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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8日,第十四屆中國攝影藝術節開幕儀式暨第十四屆中國攝影金像獎頒獎典禮在河南省三門峽市隆重舉行。典禮進行到高潮階段,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攝影)也隨之揭曉,在頒獎詞的宣讀聲中,94歲的張崇岫拄著拐杖慢慢走上領獎臺,現場觀眾起立鼓掌,掌聲經久不息。

中國攝影金像獎是攝影藝術領域全國性最高個人成就獎,而此次的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攝影)是首次增設,獲獎者僅兩位,張崇岫就是其中之一。他感慨地說:“我沒想到,當年拍的照片能為我帶來這么大的榮譽,這份榮譽屬于浴血榮光的志愿軍。”
1929年10月,張崇岫出生于安徽省巢縣。他成長的年代,正是國家動蕩、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在母親的鼓勵下,他在13歲那年就報名參軍,成了新四軍七師巢南游擊隊的一名小戰士,先后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
在戰爭的洗禮下,張崇岫不斷成長。他在政治上越來越成熟,在戰斗上也積攢了越來越多的經驗,和戰友們也有著深厚的情誼,這些都為他未來開展戰地攝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48年,張崇岫被調至東線兵團政治部新聞訓練班學習,分配到新華社九兵團分社搞攝影工作。最初,他并不愿意做攝影工作,他更想端著槍直接和敵人打仗。“與別的戰地攝影師不同,我首先是個拿槍沖鋒的戰士,然后才是一個攝影記錄者。”他說。當然,他后來發現,在戰場上攝影也是一種戰斗,便不再抗拒,而是積極地干起了新工作。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10月,時任第九兵團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張景華交給張崇岫一個任務——“拍朝鮮戰爭的真相”。于是,張崇岫便跟戰友們一起踏上了前往朝鮮的火車。當時,他把裝膠卷的袋子像子彈袋一樣系在身上,有人問他腰里裝著什么武器,他驕傲地回答:“我這個是非常大的手槍。”
那是一段讓他們永生難忘的征程。從山東曲阜出發時,他們身上穿著春秋裝,越往北去,一路就越冷。電影《長津湖》里有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在中朝邊境的火車站站臺上,工作人員看到第九兵團戰士衣衫單薄,便紛紛將自己身上的棉衣、帽子、圍巾、皮靴等脫下來緊急遞給車上的戰士們。這個場景來自真實的生活,張崇岫回憶說,在經停山海關時,他看到站臺滿地都是衣裳,任由戰士自取。當時,他聽到車站廣播里的寒冷預警,便果斷下車撿了一件軍大衣。
還好有這件大衣,否則他很可能熬不過去。那一年,朝鮮遭遇了數十年一遇的極寒天氣,氣溫降到零下三四十攝氏度。冰天雪地里,戰士們的臉頰和手凍住了,敲起來會響。還有的戰士皮膚被凍得粘在了衣服和鞋子上,就像燒熟的紅薯一樣直接掉一層皮,有些人甚至因為手腳凍壞了而截肢。
因為條件限制,部隊當時沒有按照既定路線到達指定位置,半個月時間里沒有軍糧補給,戰士們只能吃土豆。這些土豆是當地老百姓的口糧,戰士們也舍不得多吃,每人每天只有一顆凍土豆充饑。凍土豆咬不動,他們就把土豆放在身上焐著,等冰焐化了再吃。雖然如此,他們依然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張崇岫為此寫了一首詩:“將軍一聲呼,戰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盡頭。”
2023年7月27日,抗美援朝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展出了一批抗美援朝影像作品。這些照片里,既有炮火連天、宏大的全景式戰爭場面,也有與敵人短兵相接、激烈的戰斗情景,還有戰士們無所畏懼、沖鋒陷陣的決戰時刻……通過這些照片,今天的人們“重回”抗美援朝戰爭現場。
這些照片的拍攝者,就是張崇岫。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他曾拍攝了上千張照片,而這次展覽,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
安徽省攝影家協會主席許國很久以前就看過張崇岫拍的抗美援朝戰地照片,他被深深震撼了,入行30多年的他,一眼就看出了拍攝這些照片的危險和可貴:“離戰火這么近,連坦克履帶上的紋路都能看清!”他曾研究過國內外許多著名的戰地攝影師,這些攝影師并不是在激烈的戰斗過程中拍照的,而往往是等到戰爭的一方已經失去了戰斗力才上去拍的。“比如攝影大家羅伯特·卡帕最著名的作品《戰士之死》也是這樣,在照片上是看不到敵人的。”
張崇岫有自己的拍攝理念:“搞攝影,膽子要大!只有靠近些,才能拍出好照片。”在他看來,離戰場越近,離戰士們越近,離槍炮聲越近,就越有可能拍到別人難以拍到的照片。他并不是一個戰爭的觀察者,在拍攝《涉江追擊敵人》時,他與部隊一道強渡昭陽江,“迫擊炮直接打到水面上,犧牲的同志就漂在身邊”。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因為“我是一名戰士,在戰場上不能怕,也不知道怕”。
在戰場上,每一次鎂光燈的閃爍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因為敵人會鎖定亮光射擊過來。1950年12月,在長津湖戰役初期,中國人民志愿軍第27軍80師的戰士們正在與美軍激烈夜戰。在槍林彈雨中,張崇岫將徠卡照相機壓在大石頭下面,打亮鎂光燈,拍下了交戰雙方子彈的空中軌跡。他對這張照片很滿意,多年后還對人們說,他拍過一張精彩的照片,拍下了漫天彈道。據說,這張照片曾被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錄作為穹頂裝飾。
這還不是張崇岫最滿意的照片,他最滿意的照片名叫《勝利會師》。
1950年12月,長津湖戰役勝利后,中國志愿軍第20軍59師偵察隊與朝鮮人民軍在咸興港會師,這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幕,被張崇岫拍了下來,成為永恒的紀念。這張照片并非偶然得之,而是張崇岫在“精心構思”之后拍到的。
“當時,我猜想長津湖戰役勝利后,可能會出現‘勝利會師’這個場景,就專程趕往咸興港。”為了拍攝腦中設想的一幕,他在雪地里獨行了四五十公里。會不會遇見敵軍部隊,他無法預知,所以是抱著“有去無回”的思想準備去的。那天,他從早上走到下午,終于到達咸興港邊,追上了先頭部隊。彼時,恰好另外一支追擊隊伍也來到岸邊,他們看到敵艦倉皇逃走,便激動地和先頭部隊的戰友們握手相擁,鳴槍慶賀。此時,敵人的軍艦還沒有消失在海平面的盡頭。張崇岫如愿以償,記錄下了這一珍貴的歷史畫面。

我老了,但是照片不會老,照片里的故事不會老。
這張照片后來由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藏,被認為是拍攝抗美援朝戰爭的經典之作。1952年,在中國人民志愿軍出國作戰兩周年之際,我國發行了一套紀念郵票。郵票共4張,有兩張郵票的畫面都來自張崇岫拍攝的照片,其中之一就是這張《勝利會師》。
除了戰斗場面、重大歷史場面,張崇岫也在尋找戰爭間隙中的“平和的時刻”。他拍志愿軍戰士縫補軍鞋、文工團隊員為陣地上的戰士唱歌、朝鮮“阿媽妮”為志愿軍打水……在戰爭的背景下,這些日常生活場景變得那樣可貴,讓人更加珍惜和向往和平。
張崇岫也有遺憾:“長津湖邊有一座山,從上到下埋著犧牲的志愿軍烈士,每個墳頭都插著一個小木頭牌子,上面統一寫著‘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沒有一個人有名字。我想拍一張照片,但當時出于保密要求放棄了。”
這一幕,永遠地留在了張崇岫的記憶里。
1950年的冬天,長津湖的楓葉格外紅,張崇岫特意撿了兩片,夾在一個藍色封皮的小本子里。70多年過去了,珍藏的楓葉不再嬌艷,曾經的年輕戰士也已是白發蒼蒼。
戰爭結束后,張崇岫拍攝的大量作品被收藏到博物館展出,成為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教材和珍貴的歷史資料。
1952年,張崇岫從朝鮮回國。第二年,他被分配到濟南軍區政治部任攝影記者。解放軍炮擊金門期間,他又主動請纓奔赴福建前線,任福建前線海防報道組組長。1958年春,他轉入地方工作,任安徽畫報社攝影組副組長。1961年春,他調任安徽日報社攝影組副組長。1980年夏,他調任安徽省文聯辦公室副主任。
在女兒張雯雯看來,張崇岫從來就沒有閑下來過。這么多年來,他除了本職工作,還一直堅持創作,寫詩、小說和劇本,寫他的個人經歷和見證過的歷史。他發表了多部與抗美援朝戰爭相關的電影劇本,其中反映在朝鮮戰場開辦“流星”廣播站故事的電影劇本《戰地之星》(原名《流星》),1983年被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影片。
如今的張崇岫,已經是94歲的鮐背老人了。他眼睛看不太清楚了,經常全身疼痛,背也變得極度彎曲,出行的時候經常需要坐輪椅。十幾年前,他患了食管癌,胃切掉了一大半,睡覺時不得不墊上4個枕頭,否則胃液會返流。從那以后,他的體質變差了很多。
然而年華老去也好,病痛折磨也好,都未能消磨張崇岫的意志。他從不服老,總是通過各種方式,向人們講述過去的歷史,傳遞偉大的抗美援朝精神。近年來,安徽省文聯、安徽省攝影家協會“搶救式”地收集、整理他的抗美援朝戰爭照片100多張,經他同意后捐給安徽省檔案館等單位。這些照片通過展出,讓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歷史的真相和背后的故事。
張崇岫欣慰地看著這一切,他感慨地說:“我老了,但是照片不會老,照片里的故事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