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聯著名學者米哈伊爾·巴赫金多年來都是學界重點關注的對象之一,他的諸多理論思想都在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語言符號的物質性是其語言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他依據馬克思實踐唯物理論,在馬克思唯物語言觀影響下以及自身意識形態物質性觀點的基礎上提出的又一重要命題。語言具有形式與意義的二重性,不僅本身存在于現實世界之中,構成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并且反映和折射著另一個世界。同時,在巴赫金看來,實際社會交際過程中的話語是這種語言物質性的具體體現。
【關鍵詞】巴赫金;語言符號;物質性
【中圖分類號】H0?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2-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2.010
在蘇聯著名學者米哈伊爾·巴赫金多舛的學術生涯中,語言符號問題是其貫穿始終的主題。他對語言問題的集中思考主要體現在1929年以瓦·沃羅西諾夫名字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哲學》一書中,其中論述了包括語言符號的性質、語言同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等問題。在論述語言符號的性質時,他提出了語言符號的物質性這一重要命題。這一命題的提出建立在其意識形態物質性觀點的基礎之上,與馬克思實踐唯物論語言觀也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本文試從馬克思的唯物語言觀談起,主要論及其關于語言具有客觀物質性的觀點、探索其與巴赫金語言物質觀的潛在聯系,隨后探討巴赫金意識形態物質性的觀點對其語言物質觀的奠基作用,最后于第三部分集中論述巴赫金語言符號物質性觀點的具體內容。
一、馬克思唯物語言觀
在馬克思的諸多著作中,專門論述語言的并沒有,但散見于各著作中關于語言問題的論述還是極為豐富的,語言的客觀物質性是其語言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認為,語言與意識具有同一性,兩者同時共存,語言是一種具有構成性功能的物質性活動。因此,既不能把語言單純看成思維的工具,也不能將其當作某種觀念的表現。一方面,馬克思不滿受黑格爾影響的德國唯心主義將語言視為不可知之物從而將其神秘化的做法,為表示反抗提出了語言具有物質性的觀點,認為語言作為一種符號體系具有自身特殊的形式結構,在現實中都具體地呈現為某種物質形態。他說,“‘精神一開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 ①由此能夠看出,語言的物質性主要由聲音來體現,語言作為物質性的存在離不開語音,它以試聽和言說為基本的活動方式,此外還能夠創造一個可以用來書寫和閱讀的,視覺的與文字的世界。也正因此,原本內在于人類頭腦中的思維活動通過語言得以外化,借助語言的聲音特征使它能夠被人的感官所感知。也即是說,內在不可感的思想性的東西通過語言外化為外在可感的物質性的東西。所以他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觀念不能離開語言而存在。” ②這便表明,思想和觀念是以語言這一形式存在的,若要研究思想和觀念只能通過語言這一媒介。“現實”意味著思想通過把語言作為載體實現自身作為物質實存的可能性。“直接”則意味著思想只能借助語言這一媒介訴諸現實。如此語言便直接與思想同一,而并非唯心主義者們認為的只是思想的外在物質載體。
另一方面,不同于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把語言看成一個抽象、封閉的觀念系統,馬克思把語言看成一種與言語密切相關的社會現象,它不僅能夠用來傳遞信息、交流思想,還具有對他人進行說服教育以及改造世界的功用,能夠對他人產生直接的影響,相當于一個能夠產生言后效果的物質體,具有物質性,因而不能簡單地把它看作一個理想的系統。此時語言符號已經成為了一個能夠產生言后效果的社會在場,本身就構成世界的一部分。例如,讀者閱讀書頁上的文字時常常會因其內容而產生或喜悅或悲憫的情感,這些情感在閱讀行為停止后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從而影響其接下來的行為,但這種影響一般持續時間較短;影響更為長久的情況是,書中蘊含的價值觀對閱讀者的價值觀產生某些影響,讀者若對這種價值觀表示反對,之后便會修正或減少自身的某一類行為;相反,便會開始或增加自身的某一類行為。
馬克思強調語言的物質性,把語言視為一種實踐方式或社會產物,主要是在其實踐唯物論的基礎上加以把握的,巴赫金的物質性語言觀與其十分相似。依據巴赫金的語言觀,語言的真正現實不是抽象的語言形式系統,不是沒有對象的孤立獨白,也不是某種生物心理學行為,而是言語之間相互作用的社會事件,是由表述和表述群來實現的,他同樣將語言視為社會活動的產物。
二、意識形態的物質性
巴赫金在1928年以帕·梅德未杰夫為名出版的《文藝學的形式方法》一書中,對意識形態的物質性問題作了相關論述。受馬克思唯物論的影響,他認為任何意識形態都同具體的物質材料有著密切且深刻的聯系。他認為,“意識形態創作的全部產品——藝術作品、科學著作、宗教象征和儀式等——都是物質的事物,是人周圍實際現實的各個部分。” ③雖然這些都是特殊的事物,屬于特殊的種類,具有它們自身特定的意義、內涵和內在價值。但這些意義和價值只有在物質實體中,在具體的事物和行為中才能夠得到真正的實現,若是離開某種具體的物質材料,便很難得以具體表現。除此之外,人的一些意識形態觀念都并非單純內在地產生于人類頭腦中或“心靈”中。“它們只成為意識形態的現實,只有在言論、行為、衣著、風度中,在人和物的組織中才能得到實現,總而言之,在某種一定的符號材料中才能得到實現。” ④簡而言之,內在于人們頭腦中的意識形態觀念只有在人們的具體行為、穿衣等外在方面才能得到現實地體現,意識形態觀念也只有通過人們現實的物質實踐行為才能實現它自身。這就表明,不論多么“理想”和“純粹”的意識形態意義同具體的物質材料及其組織的聯系都是特別重要而且深刻的。因而巴赫金批判哲學和人文科學大多習慣于對意識形態現象的意義做孤立的分析,對其抽象的意義進行解釋,而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它們與事物以及具體的社會交往的聯系,而這些聯系與它們的實際現實以及真正實現是密切相關的。
任何意識形態產品以及其中所有的符合人們理想、具有意義的東西,并非存在于人們的心靈和內心世界中,也并非存在于孤立的思想和純粹概念的世界中,而是存在于諸如語言、聲音、行為等的物質材料的組合之中,通過這些意識形態材料意識形態才能夠被人們客觀地理解。不僅如此,“每一個意識形態產品(意識形態要素)都是人周圍的物質社會現實的一部分,是物化了的意識形態視野的因素。不管詞的意義是什么,它首先在物質上是存在的,即作為說出來的、寫出來的、刊登出來的、交頭接耳地小聲說的和過內心言語考慮過的東西。” ⑤這里能夠看出,巴赫金關于意識形態物質性的論述已經向語言方面延伸,二者相互交織。他通過“詞”的物質性論及了語言的物質性問題,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產品不論其意義是什么,作為說出來或寫出來的東西已經能夠為人們的感官所感知,從而成為現實物質性的存在。但他也表明,我們不能把意識形態現象的這種物質存在看成是與那些生理上或生物意義上的個體完全對立的,也不能把它和純粹物理上的或純自然意義上的存在等同起來。人們生活于廣闊的社會環境中,通過詞在相互之間建立聯系,這種聯系在人們的聯合反應中客觀地表現出來,也就是通過語言、手勢、事情、組織等做出的反應中表現出來。因此,意識形態現象(包括詞)的物質性并非純物理意義上的實在個體,它主要體現在人們實際的社會交往過程中。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便能夠得知語言符號與意識形態之間存在著的密切聯系。在巴赫金看來“一切意識形態都具有意義:它代表、描繪、取代在它之外的東西,也就是說,它是符號。沒有符號的地方就沒有意識形態。” ⑥巴赫金在符號和意識形態之間畫上了等號,認為所有的符號皆為意識形態。此外,在他看來話語最能夠表現符號的這種意識形態性。話語首先作為一種獨特的意識形態現象本身就帶有意識形態性質,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交際手段它承載著人的內心意識,是人的意識的物質性符號材料。話語時刻與意識行為相伴,也正因為擁有意識這種物質材料它才得以發展。由此能夠得知,所有語言符號都是意識形態,所有語言符號也都具有物質性。巴赫金正以此為基礎繼續論述其語言符號的物質性問題。
三、語言符號的物質性
巴赫金在其意識形態物質性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論述語言符號的物質性問題。在他看來,符號的現實完全由意識形態與社會的交際決定,符號就是這一交際的物質化,所有的意識形態符號都是如此。在所有符號中,語言最能清晰充分地體現這一特性,它是最典型最純粹的符號。
在巴赫金看來,就符號的形式及內容而言,任何符號現象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物質形式,以某種物質形式現實地體現出來。“任何意識形態的符號不僅是一種反映、一個現實的影子,而且還是這一現實本身的物質的一部分。任何一個符號現象都有某種物質形式:聲音、物理材料、顏色、身體運動等等。” ⑦這里論述的符號主要指的是語言符號,也就是說,語言符號不單單是現實的模仿,其本身具有獨立自足性,在現實中有物質基礎是可以被感知的,因而具有物質性。這種物質性可以通過聲音(如人們交談時的言語)、物理材料(如紙質書頁上的文字)、顏色(如氣象圖上標示氣溫、降雨量的顏色)、身體運動(如交警指揮交通的手勢)等體現出來。唯心主義的文化哲學和心理文化學將符號視為個人意識的物質外殼,只是用以實現理解這一內部效果的技術手段。然而,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理解這一行為本身也只有在某種符號材料中才能得以實現。理解符號的過程其實就是把想要理解的符號納入早已熟悉的符號群中,通過老朋友(已熟悉的符號)來弄清新朋友(新符號)的過程。這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我們不斷地從一個熟悉的符號物質環節到另一個也熟悉的符號環節。也就是說,理解存在于物質性的語言符號之間,并非存在于非物質的和非符號體現的內部。
為進一步闡明符號的物質特性,巴赫金還曾特別指出,“與自然現象、技術對象以及消費品一起,存在著一個特別的世界——符號世界……符號不只是作為現實的一部分存在著的,而且還反映和折射著另外一個現實”。⑧作為符號的單個個體并非只是現實物質世界的某一組成部分,它們具有自身特殊的符號價值和意義,并由此構成一個特殊的世界——符號世界。此外還“反映和折射著另外一個現實”,即附著于語言之上的各種意識形態機制相互斗爭的現實。需要注意的是,語言符號具有物質性,與物存在聯系但卻又不能完全與物相等同,它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極為清晰的界限。純粹的生產工具本身是不具有意義的,因而就不能把它們稱為符號。物體變成符號需要經歷一個轉換的過程。正如巴赫金所說,“任何一個物體都可以作為某個東西的形象被接受,比方說,作為這一單個事物的一種自然的穩定性和必然性的體現。這一物體此時的藝術象征形象就已是一個意識形態的產品。” ⑨也就是說,物與自身個別、偶然的屬性相脫離而表現出這一類事物穩定、必然的普遍特性,這樣物便不只是現實物質世界的一部分,它還反映和折射著另外一個世界,如此便完成了從物到符號的轉換。例如鐮刀和斧頭作為生產工具本身并沒有意義,它們只有一個確定的任務:為某種生產目的服務。工具作為物體服務于這一確定目的,并不反映什么,也不替代什么。而當它們在蘇聯的國徽上出現時,便立即脫離了其自身的單個屬性從而成為一個國家的象征、一種意識形態符號,帶有特殊的意識形態內涵。此外,日常生活物品也能夠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符號。例如煙、酒、茶、糖,它們本身不過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用于滿足口腹之欲的普通商品,但限于特定的社會經濟狀況難以獲得,人們多將其用于交際的場合,久而久之便被賦予社會交際的意義,成為一種特殊的帶有交際性質的文化符號。
與馬克思唯物語言觀類似,巴赫金也看到了語言符號所具有的二重性。他認為,語言所具有的外在形式因素和它內含的意義的二重性對個人和社會、語言和物質之間的長期對立進行了消解,并把它轉化為一種接合表述。這種接合表述既是一種物質性的實踐行為,同時也是一種特殊的實踐意識,它通過語言的形式符號創造意義并且密切聯系于一切具有物質性的社會實踐活動。所以,符號的表意行為“從一開始它就牽涉進人類所有其他的社會活動和物質活動之中”。⑩因此,就具體的語言現象而言,巴赫金認為語言并不只是反映和表現個人意識的工具,也有別于鐵板一塊的抽象系統,而是現實生活中人們用于實際交際過程中的表述。巴赫金把語言置于人類的實際社會交往過程中探討其本質問題,在其意識形態物質性觀點的基礎上提出的語言符號的物質性這一論題與馬克思的唯物語言觀遙相呼應,也為其后來要探討的具有交往對話性質的超語言學理論奠定了思想基礎。
注釋:
①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3頁。
②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25頁。
③(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0頁。
④(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頁。
⑤(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2頁。
⑥(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頁。
⑦(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頁。
⑧(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3頁。
⑨(蘇聯)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2頁。
⑩(英)雷蒙德·威廉斯著,王爾勃、周莉譯:《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8-3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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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建英,女,江西上饒人,牡丹江師范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