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造訪紹興,只為拜謁魯迅先生。初次造訪時正是夏天,先生故居庭樹蒼翠,墻腳青苔綠得發光。我自小很向往課文里讀到的百草園,因自家也有那樣的菜園子。但我那天看到的百草園,已不是魯迅先生寫過的樣子,皂莢樹、桑樹、何首烏和木蓮都不見了,傳說中藏著巨大赤練蛇的草叢也無處可尋。
十年后,我去紹興再謁先生。汽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沿途可見蜿蜒清亮的水道和屋舍儼然的村莊。這些村莊,或許就是先生當年從烏篷船的縫隙里望見過的吧,卻已不是“蕭索的荒村”了。徜徉在米果果小鎮、柯橋柯巖,所見依然是獨有的紹興風情和水鄉景致,彌漫心間的是愜意與祥和。
再次跨進周家臺門,我的腳步更輕更慢,心也更沉靜。望著故居照片上先生指間的煙頭,我想起魯迅先生說過的話:“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夜寒露重,緇衣濕冷,先生指間的煙頭總是燃著的。他的那些能讓自己“延口殘喘”并且燃燒至今的文字,便是那永不熄滅的煙頭燒出來的吧。
我珍藏了新舊兩套《魯迅全集》,倘若非要說個最喜歡的不可,首推《阿Q正傳》。先生刻畫的阿Q形象,既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我們要警惕阿Q神魂附體;或者說,阿Q其實已趴在我們背上,要提防他取代了我們自己。
先生的名篇我時常溫習,偶爾也會“挑刺”。比如,先生在《藥》里寫華老栓“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我覺得“青白”用得不甚確切。華老栓點的該是桐油燈,光應是昏黃色。或許“青白”更顯秋的肅殺?凄冷的“青白”調性,可能正是先生寫作時的心境吧。
但某些人的挑刺,我卻是一定要為先生辯護的。比如,“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鄰居們依舊弄著孩子、狂笑和打牌,先生的結論似乎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有人便問,先生怎如此冷漠?但是,倘想想那些日子發生了什么事,便不會覺得先生冷漠了。先生這篇小雜感寫于1927年,那一年,中國血雨腥風,無數人頭落地。一個“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的人,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人,一個“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人,在那些日子里該是何等煎熬!
我越到中年以后,越愛魯迅先生的文字。先生的文字犀利深邃,也溫暖慈悲。他的所愛、所憎、所憐、所痛,我也有同心切膚之感。他對歷史、世道和人性洞穿之清醒與冷峻,他的堅韌、勇猛和正氣,我追慕而景仰。我記得錢理群先生說過,魯迅是他一位隨時可以談話的朋友。我很認同這句話。
佇立在三味書屋門口,我想著那位曾在桌上刻“早”字的學童,他后來成了戰士,成了屹立不倒的旗手,卻也是可親可敬、有血有肉的真人。先生正像《論語》里子夏描述的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