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 斌 劉海濤
內容提要 在考察作家作品的傳播及其影響力時,之前研究多采用定性描寫。但在大數據時代,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正逐漸成形。本文以美國作家海明威的文學聲譽在20世紀的傳播為例,提出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新范式。研究發現:(1)在大數據時代,遠讀和文化組學等宏觀分析視角在文學傳播研究中的作用日益凸顯;(2)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模型既包含基于遠讀和文化組學的定量考察,也包含基于文本細讀和文學社會學理論的定性分析;(3)作家作品的傳播通常會受到非文學因素的操控,這些因素會在傳播數據上得以體現。
文學研究通常關注作家和作品本身,但文學價值必須依托文學傳播才能實現。因此,文學傳播研究是文學研究的必要組成部分。20世紀末,學者們就呼吁,文學史研究應該由作家—作品的二維研究轉向作家—作品—傳播—接受的四維研究,因為文學作品從產生到其價值的最終實現,必須經過創作—傳播—接受三個階段。①當下,作家作品在異域的傳播已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點。有學者指出,“20世紀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域外傳播研究書系”(19卷)系統性地呈現了中國文化和文學經典在英、美、德、法、俄、意、日、韓以及東歐和東南亞等國家地區的傳播現狀。②“外國文學經典的生成與傳播研究書系”(8卷)細致地描述了古代、近代、現代和當代的外國文學作品在全球范圍的傳播及其經典化的歷程。③上述研究分別探究了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經典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
需指出的是,文學傳播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其中往往涉及諸多非文學因素。比如,文學傳播受制于傳播過程的“把關人”(gatekeeper)。 “把關人”指的是信息傳播過程中的信息控制者。把關過程不僅涉及信息的取舍,還涉及為了迎合最終消費者而可能做出的信息改變和加工。在跨語言跨文化的文學傳播中,“把關人”可能是譯者、出版社或贊助機構等。譯者和出版商傾向于翻譯出版對目的語文化的讀者具有積極意義的作品?;蛘哒f,符合目的語文化需求和時代精神的作品更可能 (甚至是才可能)被介紹。④“把關人”如果是更具權威性的國家機構,則它對文學傳播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是友是敵的國際關系、國家之間的相對權力會影響乃至決定一個作家及其作品能否在目標國得到傳播,也決定了作品的傳播方式、路徑及效果。
然而,以往對文學傳播的廣度研究以及影響傳播的非文學因素的歸納,常常都是基于定性分析,這些因素在文學傳播中如何起作用以及起多大作用則不得而知。因此,文學界有學者試圖對文學傳播進行相對客觀的量化研究。比如,王兆鵬等學者對唐詩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⑤對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⑥皆屬此類。他們統計了歷代選本的選詞、評點和唱和情況,從而對唐宋詩人和詞人的傳播度和影響力做出相對客觀的判斷。上述研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評價的主觀性,但其數據來源主要局限于文學領域,不足以呈現作家及其作品在文學圈外的廣泛傳播?;蛘哒f,此類研究呈現的只是局部數據,而非大數據。一旦涉及大規模的異域傳播,此類定量研究則無能為力。簡言之,現有的定量分析未能體現大數據時代數據驅動的研究特點,故其所發現的傳播規律也有較大的局限性。
在全球化和大數據時代,文學傳播的空間已擴至全球范圍,傳播時間可以延伸至千百年,所涉文本可拓展至十萬、百萬種乃至更大量級時,我們該如何革新文學史和文學傳播研究?顯然,一字一句細讀的傳統方法對于大規模文本的把控已經力不從心。有鑒于此,借助數字人文領域近些年提出的“遠讀”(distant reading) 和文化組學(Culturomics)的視角對文學傳播進行量化分析,從而把握宏觀傳播趨勢,已是當下文學傳播研究中不可或缺的范式。本文擬構建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新范式,該新范式既包含基于大數據的定量式遠讀,也包含針對具體文學傳播現象的細讀,并以美國作家海明威的文學聲譽在20世紀的傳播作為個案,歸納出影響其傳播的因素及規律,論證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范式。
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屬于 “數字文學研究”(digital literary studies)的下位范疇。數字文學研究基于大規模數據和計算機算法來考察文學文本,此類研究肇始于20世紀中期。1949年,意大利神父羅伯托·布薩(Roberto Busa)在IBM公司協助之下使用計算機處理阿奎那全集,生成字詞索引,被視為“人文計算”(humanities computing)的開端。早期文學領域的人文計算研究通常聚焦于單一文學作品風格的計量研究,即計量文體學(stylometry),以及由風格差異導致的作者歸屬問題(authorship attribution)。比如,20世紀 50年代,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便已運用統計學方法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⑦
自21世紀以來,隨著電子化文本的激增,加之日益先進的檢索和數據分析工具的開發,對海量的文學文本進行宏觀分析的條件已經成熟。出版物、檔案和語料庫三者之間原本是從大到小的套娃關系,但數字技術改變了這種關系,它們成了等同關系:語料庫可以覆蓋全部檔案,而檔案可覆蓋所有出版物。以往的文學史研究只能涉及一些經典的作家作品,數字時代的文學史則是“全部文學史”(total history of literature),可考察所有的作家作品。⑧如果說人文計算還只是用計算機工具處理人文領域的問題,當下研究所面對的則是大規模的數字化文本,計算方法已經不可或缺,因此人文計算已發展為數字人文 (digital humanities),在文學領域則是“數字文學研究”。
對全部文學史的考察顯然不能僅依賴于傳統意義上的細讀,因為文學批評家窮其一生也只能閱讀全部文學作品的冰山一角。在此背景下,斯坦福大學的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提出以“遠讀”作為數字文學研究的方法。莫萊蒂指出,要研究建立在全部文學文本基礎之上的世界文學,只有依靠遠讀模式。遠讀可以讓讀者聚焦“比文本小很多或大很多的單位:手法、主題、修辭,或文類和體系”。⑨當下使用遠讀視角更強調其閱讀和處理大規模文本的能力。“遠讀”被定義為“通過計算和定量的方法分析海量文本來研究文學史中逐漸顯現的和長期的模式”⑩,可謂一語中的。
作為遠讀的試驗田,莫萊蒂和馬修·喬克思(Matthew L.Jockers)創立了斯坦福文學實驗室,嘗試用自然科學研究的形式來開展文學研究,通過量化的方法對龐大的文學文本體系中的形式元素作出解釋,其研究成果以“小冊子”(pamphlet)的形式公開發布,目前已經發布了17篇。其成果有《文體:對7000個小說標題的反思》《2958本19世紀英國小說的計量文學史:語義群方法》《經典/檔案:文學場中的大規模動態》等,從其名稱就可見其遠讀的特點。
喬克思指出,文學的考察方法可與經濟學相類比,闡釋性的細讀對應于微觀經濟學,量化式的遠讀對應于宏觀經濟學。他更傾向于將遠讀稱為“宏觀分析”(macroanalysis),前綴 macro(宏觀)更強調了此種數據分析的系統性以及方法的定量性。[11]喬克思在其著作中還列舉了一些必須借助宏觀分析方能處理的文學問題,諸如:
(1)某一作品、作家或文學文體在更宏觀的文學語境中的歷史地位。
(2)在某一時期、某一地域或某一社群中的文學生產的盛衰起伏。
(3)在某一時期或跨時段、在某一地域內或某一社群中所用的文學模式及其詞匯。
(4)影響文學文體或文體演化的文化和社會力量。
(5)文化、歷史以及社會的聯系,這些聯系使得單個作者、作品和文體結合為(或不能結合為)一個聚集性的文學文化。
(6)文學主題的此消彼長。
(7)文壇精英的品味,這些品味是否與大眾的品味一致。[12]
由此可見,遠讀的重要之處不僅僅在于提供了一種針對大規模文本的閱讀方法,還在于它可以提出并回答許多新的文學問題,諸如文學和社會的互動、文學主題的演變、文學文體的更新等。喬克思指出,尤其是在文學史和文體研究方面,宏觀分析比起對代表性作品進行細讀的傳統做法具有明顯的優勢。宏觀的視角讓我們對作品所處的宏大的文學歷史語境有更全面的認識和把控,而不至于見木不見林。[13]
遠讀在計量文體學方面有了諸多應用,但在文學傳播方面的運用還較少。斯坦福文學實驗室對此有所涉及。比如,為了對18世紀和19世紀文學經典進行量化研究,研究者設計了兩個可供量化的標準:人氣(popularity)和聲望(prestige)。人氣計算依據的是作家的作品在19世紀英國的重印次數和譯成法語和德語的次數,聲望則是依據作家在“美國現代語言協會”(MLA)參考文獻數據庫中被提及的次數以及在《牛津國家人物大辭典》中詞條的長度。根據上述數據,研究者繪制出一個18世紀到19世紀英國小說場域圖。研究發現,文學經典的判別可從人氣和聲望 (或市場和學院接受度)這兩個要素來考察。而且聲望與人氣并不對立,聲望似乎就是從人氣中發展出來的。通過把文學經典的概念分解過后,可以看出文學經典并不是一個具有自主性的概念,而是兩股合力的結果。[14]
基于大規模文本所做的遠讀大體可歸為兩類:一是揭示文本內在結構特征,二是描述文本整體統計特征。前者的典型是莫萊蒂用圖表、地圖、樹結構分別來展示歷史小說的文體變化、文學作品的地理特征和偵探故事的類型結構,后者的典型是米歇爾等人對數百萬冊谷歌數字化圖書做的詞匯統計,即“文化組學”研究。
“文化組學”可視為遠讀或宏觀分析的一個子范疇,它指的是通過大規模詞匯數據的量化分析對人類文化行為及其歷史發展進行計算。[15]其英文術語 Culturomics為 culture(文化)和 genomics(基因組學)兩詞的縮合。顯然,文化組學通過與基因組學類比而來:正如大規?;蚪M的DNA序列能夠揭示生命信息一樣,大規模的詞語數據也能揭示人類思想和文化的演變及其發展趨勢。米歇爾等人的研究以“谷歌圖書語料庫”為基礎,該語料庫包含英、法、德、西、俄、漢和希伯來語共7種語言的500萬冊電子圖書文本,總計達5000億詞。語料庫收錄的是16世紀以來出版的圖書,可用于人類文化演變研究。米歇爾開發了“谷歌圖書詞頻查看器”(Google Books N-gram Viewer),將語料庫中的單詞或詞組每年的使用頻率以曲線圖形式在網絡(https://books.google.com/ngrams/)上進行直觀呈現。詞頻變化的背后是其所指稱的人、事、物的演變,詞頻查看器因此可用以探索名物的興衰沿革、人物或群體的影響力變化。
詞頻查看器可用于測算人的聲譽。《牛津英語詞典》對fame(聲譽)一詞的定義就是“被人廣泛提及的情形”。社會學家也認為,聲譽就是“所有聽過某人名字的人數總和?!盵16]換言之,名字被越多人提及,聲譽就越大。詞頻查看器測算理念就是將人名在谷歌圖書中出現的頻率近似等同于其聲譽。書籍是承載人類知識、觀念和思維的最主要的載體。只要語料庫足夠大,具有代表性,我們就可以認為某個詞匯在書籍中出現的頻率,能夠近似地反映這個詞匯所代表的人或事所具有的文化影響力。[17]研究表明,谷歌圖書中人名頻率形成的曲線有某種共性。比如,人的聲譽變化過程都包含初次成名、快速增長、達到巔峰以及緩慢衰落這四個階段。[18]基于類似的理念,有學者對過去200年間4169位科學家的聲譽進行了排序,建構了“科學名人堂”。[19]還有學者依據人物在維基百科全書中的數據,并參照谷歌網頁排序算法對歷史人物影響力進行排序。[20]上述研究對作家及作品的傳播研究具有啟示作用。既然人名在谷歌圖書中的頻率可近似等同于聲譽,那么作家作品在谷歌圖書中的出現頻率就可近似等同于其傳播力。因此,文化組學視角可用于考察作家作品的傳播。
由上可知,在大數據時代,文學傳播的研究范式已發生深刻的變革,呈現出數字人文的特點。文學傳播所涉的廣度和深度須借助遠讀方能考察。就某一著名作家作品在各國傳播而言,涉及的文獻數以千計,靠細讀難免掛一漏萬。如果研究話題擴大為某國文學在全球的傳播,則所涉文本可能是十萬百萬級,此時不通過遠讀則無計可施。尤其是涉及歷時的傳播規律,僅憑研究者的直覺和內省難以窺其堂奧。但只要語料庫足夠大,則文學傳播的定量計算便有可能,因為傳播所留下的痕跡最終都會在數據中體現,借助大規模語料庫和計算機工具就能觀其大略,宏觀考察其整體的傳播規律。而且,在大數據時代,文學傳播方式有了本質改變,從最早的手稿到印刷的出現是傳播的一大飛躍,而從紙媒體到電子媒體的轉變則是另一革命,諸如網絡、電子郵件、微博、微信、推特、臉書、照片墻、抖音等新興傳播媒介的出現,深刻地改變著出版業,也使得文學傳播學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因此,今后要考察一個作家作品的傳播力,應當把它在社交媒體上的傳播也納入其中。
當然,遠讀和細讀并不相互排斥,事實上它們回答的是不同的文學問題。細讀可以辨析字里行間的含義和邏輯,從而深入理解文本,并對文本做出深刻詮釋,而遠讀則是鳥瞰俯察,通過宏觀分析揭示文本具體內容背后的抽象模式。文學傳播研究也應當采取宏觀分析和微觀分析相結合的 “混合方法”。宏觀分析并不是對傳統研究模式的挑戰或替代,而是一種補充。[21]就本文所聚焦的文學傳播而言,詞頻查看器所呈現作家名的曲線變化,反映了作家在某一階段、某一地域的聲譽及其變化,這是遠讀的作用。但對其聲譽變化背后的影響因素,諸如意識形態、審查制度等非文學因素的解讀則是細讀的結果。換言之,文學傳播學應當把握細讀和遠讀兩種研究樣式之間的轉換:從單一的詞到上百萬卷的資料,可以在細讀和遠讀之間自由騰挪,在詮釋學之類的傳統定性研究和從大量數據中提取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模式之間來回交替。[22]因此,基于遠讀和文化組學的定量考察與基于文本細讀和文學社會學理論的定性分析相結合,可能是大數據時代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新范式,如圖1所示:

圖1 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模型
由圖1可知,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范式包含遠讀和細讀兩個考察視角。遠讀是望遠鏡式的觀其大略,考察的是文學傳播中的宏觀問題,諸如長達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傳播歷史和傳播軌跡、在全球范圍的傳播廣度、滲透至非文學各個領域的傳播深度、傳播中呈現出的模式(pattern)以及各種變化情況。其研究的內容往往不局限于單個文本,而是數以萬計的海量文本,或者是某一文體或語類中的所有文本,或者是某個歷史階段的所有文本。另一方面,文學傳播研究也離不開顯微鏡式的細讀,尤其是涉及傳播基本要素的分析,諸如作者、作品內容、傳播媒介、傳播者(比如譯者和出版社)、讀者以及傳播效果(即傳播對人的行為產生的有效結果)等。而且,文學不是在真空中傳播的。文學傳播,尤其是在異域的文學傳播必然涉及諸多非文學因素的影響。社會制度、政治制度、意識形態、國家關系、文化制度的差異所導致的審查制度、出版制度、文藝政策、譯介政策等,都會對文學傳播產生重大影響?,F實中的文學傳播,其傳播語境與傳播諸要素之間水乳交融,很難截然分開。比如,意識形態和國家關系會影響到傳播者,即譯者和出版機構會根據國家政策對原文及其譯介策略做出選擇。同樣,遠讀與細讀也難以截然分開,我們通常會借助遠讀對文學傳播做出整體呈現,但具體到某時某地的特殊傳播現象,則需對文學作品的各種傳播要素及其所處的傳播語境進行細致的定性考察。本文對海明威的傳播研究便遵循此范式,先是通過詞頻查看器考察其傳播整體情況,然后聚焦傳播過程中的某些特殊歷史時段,之后再借助微觀的定性分析,探究其傳播出現變動的非文學因素。
選擇海明威作為個案進行分析,一是因為海明威是美國作家中最具世界影響力的作家,《太陽照常升起》一出版就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23]二是因為在20世紀,美歐關系、美蘇關系以及中美關系無疑是最為重要且復雜的國際關系。有鑒于此,選擇海明威作為個案考察文學傳播具有其典型性?!逗C魍跉W洲的文學聲譽》一書細致地描寫了海明威在歐洲的傳播和接受,涉及他在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挪威、瑞典、蘇聯和西班牙的傳播情況。[24]但上述描寫尚為定性分析,下文則結合遠讀和文化組學的定量分析對海明威傳播做出更綜合的考察。
首先,本文考察美國英語谷歌圖書語料庫中Ernest Hemingway(海明威)的頻率變化,如圖2所示。由圖2可知,海明威的聲譽在美國英語圖書中的頻率持續上升,其傳播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年代初至30年代中期的迅速成名期。這一時期出版的《太陽照常升起》(1926)和《永別了,武器》(1929)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好評。第二階段是持續增長期,從3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這與《喪鐘為誰而鳴》(1940)以及《老人與?!罚?952)的廣受好評有關,1954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又使其聲譽持續上升。第三階段為70年代中期之后,是其聲譽穩定的階段。簡言之,海明威自成名之后,其重要作品的出版都引起美國文壇和廣大讀者的關注和評論,故其名字頻率在英語谷歌圖書中持續上升。圖2準確地呈現了一位廣為文壇和讀者關注的作家成名的經歷。

圖2 20世紀美國英語圖書中的“海明威”頻率曲線
海明威在異域的傳播與其在本國的傳播有所不同。在英國,海明威的聲譽也呈上升趨勢,大體也可分為三個階段:先是20年代中期至40年代中期的快速上升期,之后是40年代中期至50年代中期的相對停滯期,再是之后的再次上升期。第一階段的聲譽快速上升主要歸功于英國文學批評家的評論。比如,D.H.勞倫斯、弗吉尼亞·伍爾夫和艾略特這些名作家對海明威作品的贊揚和批評使得他在英國學界引起關注。此外,海明威獲得英國廣大讀者的青睞也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和讀者的閱讀興趣有關。《永別了,武器》受到歡迎是因為當時英國讀者愛讀一戰的回憶錄或故事,而且其女主人公凱瑟琳是一位英國女護士,這使得英國讀者倍感親切?!秵淑姙檎l而鳴》也符合當時英國讀者的心理期待。一者,英國人對西班牙的反法西斯戰爭具有高度的同情;二者,處于二戰中的英國人讀著戰爭愛情故事也更有共鳴。[25]第二階段停滯期則與這一期間海明威沒有上乘作品出版有關,1950年出版的《過河入林》甚至遭到英國評論界的惡評。最后階段的快速上升則與《老人與?!帆@諾貝爾獎息息相關??傮w而言,海明威在英國的傳播主要與英國文學評論界對其作品的評價以及諾貝爾文學獎等文學內因素有關。
在西班牙,海明威的聲譽也持續上升,僅在少數時段略有波動。海明威在西班牙受到歡迎是因其熱愛西班牙的傳統和文化,其不少作品以西班牙為背景展開。比如,《太陽照常升起》描繪了西班牙圣費爾明節的斗?;顒樱秵淑姙檎l而鳴》也以西班牙內戰為背景。海明威的聲譽在40年代中后期略有停滯,那是因為海明威在西班牙內戰中站在人民一邊,反對佛朗哥和法西斯主義,因此其作品的評論在該時期遭到審查和壓制。
在德國,海明威的傳播也受制于審查和壓制。海明威在德語里首次登場是在20年代中期,之后其聲譽緩慢增長,但自30年代中期開始其聲譽反而逐漸下降直至40年代初。究其原因,這一階段是希特勒納粹統治時期,而海明威具有反法西斯的進步傾向,因此其思想與納粹德國的政治意識形態發生沖突,其作品受到了納粹政府的審查和壓制。海明威的反法西斯行為表現有三:一是他在1937年親赴西班牙內戰現場,做了大量戰地報導,支持西班牙進步力量,反對佛朗哥的軍事政變及其法西斯統治;二是他在1937年紐約舉行的美國作家代表大會上作了《法西斯主義是個騙局》的報告;三是他在1938年出版《第五縱隊》一劇,直接表達其反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立場。[26]事實上,30年代中期德國納粹政府上臺時,便關停了經常出版海明威作品的羅沃爾特出版社(Rowohlt),導致其在德語世界影響力下降,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二戰將近結束。
在蘇聯,海明威的傳播更是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30年代,海明威在蘇聯大獲流行,但40年代初至50年代初受到冷遇,這都與蘇聯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國家文藝政策息息相關。30年代的蘇聯在政治上貫徹“統一戰線”政策,在文藝界推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理論。海明威的反法西斯立場和他現實主義的寫作風格使他成為最受蘇聯人歡迎的外國作家之一。然而,1940年卻成了轉折點,這與《喪鐘為誰而鳴》的出版有關。該書對共產國際人物進行了公開指責,對法西斯軍官卻給予了人道主義描寫。蘇聯文藝評論家認為該書象征著海明威進步思想的終結。之后,蘇聯不再出版海明威的作品。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53年,蘇聯迎來了“解凍”時期,之后海明威在蘇聯的傳播出現了迅速復蘇和持續關注。縱觀海明威在俄語中的聲譽變化可知,其傳播情況有別于其在本土的傳播,而這多取決于蘇聯的文藝政策以及美蘇之間的國際關系。美國文學史家指出,蘇聯對美國文學的翻譯選擇有別于其他歐洲國家對美國文學的翻譯選擇,其背后正是國家層面的操控。[27]
在中國,海明威的傳播也歷經波折,尤其體現在建國后至70年代初期,如圖3所示。大體而言,在20世紀后半期,海明威在中國的傳播可分為四個階段,分別為“不予關注期”、“傳播增長期”、“重歸沉寂期”和“傳播高潮期”。

圖3 20世紀漢語圖書中的“海明威”頻率曲線
首先是50年代初期的“不予關注期”。新中國成立時,美國對中國采取封鎖政策,中美兩國屬于不同的意識形態陣營,鑒于海明威的美國作家身份,中國學界對其不予關注。而且,當時我國介紹外國文學作品,主要看蘇聯有沒有先介紹,而這一時期海明威在蘇聯處于封禁狀態。緊接著是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的“傳播增長期”。此時,中國對海明威有所關注,對其研究已不再是禁區。這與中國當時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有關。同時,1953年蘇聯迎來了文藝解凍,蘇聯對海明威的介紹增多,而當時中蘇為盟友關系,蘇聯的文藝政策對中國造成影響。因此,這一階段國內對海明威的宣傳和報道增多。1957年,新文藝出版社再版了由林疑今翻譯的《永別了,武器》,還出版了由海觀翻譯的《老人與海》。隨后,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則是“重歸沉寂期”。其原因是60年代初中蘇關系惡化,這一階段中國對西方文學的譯介和傳播與蘇聯形成逆向對應關系:海明威作品在當時成為蘇聯學生的必讀書目,在中國卻備受冷落。由以上分析可知,海明威在中國跌宕起伏的命運同中美以及中蘇之間國際關系的變化密切相關。70年代中期之后是“傳播高潮期”,尤其是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其傳播的擴大無疑與中美以及中蘇關系正?;泻艽箨P系。由此可知,海明威在中國的傳播受到意識形態、政治制度、中美關系乃至中蘇關系的影響。
海明威在各國的傳播情況可用表1加以總結。由表1可知,在20世紀,海明威在各國的傳播軌跡有所不同。他在美國本土是正常傳播,符合一位作家的成名規律。但在英國和西班牙則有若干相對停滯的時段,這主要與其作品內容、傳播者(如評論家)、讀者等內部傳播因素有關。海明威在德國、蘇聯和中國的傳播則更多與傳播的社會語境相關。比如由意識形態、政治模式、社會制度、國家關系帶來的審查制度和文藝政策,導致了傳播出現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波動。表1中的“傳播軌跡及變異”需通過遠讀計算而得,而“傳播的影響因素”是通過細讀分析而得,遠讀所獲得信息是細讀的基礎,細讀是遠讀數據的深化。因此,表1呈現了遠讀和細讀相結合的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新范式。

表1 海明威在各國的傳播軌跡及影響因素
由上可知,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離不開細讀,包括對文本和對社會語境的定性分析。作家作品的傳播是文學社會性的組成部分。文學社會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的洛文塔爾將文學 “傳播力場”理解成一個處于不斷變化之中的各種“力”之間既沖突又融合的場域。洛文塔爾認為,文學傳播力場至少應該包含兩個層面活動要素的分析:一是把文學傳播活動視為一個獨立、完整的系統進行研究,這一點體現在對文學傳播的基本要素(如傳播者、信息、媒介、接受者、傳播效果)的分析上;二是將文學傳播系統置于社會系統中進行考察,這一點體現在對文學傳播的社會語境,即文化制度、社會制度以及政治模式的批判性分析上。[28]縱觀海明威在各國的傳播可以發現,海明威在美國本土、英國和西班牙的傳播更多的是涉及傳播的內部因素,比如譯者、出版機構、書商、評論家、讀者等各種“力”在作品傳播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作品內容與評論家和讀者的心理期待是否一致。但海明威在德國、蘇聯和中國的傳播則更多受到非文學因素的干擾,更多體現了傳播力場的外圈內容,即意識形態對立下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和文化制度的差異,這導致海明威在德語、俄語和漢語中某些時期出現不合常理的傳播??梢哉f,海明威在異域的傳播就像是一面鏡子,折射出20世紀國與國之間的復雜關系。文學傳播的背后是復雜的非文學現象,傳播的最終效果是各方的合力結果。
本文構建了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模型,并以20世紀海明威的全球傳播作為個案加以論證,本文結論如下。
第一,在大數據時代,大規模傳播數據觸手可及,當下的文學傳播研究大有數據驅動的特點。數字化文本累積的海量數據已經成了細讀的 “不能承受之重”。因此,遠讀和文化組學等宏觀分析視角在文學傳播研究中不可或缺。正是借助各種語料庫數據、文本分析工具和算法,文學傳播的軌跡才得以呈現,傳播模式才得以揭示。定量的宏觀分析提供了細讀的著力點:宏觀分析中呈現的不同尋常的傳播變異和模式往往是細讀所要解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諸多宏觀的文學傳播問題,尤其是跨越較長時間和較大地域的傳播,必須借助于遠讀才能提出恰當的問題,并給予有力的回答。
第二,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既包含基于遠讀和文化組學的定量考察,也包含基于文本細讀和文學社會學理論的定性分析。細讀自有其重要之處。海量文學傳播數據所呈現的一般規律和模式仍需根據傳播學理論加以解讀,研究者需要對傳播要素和語境進行細致考察才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因此,大數據時代文學傳播研究新范式應是遠讀和細讀的結合體。
第三,作家及作品的傳播,尤其是在異域的傳播,通常會受到“傳播力場”的外圈,即非文學因素傳播語境的操控,比如傳播國家當時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意識形態、文化制度、國家關系、國際關系等因素,這些傳播語境的重要性不亞于作品本身、傳播媒介和譯者等傳播的基本要素。由此可見,文學的“傳播力場”是一個處于不斷變化之中的各種“力”之間既沖突又融合的復雜系統,需綜合考慮各種影響因素才能做出描述。這些因素所導致的傳播結果會在傳播數據上得到體現。因此,數據驅動的文學傳播研究需要在遠讀和細讀之間不斷轉換、交替進行,只有這樣才能更精準地把握文學傳播的規律。
注釋:
①王兆鵬:《傳播與接受:文學史研究的另兩個維度》,《江海學刊》1998年第3期。
②張西平:《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域外傳播研究的一個嘗試》,《國際漢學》2015年第4期。
③吳笛主編:《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第1—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④ Lawrence Venuti,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 London:Routledge,1998,p.67~68.
⑤王兆鵬、孫凱云:《尋找經典——唐詩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文學遺產》2008年第2期。
⑥王兆鵬、郁玉英:《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
⑦ Bernhard Karlgren, “New Excursions in Chinese Grammar,” 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ies,No.24,1952,pp.51~80.
⑧[14]Mark Algee-Hewitt et al.,“Canon/Archive.Largescale Dynamics in the Literary Field,” in Pamphlets of the Stanford Literary Lab Pamphlet 11,2016, https://litlab.stanford.edu/LiteraryLabPamphlet11.pdf,June 1st,2022.
⑨ Franco Moretti,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New Left Review,No.1,2000,pp.54~68.
⑩Chad Wellmon,“Sacred Reading:From Augustine to the Digital Humanists,” The Hedgehog Review,Vol.17,No.3,2015,pp.70~84.
[11] [12] [13] [21] Matthew L.Jockers,Macroanalysis:Digital Methods and Literary History,Urbana,Chicago,Springfield: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3,p.24,p.26,p.27,p.28,p.171.
[15]Jean-Baptiste Michel et al.,“Quantitative Analysis of Culture Using Millions of Digitized Books,” Science,Vol.331,No.6014,2011,pp.176~182.
[16]Elizabeth Currid-Halkett,Starstruck:The Business of Celebrity,New York:Faber and Faber,2010,p.66.
[17]陳云松:《大數據中的百年社會學——基于百萬書籍的文化影響力研究》,《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1期。
[18] Erez Aiden&Jean-Baptiste Michel,Uncharted:Big Data as a Lens on Human Culture,New York:Riverhead Books,2013.
[19] John Bohannon, “The Science Hall of Fame,” Science,Vol.331,No.6014,2011,p.143.
[20]Steven Skiena&Charles Ward,Who’s Bigger:Where Historical Figures Really Rank,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
[22]Spencer Stewart等:《比較文學研究與數字基礎設施:以建設中的“民國時期期刊語料庫(1918-1949),基于PhiloLogic4”為例的探索》,《數字人文》2020年第1期。
[23] [27] Robert E.Spiller et al.,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Vol.II,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8,p.1264,p.1384.
[24]Roger Asselineau&Heinrich Straumann,The Literary Reputation of Hemingway in Europe,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5,p.31.
[25]楊仁敬:《海明威學術史研究》,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98~100頁。
[26]楊仁敬:《美國文學批評八十年》,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64頁。
[28]甘鋒:《洛文塔爾文學傳播理論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