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不懂的母親

母親節快到了，閨蜜又在偷偷計劃著準備禮物，要給母親一個驚喜。她拉著我做參謀時，我心里有些微漾。準備母親節禮物，或許是我這輩子不太可能做的事吧？

人說母愛是偉大的，我想那是別人家的。對于母愛，我從陌生到渴望，再到現在的躲避，走了近20年。

有時候我總在想，我能打敗那么多競爭者，考入985高校，成了大家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可我的母親，仿佛依然是“別人家的母親”，為什么我就親近不了我最想親近的人呢？

似曾相識的“阿姨”

對于母親，小時候我并沒有多大印象。

從我記事起，我就跟著爺爺、奶奶在福建的農村長大。那時候是快樂的，盡管沒有父母陪伴，但祖輩給了我足夠的愛，加上鄉村田野、小橋流水，一群嬉戲玩鬧的小伙伴，讓我一點都不想念父母。

第一次對母親有印象，是在我即將上小學的時候。那天，爺爺把我從幼兒園接回家，推開門便見客廳坐著一對似曾相識的“叔叔、阿姨”。

以前，父母也曾回家探親，短暫的相處時間甚至比不上平時總回娘家的姑姑多，所以我跟他們不太親。

1993年9月，父親考上了軍校，畢業后留在北方的A城。聽奶奶說，母親是父親的高中同學，當年的成績比父親還好，可惜高考失利，只上了一所一般的本科學校。

母親大學畢業后只身北上去了A城。結婚、有了我之后，年輕的母親想和父親“并肩同行”，便把我留在了老家。

我怯生生地打了招呼，靜靜地站到一旁。父親的臉上有了笑容，而母親用犀利的目光掃向了我。我有點慌，低頭便看到自己滿是灰塵的褲腿。

“小溪，你過來?！甭牭侥赣H在叫，我慢慢地挪了過去。

“你看你，又去哪兒野了，滿身都是土……”我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她拍了拍我腿上的土，沒有再和我說話。

接下來那幾天，我總是小心翼翼。后來爺爺告訴我，父母這次回來辦事，原本打算帶我一起回A城上學，但看到我這副頑皮的樣子，加上母親的事業正在上升期，他們又臨時改變了計劃。

想著可以繼續在爺爺、奶奶家自由自在，我很開心，還很慶幸父母沒過幾天就走了，我恢復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過，看到幼兒園的小伙伴們被爸爸、媽媽接送時高興的樣子，我還是有點失落。

合家團聚的時光

等我到父母家時，已經是2014年的暑假了。

那年9月，我升入初中，住進父親單位分配的家屬房里。房子沒有老家的房子寬敞明亮，甚至有點破舊，可我還是滿心歡喜。

可惜的是，團聚的時光不過兩個月，我便開始想念老家，想念爺爺、奶奶。

“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換鞋，說了多少遍了，怎么就記不??？”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爺爺、奶奶都把你慣成什么樣了？”

“學習成績也不拔尖，我和你爸當年都是‘學霸，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呢？”

…………

我覺得，母親總是對我各種挑剔和嫌棄。吃飯的時候，她嫌我發出聲音，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嚼著飯菜，食不知味；幫忙掃地、刷碗，她嫌不夠干凈，不講衛生；寫作業時，她認為我的姿勢不對……父親忙碌，在家時也會為我辯護幾句，但終是拗不過母親，只能暗地里安慰我。

我在這個家里，處處受束縛，無所適從。

在學校里，是我最開心的時光。盡管同學們并未完全適應我帶有濃重口音的普通話，但他們依然會友好地和我聊天、玩耍；還有溫柔的班主任老師，像小時候伙伴家的媽媽一樣，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

只要一回到家，我就縮進了自己的小屋子，仿佛這樣就能夠將一切不愉快封在房門之外。然而，這樣的平靜還是被母親打破了。

初二那年寒假的一天傍晚，我正窩在自己的小屋里翻看從同學那里借來的《聊齋志異》，母親突然推門進來。

我慌亂不已，也來不及把書收起來。母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聲呵斥：“你看看你的成績，不好好學習，還有空看這種書。它能教你什么呢，捉妖除魔嗎？”

母親手里拿的，正是需要家長簽字的期末成績單。我有點發蒙，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努力考進了班級前三名，本以為這樣的成績能得到母親的肯定，可她還是不高興。

母親拿走我的書時，我沒有反抗，只是安靜地穿上衣服出了門。那天晚上，直到父親回家后，才在院子里找到我。那時，我已經呆坐了近2小時，雙腿幾乎凍僵。

那晚，父親和我聊了很久，平時一臉嚴肅的他，臉上多了點無奈：“小溪，我知道你不高興，可是你要多理解媽媽。她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從小就努力學習，只有考了優異的成績才能得到父母的夸贊。奈何她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她這一路走來不容易，所以她對你寄予厚望……”

父親后面說的話，我沒有細聽，只記得當時他嘴里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白霧，漸漸散去。

漸行漸遠的母愛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在學校待到最后一個才回家，到家后我盡量按照母親要求的樣子去做每一件事情。

母親似乎也好了很多，雖然偶爾叨嘮兩句，卻沒有時時刻刻盯著我。但我始終覺得，不是母親變溫柔了，而是我“長出息”了，學習成績一直穩居班級第一名。

2016年的一天，父親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家里很快就有新成員了。我知道，父親只是通知我而已。母親日漸隆起的腹部意味著什么，已經14歲的我都懂。我分辨不清自己當時的心情——高興和失落，哪個更多一點？

母親有了身孕后，對我的關注日漸減少，我聽到的嘮叨也越來越少，我本來應該高興才對。只是，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了，我能得到的母愛還有什么呢？

年底，弟弟出生了，很可愛，母親突然變得溫柔了很多。她小心地抱著懷里的弟弟，輕聲哼著歌謠，臉上滿是笑容。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這么多年不曾出現的母愛的光輝。

事業上小有成就的母親，居然辭了工作，全職在家帶弟弟，這令我匪夷所思。但細細一想，也不難理解。父親說，姥姥、姥爺不會長途跋涉來A城幫忙帶孩子，母親又一直嫌棄我被爺爺、奶奶帶出來的樣子，42歲有了兒子，算得上“老來得子”，想必她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吧。

許是因為弟弟的到來，母親對我也好了起來，餐桌上會給我夾菜，也不再盯著我的考試成績，給弟弟買衣服的時候，還會順帶給我捎上一兩件。

日子是越來越和諧了，可是我的心怎么越來越難受呢？

2017年9月，我考上了重點高中，申請了住校。我想，沒有我在的那個家里，會更加的“母慈子孝”，盡管每周末我還要回家。

父親剛開始不太同意我住校，但一看拗不過我，也就隨我去了。我記得當時，母親自始至終只說這樣幾句話：“住校也好，學習獨立，我初中就開始住校了?！?/p>

也許是骨子里有股野性，我就像路邊無人問津的野草一樣，任其自然，反而長勢兇猛。

2020年暑假，我的高考成績出來后，母親第一次對我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填報志愿時，我填上了老家的一所“雙一流”高校，父親勸我留在A城，留在這個一線城市，留在他們身邊，我拒絕了?？赡?，我還是向往那個充滿快樂回憶、自由自在的老家小山村吧。

然而，遠離父母的大學并沒有讓我覺得快樂。我經常夢見的不是心心念念的爺爺、奶奶，反而是母親。夢中，她有時候在數落我，有時候沖著弟弟笑。我在日記里寫道：“我自以為是的遠離和躲避，其實躲避的是自己，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p>

上大學后，我沒有再回過A城。寒暑假，我回到鄉下的爺爺、奶奶家，因為新冠疫情的緣故，父母也沒有回來過。

偶爾與父母通話，知道父親的職位升高了，弟弟也已進入小學，品學兼優。丈夫事業有成，兒子乖巧懂事，現在的母親，該是人人羨慕、生活愜意了吧？

2023年春節，父母帶著弟弟回老家過年。兩三年才盼來的團聚，爺爺、奶奶把家里打扮得喜氣洋洋，可我的心里卻歡鬧不起來。

兩三年不見的弟弟，個子已經很高了，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個勁地叫“姐姐”。父親對我關愛有加，只是，母親的臉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母親越是這樣，我越是關注她。可越是仔細觀察，越讓我的心一沉再沉：我終究不是那個她愛的孩子……

對于母親，父親告訴我要體諒，爺爺、奶奶說要理解，了解我情況的閨蜜說要和解……可我，聽不到自己內心的聲音。我能解決那些復雜的計算公式，可理不清自己對母親的情感，或許時間能給我答案，而我需要耐心等待。

（作者為某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