果是夜里如此寂靜倒也罷了,偏偏是亮得令人睜不開眼的白晝,也不見幾個人影,他們都去哪里了?家人們都忙什么去了?為什么午后醒來,總是我一個人面對空空的院落?
顧維云穿著白色的襯衣,舊了,但洗得干凈,白襯衣立挺著,有些正式,他問我是不是忘記了今天的大事了,我迷迷糊糊地說:“我們還有什么大事?”他提示說:“郯城師專啊,頒獎禮。”我想起來了,我們一起參加了我們縣組織的一個文學寫作比賽,他獲得了一個二等獎,我獲得了一個紀念獎,他是叫我來與他一起去領獎的。套上了衣服,但四處怎么也找不到鞋子,只好非常不好意思地穿著拖鞋和顧維云去領獎去了。
到了師專,拐彎抹角走了一大段路,怎么也找不到頒獎活動舉辦的場所,直到經過一座紅磚壘造的教學樓時,有人打開窗戶喊:“是來領獎的嗎?就差你倆啦,趕緊地吧。”拿到了獲獎證書,我很想給王紅寫一封信,告訴她這個好消息,但想了想還是算了,這封信并沒有寫,事實上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封永遠也不會寫出的信。
我和顧維云是職高農經班的同學,住一個宿舍,我們從家里背著煎餅、咸菜去學校求學,畢業后可能會被分配到農管站或者種子公司之類的地方工作,試想一下,那是一份多么理想的工作,如果可以在農管站或種子公司上班(最好是坐辦公室),業余時間寫點詩,那簡直是神仙一樣的生活。王紅是我們的班主任兼政治課老師,那會兒我們交的政治作業,除了正常的作業內容外,還會在后面的紙張上額外寫一首詩,她用紅筆圈改批閱,并沒有說我們不務正業,反而鼓勵我們辦起了油印的班報。上職高的第一年,別的什么也沒學到,光顧著刻鋼版、搞油印去了。
職高所在之地,是一片蓮花盛開的地方,這兒開滿蓮花的湖泊,不是幾十畝幾百畝,而是幾千畝,用現在的眼光去看,怎么拔高,那也不過是一個具有觀光附加價值的特色農業基地,而在當時一群少年心目中,卻是一片浩渺、龐大、神秘而浪漫的場所,他們的個頭也不過與聳立的蓮花一般高,走在蓮花湖內部的田埂路上,更是渺小得不可見,他們把自己因為學習成績差而只能被職高錄取的原因,總結為這是命運的青睞,得以在三年的時間里與蓮花相伴。他們還把周敦頤的《愛蓮說》、王昌齡的《采蓮曲》倒背如流,癡想自己可以在蓮香的浸潤下,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人。
我們的王紅老師,是一位多么聰慧的女子,她自己也偷偷地寫詩,也在我們提交的作業上,“發表”她寫的詩歌,當然,為了避免我們這些半大小子胡思亂想,她說等到周末的時候,她會去臨沂城里,找她還在上大學的男朋友,幫我們潤色一下詩歌,她這么裝作不經意說出的一句話,我們就懂了。
我作出輟學決定的時候,只跟顧維云一個人說過,那時候一個學生離開學校,并不需要提交什么申請,事后學校也不會去追蹤學生的去向,只要知道這個學生不是因為安全問題消失了就好。顧維云滿面愁云地說:“我們分別了,以后也沒有人陪我一起寫詩一起去湖邊散步了。”我說:“你記得要找我,寫了好詩記得多抄寫一份,到時候拿給我看。”顧維云答應了,的確他很多次到我家找我。后來他畢業分配到了縣種子公司開的門市部,我們見面的機會又多了些,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友情總是淡淡的,不像我后來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胡吃海喝,闖禍作亂,反倒積攢了更長久的友誼。
在宿舍收拾好東西,推著我破舊的自行車,向校門口走的時候,經過了王紅老師的宿舍,她的窗戶亮著燈,她那會兒,該是在批改作業,或者寫詩,或者給她的男朋友寫信。她是剛畢業的新老師,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應是處在同樣充滿幻想與迷茫的年紀,不知道她后來的命運如何,是怎樣被歲月的手一點點推送到她該去或者不該去的地方。我和顧維云,和王紅,和那些個早已記不起名字的同學,都是湖面上初生的還沒有扎好根的荷葉,遇到大風水波蕩漾,碰一下就分開了。
也許我應該去和王紅老師告個別,但這個問題并沒有使我躊躇太久,大約只是走神了一兩分鐘,就毅然決然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正是盛夏,荷花瘋長,舊自行車的聲響淹沒在花香鳥鳴中,黃昏之后,月色澄明,我向十多公里外的縣城騎去。
顧維云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其實是有的,有也只是一廂情愿地有,人家并沒有明確地答應做我的女朋友。我問顧維云同樣的問題,他皺緊眉頭,沒有回答我,只是把一本雷米和顧城寫的《英兒》交給了我,讓我看,那本《英兒》已經被翻得卷了頁。
我在有著生銹院門的小院房間里讀《英兒》,夏日的一場暴雨過后,雨滴穿過屋頂漏雨點落到水泥地面上,發出響亮的聲響,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關心遠方的事情,比如新西蘭激流島,還有一切撞進我眼簾的陌生地名,我想顧城為什么要去激流島呢,那是多么遙遠的地方,還想顧城為什么要舉起斧頭,他們明明可以有安寧、幸福、詩意的生活……也是從那時候起,我知道了生活有某種巨大的不安定性,越是平穩、安靜的生活表面之下,越有可能醞釀著風暴,那種不安定性,讓人夜不能寐,心神被攪動,一刻也不能安寧。
我在城西的街道邊上開了一家錄像廳,顧維云過個十天半個月左右的樣子,會拿著幾份報紙或者雜志給我,那些裝著印刷品的信封上,寫著他所在的種子公司的收信地址,我凝視著那個地址,說種子公司是個多么奇怪的公司名字啊,我們什么時候能把自己像種子一樣寄出去呢?顧維云來的時候,經常是清晨上班前,我打開錄像廳的門,把門口打掃干凈,在吳宇森《喋血雙雄》《縱橫四海》的臺詞旁白還有音樂伴奏下,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我讀完《英兒》后把那本書拿給女朋友看,她在一個賣鋼鐵產品的門市部工作,說是門市部,其實就是大門旁邊的一間小平房,碩大的場地上,擺滿了三角鋼、盤螺鋼、鋼管、鋼板等等鋼制品,她清秀的臉龐和這個鋼鐵門市部格格不入,我總覺得她不會在這里待太久,因為我開錄像廳只有晚上才有活兒干,白天的時間里,我整天整天地待在她的門市部,不說話,只是待著,餓了的時候買了兩份飯,一人一份默默地吃著。《英兒》那本書在我送給她的第二天她又還給了我,說看不懂。顧維云知道我把《英兒》借給了別人看很生氣,說:“要是丟了怎么辦?”
實在在鋼鐵市場門市部待夠了,我在縣城的每一個巷子里晃蕩,白天的縣城,像是罩在一個白色的蒸籠里,隱約地散發著一團團的蒸汽,可是正午的陽光打在巷道的墻上,又顯得特別干燥。我用手指劃著墻上的磚頭,數著一塊又一塊磚頭的數字,數忘了就重頭再來,指肚處的肌肉留下了許多記憶,又濕又滑的磚頭,長著青青的苔蘚,還有粗糙的磚頭,不小心就會劃破指肚處的皮膚。保持著一個水平的手臂、手掌和手指,間隔一會兒就會掠過一扇門,手指會撥動門環,發出一聲響,這一聲響不足以讓門內人驚醒并感覺到有人要敲門進來,頂多恍惚覺得風大吹晃動了一下門環而已。
顧維云再次來找我,把一本印刷粗糙的雜志遞給我,其中的一頁發表了他的一首詩,有他的名字和通訊地址,他說最近收到了很多人的信,我說他的詩寫得很好。不知道為什么,我和顧維云一直沒有一起出游過,包括在巷子里閑逛,去圖書館閱覽室讀報,到臺球廳打球,以及在路邊攤吃飯等等,這些我與其他朋友常一起做的事情,和他都沒有關系,他偶爾來,我們只是談談詩,對了,他的樣子是微微胖的,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縫兒,可他也很少笑,他更擅長很嚴肅地說一件事,我想我與他的這種散淡關系的形成,大約與我們在湖邊的職高一起求學過有關,那座偏僻的學校,讓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有一種清冷的感覺,那幾千畝湖水中栽種的蓮花,每年盛開并結出蓮蓬果,那些花瓣用手摸上去觸感是涼涼的,而蓮蓬果的滋味則永遠離不開淡淡的苦澀。
顧維云從上海寫來了信,他終于離開了種子公司,離開了那份安逸的工作,他說在上海的一家工地打工,搬磚,砌墻,運水泥,打磨地面。他為什么要去上海呢?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想到此前“顧城為什么要去新西蘭”這個問題,難道是因為他們都姓顧嗎?總而言之,能離開家的人,就像一柄被生拔出湖面的蓮花一樣,多少都會帶有凄絕的艷麗感與前途未卜的悲傷感,同時又讓人著迷。
每個你認識的人,都會以很特別的方式在你的言行習慣中留下痕跡,由于顧維云習慣在信里把“你”寫成“妳”,后來我也習慣了這么寫,但這明明是女性的第二人稱代詞,而不是我最初所認為的僅僅是“你”的繁體字寫法。意識到這點后,我在手寫信中糾正了許久,但有時候還是會不自覺地把“你”寫成“妳”,也許這是對遠去朋友的一種紀念吧。
顧維云去上海的時候,天氣正燥熱得厲害,夜晚的錄像廳沒有空調,只有一臺搖頭扇在無力地擺動著頭顱。女朋友周末休息的時候,我帶她去縣城的每個角落閑逛,去師專校內的小河,去北關再往北的田野,到新華書店頂樓天臺上站著俯瞰全城,只要我想帶她去的地方,她都不問緣由,都假小子似的愿意跟著去,但她從來沒有一次答應做我的女朋友。
那天在北關再往北的那片田野深處,陽光讓人無處可躲,在尋找任何一棵可以乘涼的小樹時,發現了一個廢棄的深井,我們在井邊坐著閑聊天,一根又一根地嚼著翠嫩的草葉莖,我突發奇想說,如果你不答應做我女朋友,我就從這里跳下去,她說你可千萬別,我說,我要跳,她說別,我說必須跳。話音未落整個人就到了井底,從井底抬頭往上看,一片圓形的天空晴朗無比,她甜甜的表情中帶著一種焦慮和擔憂,她很生氣地說如果你不爬上去我就自己走了,我說你走吧,她沒有走。井底下有點涼,再不爬上去就涼到骨頭縫里了,我悻悻地費了不少的勁才爬到井上面,她用手把我拉了上去(那是我們第一次拉手),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這是這輩子我第一次如此花費力氣卻徒勞無功,自這之后再遇到任何徒勞無功的事情我都覺得很正常了。
有時我想給王紅寫一封信,告訴她我和我女朋友之間的故事,我打算隱瞞真相、修改結局,告訴她在井底時女朋友答應了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前提是以后不能再做跳井這樣的傻事。顧維云寫信來告訴我,王紅已經從職高調動到了我們縣城的一中(命運的浮萍又被水波推動了一下),得到這個消息后我知道這封信不必寫了——我和她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千米。我不會再在作業本上寫自己的心事給她看了,自然也不會去縣一中找她,直面那種永遠也不會發生、一直處于想象當中的尷尬。我想像顧維云那樣離開縣城,去上海,去北京,去任何一個說中文的但卻最遙遠的地方。
顧維云從上海寫信來,說他從打工工地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腿,又接上了,至少需要休整半年才能康復。我特別為他擔憂,也深為以前在縣城時對他照顧不多而內疚。他一個人在上海舉目無親,現在又受了傷,如何能熬過漫長的養傷時間?我想去上海看他,但那時我的活動蹤跡,還從未超過縣城周邊方圓五十公里,上海太遠了,我不敢去。我說,不用工作了,你有時間,可以好好寫詩了,如果在上海活不下去,也寫不出詩,回縣城,也許還能繼續回種子公司上班。
顧維云收到我這封信之后,一直沒有回信來,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是十多年后我在北京時,有一天我打開許久不登陸的博客后臺,看到一條留言,留言的作者是一串英文、字符混雜的名字,留言內容短短不過幾十字,但我還是迅速判斷出來他是顧維云,我很想知道他在上海的腿傷痊愈了沒有,之后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回復了留言,問他是顧維云嗎,如果是,請打我的手機號碼。后來我十幾次登陸博客后臺管理界面,再也沒有收到他的回復。我和他的聯系終止在那個夏天。
顧維云也許不知道,在沒收到他回信的日子,那個夏天的末尾,我也成了一名工地工人。錄像廳因為觀眾太少而關門了,我爬上了高高的腳手架,用雙腿把自己固定在腳手架的時候,我把解放出來的雙手伸向了天空,想去捕風捉云,那是無比幼稚的動作,能換回來的評價最多是工頭在地面上的怒吼:“不想活啦,想死也不要死在我的工地上。”有時我爬上高高聳立的吊車操控室,俯視著整個縣城,街道上的綠樹,還不足以成蔭如蓋,平房與樓房的房頂都光禿禿的,這讓我非常失望,覺得城市如此單調枯燥,夏天如此漫長無趣。
二〇二三夏天我回到故鄉后再次想起顧維云,事實上每次回鄉都會想到他,但卻從未想過主動地去尋找他,去哪兒找呢,問誰找呢,我們的青春在某個夏天開始,又在某個夏天結束,以后無論有多少個夏天,都是對以前的重復。我在這重復中掙扎,借助酒精的作用,在午夜的街頭呼號兩聲,然后又沉沉地睡去,夏天的悶熱仿佛凝固了一切,它與碩大的冰柜作用其實是一樣的,高溫不會讓一切的保鮮期都變短,不會讓一切都緩慢地腐蝕、變爛,當夏天具體作為一個季節寫進大腦記憶里的時候,它即是永恒。
這年夏天,在飯局的酒桌上,我見到了一位三十五年沒見過面的童年朋友,我擁抱了他,我們的眼淚都濕了對方的肩膀。他就在這個縣城工作、居住,有很多次聯系和見面的機會,但兩個人都沒有行動,我們那晚說了很多的話,喝了很多的酒,互相加了微信,但在此之后,仍然疏于聯系,這悶熱而狹小的夏日之城,如同《權力的游戲》中寒冷的北境,它鎖住了時間、記憶、習慣,也鎖住了一些人的一生。
顧維云,我還是不會問你現在在哪里,某天我們在縣城街道上遇到,最好都已經眼花到互不相識。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