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與筆兩風流：袁枚的隨園往事（七）

鄭小悠

前面所選的詩作，都是贈友、悼亡題材，情意纏綿。本篇則挑選詩冊中僅有的一首詠物兼詠史作品，品讀袁枚的史論風格。

好珪璋彝尊

這首詩在手稿中列在第十四題，名為《宋徽宗玉璽歌》，有序曰：

府經歷鄭坤得古璽二。一曰：“大觀珍瑑”。刻最深，玉粹白微滯，疑為火蝕者，依今尺縱橫一寸五分。一曰：“秘府珍藏”。刻稍淺，白微減而沁如碎瘢，縱橫一寸七分。俱三尺螭龍鈕，爪甲玲瓏，蟠踞得勢。按《宋史》大觀二年，帝御大慶殿，受八寶，群臣稱慶。先是，有以玉印六寸龜鈕獻者，文曰“羊天福延萬億永無疆帝”。又得良工，命作六寶，以合秦制天子六璽之數，與“受命”“鎮國”通曰八寶。然則二璽之為徽宗無疑也。價索千金，予許以三百，卒不可得，悵然何極！敝家中所有書畫遍摩印之，為作歌。

詩曰：

鄭君古之符璽郎，玢玩珍瑑家獨藏。朱文深入半寸許，螭龍蟠鈕牙須張。通天犀劃太華雪，碧桃紅灑麻姑霜。千金難仿金刀鑿，一見如逢古帝王。憶昔道君全盛日，金裝玉軸紛捃摭。銅篆親成《博古圖》，法書聚作《大觀帖》。黃楊春滿絳霄宮，花鳥馀間召玉工。珠牌親遞劉妃手，畫譜新翻艮岳風。澄心堂紙蕭梁絹，都在雙螭品定中。一朝兵掃汴梁灰，帝去冰天璽不隨。紅羅裹罷三重錄，秋月寒生八寶輝。可憐玉石無情物，不念官家手澤垂。于今流落眼前過，千金難買愁無奈。漢井煙消銅狄青，隋宮曲斷瓊花大。且將書畫集紛紛，廣印朱砂壓暮云。莫嫌亡國亡家物，劉岳張韓總后塵。

與詩冊收入的大多數作品不同，這首詩并非袁枚書寫詩冊時的近作，而是早年作品。該詩收入《小蒼山房詩集》卷二，成詩于乾隆四年到六年之間，正是袁枚在北京翰林院任職的階段。

袁枚退出官場、閑居隨園后，開始廣營貨殖，因為家資饒裕，而最富雅好，自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詩中所寫宋徽宗玉璽，即屬珪璋彝尊之列。從這首詩的寫作時間上也可以看出，袁枚早在入仕之初，就開始進行古董收藏。他看到某府經歷鄭坤家藏有兩方古璽，一名“大觀珍瑑”，一名“秘府珍藏”，根據《宋史》記載，認定是宋徽宗“八寶”中的兩方。所謂“八寶”，是天子八種印璽的總稱。《唐律疏議》載：“皇帝有傳國神寶、有受命寶、皇帝三寶、天子三寶，是名八寶。”袁枚見此二璽愛不釋手，急欲購得，只是京官俸入微薄，拿不出千金之價，只能忍痛割愛，以兩璽為引子，作詩發思古之幽情。

淚比長生殿上多

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袁枚的主要身份都是詩人、文人，向來不以學問名世，亦不以史論著稱。事實上，作為一個“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的乾嘉士大夫，袁枚對于經史金石考據之學，也并非全無關注。他的著作中有《隨園隨筆》二十八卷，即其讀經史、正訛誤的學問之作，且特留心于古今制度之辨，頗有經世致用之意。如《隨園隨筆》中有《政條類》，其中“兩議”條曰：

今六部奏事，公卿意見不同者，許其兩議。按《呂刑》曰：其刑上備有并兩刑。孔《疏》有并兩刑者，謂人犯兩事，刑有上下。雖罪從重斷，有兩刑者，亦并上之，使王知其事。王或時以下刑為重，改下為上，故并亦上之。此即今奏事兩議之濫觴。

袁枚從古代刑罰著作《呂刑》中“兩刑并上”的說法，找到了清代奏議制度中“兩議”的發源，頗有見地，能發前人所未發。

袁枚因為詩尚性靈，標舉真情，反對沈德潛“詩教”之說，所以他的詠史諷喻之作常常被人忽視。其實袁枚的詠史詩不但數量不少，且很有特點，往往借古人故事，直抒胸臆，有縱橫之氣、雋永之味，而不斤斤于考史述史本身。

袁枚最著名一首詠史詩名題為《馬嵬》，因收入蒙學著作《千家詩》而廣為流傳。詩曰：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自古以來文人騷客登臨馬嵬坡，或嘆惋香消玉殞，或扼腕奸佞誤國，或惆悵連理枝斷，而袁枚這樣一個以輕佻多情著稱的才子，來到這樣的歷史遺跡前，卻以最樸實的語言、極平白的用典，喊出“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這樣的句子。一腔憐弱惜微、貴民輕君的情懷，是真正的儒者之詩。錢仲聯先生在《袁枚傳》中就曾感慨：“世但知枚以性靈為詩，不知枚以肝膽為文；但知枚有樂天之易，不知枚有史遷之憤。”可謂至矣。

乾嘉之學崇尚考據，許多迂闊夫子對袁枚的詠史詩重抒懷而輕考證不大買賬。袁枚對此不以為然，他在《隨園詩話》里就笑話考據家不能論詩。譬如曾經有人批評這句“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說楊貴妃并不死于長生殿。袁枚聞言大笑，反唇相譏：那么白居易《長恨歌》中有“峨眉山下少人行”，難道唐明皇奔蜀逃難，就到過峨眉山嗎？隨后又說：“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

書詩冊中收入的這首《宋徽宗玉璽歌》，前幾句以詠物為主，描摹玉璽來源與形態。至“憶昔道君全盛日”一句，則轉為詠史。先敘徽宗精書善畫，風雅絕倫的帝王生涯。遙想這兩方玉璽，不知鈐過多少石渠珍秘、琳瑯佳品，所謂“澄心堂紙蕭梁絹，都在雙螭品定中”是也。至筆下升平畫盡時，陡然一轉，改寫靖康慘變，正是“一朝兵掃汴城灰，帝去冰天璽不隨。”行文間隱見《長恨歌》“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的影子。

不過，既寫靖康間事，不可避免要提到宋金之戰，而金的統治民族女真族又與清帝系出同源，對作者而言，這里就出現了一個需要謹慎處理的政治立場問題，特別是在文字獄酷烈的乾隆年間，對與金王朝相關的歷史事件進行描述評論，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

當然，這一問題在該詩寫成的乾隆初年表現還不甚顯著。乾隆皇帝即位初期，曾極力塑造自己的仁君形象，一度遏制住了其父雍正帝晚年因言罪人的風氣，政治較為開明。因此，即便正在皇帝眼皮底下擔任翰林院庶吉士，袁枚也敢在詩中寫出“莫嫌亡國亡家物，劉岳張韓總后塵”這樣的句子。直贊南宋的“中興四將”—劉锜、岳飛、張俊、韓世忠四位抗金英雄保家衛國，恢復半壁，政治立場是非常鮮明的。

善作刀尖之舞

到了乾隆十四年以后，清廷政風出現了顯著變化，尤其文字控制方面，較雍正末年也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文字獄大案頻發，在詩冊寫成的乾隆二十三年，已經達到非常酷烈的程度。且乾隆年間文字獄案的爆發，多半是熟人間互相舉發造成的，袁枚敢將此詩原文抄錄給慶蘭這個滿人貴公子，可見對他的信任。

不過，在晚年將此詩收入詩集時，袁枚只能對其進行重大改動，以免自己和家人因文字獲罪。他首先對序文進行了大量刪減，改為：

鄭殿揚得古璽二。一曰：“大觀珍瑑”，刻最深，玉粹白微滯，疑蝕于火，依今尺博一寸五分。一曰：“秘府珍藏”，刻稍淺，沁如碎瘢，博一寸七分。俱螭龍鈕。按《宋史》大觀二年，帝御大慶殿受八寶云云。然則二璽之為徽宗無疑也。不能得，不能忘，付之一歌。

再者詩最后三句“漢井煙消銅狄青，隋宮曲斷瓊花大。且將書畫集紛紛，廣印朱砂壓暮云。莫嫌亡國亡家物，劉岳張韓總后塵”被全部刪去，改為：“仙箓煙消寶篆存，燈檠土朽冬青大。幾度摩挲憶倍憐，宣和遺事想當年。勝逢白發深宮女，同說紅羊小劫天。”

修改后的詩文只是白描出詩人撫摸徽宗古璽，感懷宣和舊事的場景，仿佛面對靖康大劫難的親歷者—宋室的白發宮女，談論那令人唏噓的離亂日子。至于亡國亡家后的恢復之志，譬如“劉岳張韓總后塵”這樣的句子，則不敢見諸筆端。

袁枚傳世詩作四千多首，散文、筆記、尺牘等付梓文字更是不計其數，其中很多都涉及敏感的歷史事件與在世的政壇要人，以他的行事之張揚，言談之恣縱，難免得罪權貴、同儕。他之所以一生平安，未因文字獲罪，固然得益于尹繼善等一眾滿漢高官的庇護，而他個人在這一問題上謹慎異常，善作刀尖之舞，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從這首《宋徽宗玉璽歌》的改動上，即可管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