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之戰

王良　楚涯

都說“家和萬事興”，我是真信這個理。望著窄小客廳里正在觀看電視的祖孫幾人，父母樂呵，女兒們開心，我不禁感慨萬千，思緒回到了那個冷冷清清的除夕。

一

2021年春節，“就地過年”的倡議讓很多戰友都留在了營區。我家在營區里算個“大戶”。在外人看來，我家兩個女兒乖巧懂事，我父母身體健康，我和妻子各司其職，一家人其樂融融。然而，這只是一種表象，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除夕，我來到辦公樓值班室，陪同值班的戰友一塊跨年。臨走時，戰友有點感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謝謝你兄弟，大年夜沒在家里陪家人，而是到值班室來陪我跨年！”

聽到這話，我尷尬得有點無措，簡短回答一句“沒事”后，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值班室。出了辦公樓大門，我不知道何去何從。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去了鄰居家跨年，家里就剩父母四目相對、守著清冷的空屋。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作了一個決定：“電視機，我非買不可了！”

是的，不用驚訝，我們家沒有電視機，估計整個營區就我們家沒有電視機！而且，雖說只是一臺電視機，背后卻隱藏著家里的許多矛盾。

2014年秋，我因工作調動來到了北京某部營區大院。

此前，我是駐河南陸軍某部的一名軍醫。2012年春，經戰友介紹，我認識了王然，她是某部的一名眼科護士。經過接觸，我發現她活潑開朗、積極能干。入伍后，她通過自學拿到了專科學歷，在單位也表現突出，當時已是三期士官。她來自山西農村，從小近似的家境決定了我們倆同樣的消費觀——日子要精打細算，非必要不浪費。家境、職業的相似，讓我們擁有了更多共同語言，同年底，我們結婚了。

2014年春，大女兒出生，結婚時按揭買的期房也拿到了鑰匙，雙喜臨門的高興勁還沒有過去，一紙調令把我調入北京。為了不兩地分居，也更好地支持我的工作，王然選擇了退伍。同年底，我們賣掉了在原駐地快裝修好的房子，一家三口在北京團聚。

北京新單位分配的公寓房約50平方米，被隔成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倒也五臟俱全。安家時，我和妻子購齊了其他家具家電，為了節省空間，也覺得沒有使用需求，就沒有買電視機。

二

2016年秋，女兒兩歲多了，妻子到附近的一家藥店上班，我從老家接來母親幫忙照看孩子。婆媳關系不好相處，我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有想到引發矛盾的導火索竟是一臺電視機。

我家雖在農村，但母親這大半輩子由父親護著，幾乎是“事事有回應，樣樣必滿足”，平時在老家的日子倒也愜意。剛來北京，母親感覺很不習慣，她除了要照看孫女外，偶爾還得幫忙做家務，空閑時會覺得無聊，有時還會失眠。一天吃飯時，她說：“良啊，院子里你陳阿姨家，客廳有個大電視機，她家外孫女睡覺后她能看看電視解解悶。咱們家里怎么不買個電視機呢？”

我和妻子同時抬起了頭，妻子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我。我環顧四周堆滿了東西的房子，安慰母親：“好的，媽，我先考慮看看電視機放哪兒吧。”

當晚回屋睡覺時，妻子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你不會真的要買電視機吧？”

我有點為難：“我媽有時確實感到無聊，再說以前在老家看電視習慣了，有電視她能解解悶。”

“人家陳阿姨家足足有90平方米。咱們家買了電視機放哪兒呢？”妻子這一問，也把我問住了。母親臨來京時，我們考慮過買電視機。只是買電視機容易，安電視機難。客廳太小，四處是門；放我們臥室，妻子明確表示反對，她以前是護士，有潔癖，不喜歡別人進我們臥室；放母親那小臥室里，也不妥，長時間近距離看電視對眼睛還是有傷害的。

實際情況如此，這個話題就不了了之。往后幾天我都有意無意躲避著母親的眼神。一周多后，那天妻子下了班，怒氣沖沖把我叫進臥室，劈頭蓋臉就一頓說：“是我小氣嗎？是咱們家缺買電視機的錢嗎？你媽怎么可以在外面這么說我？！”

我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怎么了，怎么了？”

妻子進屋太急，剛才沒有關嚴實的房門被母親從外面推開：“我說你什么了，我就是實話實說。良都答應我要買電視了，就是你不讓買的。你不是小氣，還能是什么呢？”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妻子氣得干脆說：“那就是我不讓買的，怎么了？你也不看看，這家里，哪里還能放得下電視機呢？再說不買電視，你還天天帶著妞妞去看電視呢；家里要有了電視機，你和孩子是不是天天就守著電視了？”

妻子的話毫不客氣，母親一下子蔫了下來，而我一頭霧水。母親沒再多說，回了自己房間，晚飯時間都沒有出來。妻子把我推出臥室，“啪”地從里面鎖上門，只剩我和妞妞在客廳里面面相覷。

好幾天后，我才知道了原委。母親常去鄰居家串門，孩子對電視好奇，在電視機前一待就是大半天。母親和人閑聊時，也曾說過家里沒有電視機，這話不知道怎么傳到妻子耳朵里，就成了：

“你家兒媳婦摳門，買電視的錢都舍不得！”

“兒媳婦不讓買電視，婆婆只能天天帶著孫女去別人家看。”

…………

其實，妻子在生活上省錢有道。她在超市購物，挑選瓜果都得精挑細選，但是人情世故上該花錢的地方卻也大方，用她的話說“得把錢花在刀刃上”。

得知經過后，趁妻子上班時，我帶著母親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個遍，確實找不到適合放電視機的地方。母親這才悻悻地不再作聲。當天晚上，我又哄好了妻子。只是，從那時起，母親和妻子之間，非必要不說話，說話也都冷冷的，少了點熱乎氣。

三

2017年秋，女兒妞妞上了幼兒園，考慮到母親的處境，我們決定自己接送孩子，送母親回了老家。2020年春，小女兒七七的到來，讓我們不得已又從老家接來父母，開始了一家六口擠著住的日子。父母住在以前母親住的小屋，我網購了兒童專用高架床，硬是在我們臥室床上給妞妞改造出一個“上鋪”來。

電視機還是沒買，母親和妻子依然關系冷淡，甚至開始互看不順眼起來。

母親早起蒸蛋，只蒸了父親、我和妞妞的份，妻子覺得母親沒把自己當家里人；妻子喜歡自己從超市挑點新鮮且實惠的菜帶回家，母親覺得妻子是背著他們亂花錢……雖然都是因生活習慣不同導致的雞毛蒜皮的矛盾，但是婆媳倆互相較著勁，當面不說不鬧，背后找我叨叨，我夾在中間著實為難。

于是那年除夕，見不得家里的冷冷清清，我選擇逃到了值班室。出了值班室，我在外繼續游蕩，估摸著父母已睡覺，才回到家。兩個孩子也已睡著，我正盤算著如何跟妻子談談，她卻先開了口：“你要是跟我說電視機的事，免談。”接著她又說，“房子還是這個房子，一家六口已經夠擁擠了，擠哪兒看電視？再說，因為上網課，妞妞的視力已經下降不少了，七七已經學會走路，應該多出去活動活動。你媽那么喜歡看電視，買了電視機，這祖孫三人不得天天守著電視啊！真沒有必要！”

現實擺在眼前，妻子一語中的，我原本斬釘截鐵的決定瞬間被打得落花流水。

2022年5月，老家已近90歲的奶奶突然生病，父親不得不回去照顧奶奶。父親回去了，母親又開始失眠了。她天天找我嘮叨想把七七帶回老家，但妻子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心疼母親，有心買個電視機安慰母親，妻子卻犯倔，堅決不讓。

“我是尊重你，才一拖再拖沒有買，可是你也應該考慮考慮我媽的情況！”我忍無可忍，態度開始強硬起來了。

“對，那是你媽。我月子剛出，你媽蒸雞蛋只蒸你爸、你和妞妞的，她有把我當家里人過嗎？……”妻子往日咽下肚子的話一股腦地往外倒。

吵架一旦開了頭，誰也沒有好話。那天晚上，也許是母親聽到了我們的爭吵，第二天早上起來，母親已經收拾好東西，執意要回老家。我也沒臉勸阻，只能幫她買票讓她回了老家。

四

后面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妞妞已上小學，日漸懂事，每天早上由妻子送她去乘坐學生班車到學校，傍晚坐班車回到院子后，也可以自己回家。但是七七太小，不能無人照看。我工作繁忙，就算能一次性休完年假，也只能在家照顧七七近一個月。好在妻子單位不遠，領導體恤，她每天騎著“小電驢”帶著七七去上班。

10月中旬，天越來越冷了。那天，妻子像往常一樣，準備帶著七七出門，臨出門前卻突然發現孩子全身滾燙，孩子發燒了。正好趕上我單位事情多，妻子所在的藥店也離不了人，怎么辦呢？

我們倆把院子里能幫忙帶孩子的人都問了一遍，但都沒有合適的。我們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有心想請母親回來照顧，但是路途耽擱時日不說，因疫情防控措施進院還得隔離。

最后，還是鄰居陳阿姨幫忙解了難。她除了早晚接送自己的外孫女上下學外，其他時間就來我家幫忙照看七七。一周左右，七七好利落了。一天晚上，我們買了點禮品登門道謝。沒想到，陳阿姨拉著妻子的手，和她說了好長一段話。

“小王啊，不是阿姨這次幫了你，才有資格說你。很久前，阿姨就想跟你說說心里話了。就說你婆婆吧，人不壞，也疼孩子，凡事多想著兒子和孫女，嘮嗑時嘴摟不住，這都是正常的事。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自己的習慣呢……當然，她的毛病我也沒少說她。你啊，會過日子，也不是不孝順，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時候犯倔。但是，犯倔的結果不是孩子吃苦嗎？你說這次要是你婆婆在這兒，孩子也不用跟你天天風里雨里的，多受罪；這發燒了，也沒人搭把手，多愁人吶……”

陳阿姨是位退休老教師，她的這番話說得貼心又恰到好處，妻子聽后久久沒有說話。說完，陳阿姨又看向我：“要我說，你們家最該說的是你這個兒子。父母、妻子，因為你在一個家里生活，有磕碰很正常，該你從中調節調節，你還默不作聲，這不對吧？該你們吃吃苦頭了。有空給你媽打電話讓她回來吧。她昨天還跟我說，想念孫女，擔心你們呢……”

回到家，我想和妻子聊聊，見她只是沉默著就去洗漱了，我只好作罷。

第三天，我突然接到快遞電話，讓我出去簽收電視機。我一愣，轉瞬明白了，笑著跑了出去。后來，我和上門安裝的師傅比畫了半天，終于在小客廳唯一一面沒有門的墻上掛好了電視機。在客廳里看電視距離依然太近，搬個小凳坐到廚房里去看距離還差不多……但不管怎樣，家里總算是有電視機了。

10月底，奶奶身體已經康復，在家中由叔叔照看，父母便一起來到家屬院。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客廳還是那個客廳，一家還是六口。但母親的臉上多了笑容，妻子也不再冷著一張臉，而最開心的當屬是我——這家更有家的樣子。12月中旬，單位公寓房調整名單下來了，我在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意味著我們也可以住上大房子了。我“飛奔”回家，一進門就看見祖孫兩代人在電視機前歡樂的場景。我進到臥室，妻子正在疊衣服。我把好消息告訴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媳婦兒，謝謝你！”

她微微抬頭，輕聲回了句：“傻樣，這下你高興了吧！”

我不禁浮想聯翩——如果搬家動作快的話，下個除夕，一家人就可以在寬敞的客廳里，圍坐在一起觀看春節聯歡晚會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口述者單位：陸軍某部；整理者丈夫單位：陸軍某部）

各抒己見

趙翠田（軍人母親，“50后”）?????

在我看來，婆媳沒有血緣關系，如果不能太親近，也不用強求。但作為兒子、丈夫，要起到紐帶和潤滑劑的作用。

盧南（退休軍人妻子，“50后”）

父母沒有給兒女帶孩子的義務，婆婆雖然有缺點，但總體上大度能容，即使矛盾迭出，也重返兒子家承擔“重任”。不過，長輩到了兒女家，也要擺正心態，避免產生不必要的矛盾。

陳權（現役軍人，“80后”）

男主人公一心把矛盾歸結在電視機上，而選擇性忽視電視機背后的實質性問題——正因為一開始他逃避面對矛盾，才又生出后續的更多事端。好在，他最后被陳阿姨一語點破，才覺醒自己該做點什么。

范晨霞（軍嫂、心理咨詢師，“80后”）

從文中看，這個家庭里，婆媳間、夫妻間都沒有正確有效地溝通。我建議彼此相處時注意以下三點：

第一，放下期待，心有“界限”。婆婆不是母親，兒媳也不是女兒，放下不切實際的期待，更冷靜地處理問題。

第二，明確立場，表明觀點。面對事情，一開始就要清楚、不帶歧義地告訴對方，什么事情可以做、怎么做。比如，這樣協商：電視可不可以買，買后什么時候可以看，可以看多長時間……

第三，進行非防御性溝通。發生矛盾時，盡量采用溫和的語言表達自己的觀點，進行有效溝通才能解決問題。

劉子航（軍娃，“00后”）

小時候奶奶來幫忙帶我，也喜歡看電視。媽媽對此曾有不滿，但她從未在奶奶面前表露過。我想，故事里的問題不在于電視機，而在于家庭成員缺乏換位思考、互相尊重、相互體諒。

編輯/吳瓊（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