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夢妮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也最復雜的作品之一。多年來,圍繞曹雪芹原著面貌、書中人物命運與故事結局,無數學者展開討論,各類學術專著與通俗解說也不斷問世,但很多問題至今沒有定論。

▲ 1982年版校注組赴清西陵考察 (圖片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但探尋曹雪芹原著面貌一直是千萬讀者與相關學者的心愿。1975年至今,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呂啟祥參與了新校本《紅樓夢》(即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的校注與歷次修訂,“一部更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紅樓夢》”,是她和所有參與專家的共同心愿。
曹雪芹生前,《紅樓夢》只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手抄本極為耗費人工,價格昂貴,傳播范圍有限。這一時期的《紅樓夢》版本被稱為早期抄本,因其中有脂硯齋等人的批注,又稱為脂本。
曹雪芹去世20多年后,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偉元和高鶚經過搜集、整理,用木活字排印的方式將《紅樓夢》刊印出來。首次刊印版本為程甲本,第二年重新整理刊印的版本為程乙本,通稱程高本,共120回。從此,《紅樓夢》由手抄時代步入刊印時代,傳播數量和速度都大幅提升。
之后的100多年里,程高本及其翻刻本、評點本流行于世,廣為傳播。而更早的那些手抄本流落民間,直到上世紀20年代開始,才陸續被研究《紅樓夢》的學者和藏書家發掘出來。目前發現的10余種抄本,都只有前80回的部分內容。因此,紅學界普遍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未能最后完稿的著作,曹雪芹原著只有前80回,后40回是程偉元和高鶚整理補上的。
“紅學家們在研究中發現,早期抄本文字更好,更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這是一個學術共識。而程高本,尤其是程乙本,已遠離了原著。”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說。當然,早期抄本也存在各種問題。“它們是手抄本,錯誤相對多,抄寫的人會寫錯字,甚至增字、丟字,但這些錯誤通過校勘改過來就可以了。”張慶善解釋。
1975年,《紅樓夢》校注組成立,決定以乾隆時期的抄本作底本,校訂整理出一個接近曹雪芹原著的本子。在程高本已經流行了100多年的背景下,這是第一次以早期抄本作底本進行整理普及出版工作,在紅學史上都不曾出現過。
那么,《紅樓夢》校注組為什么在眾多早期抄本中,選擇了庚辰本呢?
當年校注工作總負責人、紅學家馮其庸專門寫了一本書《論庚辰本》,闡述庚辰本與曹雪芹原著的接近性。“這部過錄的庚辰本,它最初的底本,是乾隆二十五年(1760)的改定本,這時離曹雪芹去世只有三年。截至現在,我們沒有發現比這更晚的曹雪芹生前的改定本,因此,可以說這個‘庚辰秋月定本’,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個改定本,也是最接近完成和完整的本子。”
校注組最終決定新校本《紅樓夢》前80回以庚辰本為底本,參考其他10余種早期抄本及程高本,后40回則以程甲本為底本。“《紅樓夢》以120回的面貌流傳了這么多年,如果只有早期抄本的前80回,應該不會贏得那么高的地位,所以還是選擇用120回的來滿足讀者的需求。”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孫偉科介紹。
“《紅樓夢》后40回一些情節,雖然不符合前80回的線索,但有一些章節寫得相當不錯,最重要的是完成了《紅樓夢》的悲劇結局,這在中國古典小說當中是非常了不起的。”張慶善說。
“從來沒有那么多紅學家為一部書的校注聚在一起!”談起當年校注組的工作,不止一個人這樣感嘆。
7年里,馮其庸、李希凡、劉夢溪、呂啟祥、孫遜、沈天佑、沈彭年、應必誠、周雷、林冠夫、胡文彬、曾揚華、顧平旦、陶建基、徐貽庭、朱彤、張錦池、蔡義江、祝肇年、丁維忠等20多位紅學領域的專家參與1982年第一版的校注,共整理校記6000多條,實際采用1000多條,撰寫注釋3500多條,實際采用2300多條。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部堆放著各種文獻書籍的辦公室里,編輯胡文駿翻出了學者們當時的原始發稿本,上面有多位專家的勾畫與批注。“已經很難辨認是哪些專家的筆跡了,但可以看出他們當時的工作狀態。”胡文駿說。
當年,在恭王府前石獅子的右側,有一座叫琴樓的樓,里面每間房都小小的,各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書架。校注組剛成立時,專家們就在那里工作,一人一小間。多年后,李希凡在《往事回眸》中回憶:“上午校訂,下午閱讀,校訂是大家在一起,讀出各種版本的每一句話,斟酌取舍。”他說,在琴樓的日子,“似是到了‘世外桃源’”。
如今,琴樓已被拆除,但呂啟祥仍然記得當時工作的情景。在校勘過程中,大家堅持己見,寸步不讓,常常為了一個字、一個詞爭得面紅耳赤。
她曾在新校本《紅樓夢》出版25周年的紀念文章中,回憶“端方正直”的陶建基老先生:“陶老年紀大,身體也不甚好,可愈是瑣碎吃力的事,他愈是認真落力去做。一次查找《不自棄文》的出處,為了趕時間,他不避暑熱路遠,大禮拜天乘公共汽車跑到北圖,找出《朱子文集大全類編》,從卷二十一《庭訓》里把《不自棄文》全文抄錄下來,字字清晰,一筆不茍。”
吳世昌、吳恩裕、吳組緗、周汝昌、啟功等老紅學家擔任校注組顧問。那時啟功居住在小乘巷一間陋室中,呂啟祥至今記得去他家求教的情景。
為了注釋《紅樓夢》中婦女的服飾,校注組的專家們曾到故宮珍寶館參觀實物。為了弄清楚書中提到的醫藥、器物,他們請教了醫藥界與故宮的多位專家。書中每條注釋的確定,都經過多次商討,并力求找到典故或史料的最早出處。
經過7年努力,1982年,新校本《紅樓夢》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逐漸成為影響最為廣泛的《紅樓夢》讀本。據胡文駿介紹,40年來,新校本《紅樓夢》的普通版、珍藏版、大字本、有聲版等各種形態加在一起,累計發行近1000萬套。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十年辛苦不尋常”。新校本《紅樓夢》出版40年來,也經歷了不斷打磨的過程。
不斷有讀者和學者向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學會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部提出意見與建議。1994年和2007年,校注組專家又對新校本《紅樓夢》進行了兩次全面修訂,并分別于1996年和2008年出版第二版、第三版。2008年,根據最新紅學研究成果,新校本《紅樓夢》的署名由過去的“曹雪芹、高鶚著”,改為了“(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無名氏續,程偉元、高鶚整理”。
第三版序言里講述了讀者來信指出校勘錯誤的往事。《紅樓夢》第47回中,柳湘蓮對賈寶玉說:“眼前十月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校注組一開始將“十月一”改為“十月初一”。讀者在信中說,“十月一”是北方為已故親人送寒衣的民俗節日,不能改為“十月初一”。馮其庸他們請教了周圍的老北京人和北方的朋友,都說至今仍有“十月一,送寒衣”的民俗,因此在第三版出版時,恢復了庚辰本底本的“十月一”。
2022年,在新校本《紅樓夢》出版40周年來臨之際,原校注組專家和中國紅樓夢學會、紅樓夢研究所相關專家以及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部一起,再次對新校本《紅樓夢》進行全面梳理修訂。
張慶善是此次新修訂版召集人,他說:“我們這次仍然是把各方面的意見收集起來,大家在一起一條一條地討論,看法比較一致的就直接通過,不一致的就會更慎重些,有的意見就留到將來有新的研究成果出來再解決。”
此次修訂過程中,校注組老專家胡文彬去世了。孫偉科也是此次新修訂版專家,他回憶,早在2020年12月份,他就收到了胡文彬發給他的幾百條意見。“一開始胡老師還參加了我們的討論,遺憾的是,他在2021年5月去世了。在最后的時間里,胡老師都一直牽掛著這件事。”老專家們強烈的責任心給孫偉科留下了深刻印象:“你能感覺到,如果作品中存在任何一個小的差錯,都會讓他們寢食難安。”
事實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曾與呂啟祥一起工作過的大多數專家都已經去世了。呂啟祥說,繼續修訂是對這份事業的傳承和延續,也是對他們的告慰和最好的紀念。
據統計,此次修訂共訂正正文及標點150余條,校記30余條,注釋200余條。“每次修訂的原則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忠實于曹雪芹原著,忠實于底本,吸收新的可靠的研究成果,改正錯誤。”張慶善說。
他介紹說,此次有一個重要修訂。第63回芳官唱《賞花時》,第二句“閑為仙人掃落花”,之前校注組根據湯顯祖原著《邯鄲記》,將其校正為“閑踏天門掃落花”,但根據最新紅學研究成果,“閑為仙人掃落花”來自曹雪芹祖父曹寅致友人的詩注。“這一句表達了曹雪芹對家族的懷念,他應該是有意這么寫的,因此此次修訂改回了底本原文。”張慶善說。
注釋中,一個重要改動與賈寶玉出場時的兩首《西江月》有關。過去對這兩首詞的注釋比較簡單,這次擴充為“借世俗的眼光描畫賈寶玉的形貌和性情,寓褒于貶,出語精警,意味深長,是嘲笑也是自嘲,是譏諷也是反諷。其詞在看似輕松的語句中包含著深沉的憤懣和某種追悔,世人包括家人并不理解這古今無雙的個性,揭示出主人公的孤獨和受謗是必然的”。這樣深入的解讀,能讓讀者更深刻地理解賈寶玉這位看似單純實則復雜的人物。
《紅樓夢》的魅力經久不衰,吸引著無數學者與普通讀者步入這個動人的世界。在孫偉科看來,《紅樓夢》是一出悲劇,但曹雪芹不是簡單寫人物命運多么悲涼,而是通過他們來彰顯人格理想的價值。
正因為《紅樓夢》的巨大魅力,還原曹雪芹原著面貌才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然而,盡管幾代紅學家投入了許多時間精力,但想要在現有條件下恢復曹雪芹原著面貌,卻很難很難。
《紅樓夢》未及完成,曹雪芹便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了,他的手稿迄今為止都未能發現,也沒有他生前付印的定稿。“現有的抄本都是過錄本,要想根據這些抄本完整恢復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實際是不可能的了。”孫偉科感嘆。
但修訂工作以后還會繼續下去。張慶善說:“古籍整理是非常重要、非常艱難的工作,不可能一蹴而就。人們的認知在不斷發展,學術研究也在不斷發展。”
當年,呂啟祥他們開始新校本《紅樓夢》的校注工作時,早期抄本的數量還十分稀少。在校注組內,底本庚辰本的排印本能保證人手一冊,而其他抄本只有少量復印本,大家只能輪流看。今天,早期抄本早已不再是少數專家學者才能翻閱的奢侈品了,各種抄本都有排印本出版,一般人也能買得起。
“普通讀者只要有興趣,肯下功夫,也可能成為校勘家。”在呂啟祥看來,《紅樓夢》有如此廣泛的讀者群體,版本研究也不斷出現新成果,有理由期待更加完善的校注本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