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一客戶端暨重慶市委黨建全媒體記者 唐余方 劉露

2023年7月21日,王學峰在門診會診。圖/劉露
王學峰是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神經內科教授,他的家就在醫院對面。
從家里走到辦公室,路程不過幾分鐘。王學峰最滿意的就是這點,他很多年沒有搬過家,為的就是能離患者和實驗室更近一些。
從1982 年踏入重醫附一院開始,王學峰就和這所醫院、和這里的患者緊緊連在一起。多年來,他一直堅定地奔跑在一條狹窄深邃的賽道上,研究癲癇這一古老疾病里的新問題。
率先找到癲癇的發病起源,提出癲癇的神經網絡學說,制定癲癇防治的“全球方案”,篩選出耐藥性癲癇的耐藥基因,針對難治性癲癇、癲癇持續狀態兩類重癥患者提出新的治療方案……在41 年的光陰里,王學峰不斷打破研究領域的“天花板”,也打破自己的極限,推動我國癲癇研究往前一點,再往前一點。
2023 年7 月,王學峰獲得重慶市科技突出貢獻獎。
王學峰身材高大,快言快語,精力旺盛得不太像一個年過七旬的人。
8月10日上午,王學峰接到一個電話,內蒙古自治區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醫生想請他遠程會診一位疑似癲癇持續狀態的患者。
王學峰爽快地答應了,他調整了下午的工作安排,中午也沒休息,一直在辦公室準備會診需要的資料。
下午兩點,遠程會診開始,王學峰聽完對方醫生的介紹后,很快就心中有數。隔著屏幕,他侃侃而談了一個多小時,不僅教對方怎樣辨別癲癇持續狀態的表現,指導他們準確用藥,還分享了癲癇持續狀態的治療指南等專業知識。這些都是他花了數年心血得到的研究成果。
在我國癲癇研究領域,王學峰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許多醫生遇到癲癇治療難題都會請教他。走上“塔尖”的成長經歷,印證了導師沈鼎烈當年對他的教導:你和其他醫生的差距,是由你在亞專業上鉆的程度決定的。
1982 年,王學峰來到重醫附一院神經內科工作。他自小就夢想學醫,但25歲才有機會考醫學院,所以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
在同一批年輕醫生里,王學峰年齡最大,也是最勤奮的那個。
臨床工作不同于在校學習,會遇到許多具體的難題,每遇到一個難題,王學峰都會寫一篇綜述,把全世界針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都吃透,弄清楚它的歷史演變、流行病學、臨床表現等,將一個個不熟悉的難題變作熟悉的專業知識。這個習慣他一直堅持到現在。
因為勤奮,王學峰很快就嶄露頭角。度過5年的基本成長期后,沈鼎烈讓他選擇一個“跳起來夠得著”的亞專業。他不想選那些已經被研究得比較清楚的領域,于是將癲癇作為研究方向。
癲癇是大腦神經元突發性異常放電,導致短暫的腦部功能障礙的一種慢性疾病,臨床表現復雜,有些會出現自傷或者傷人的情況,治療周期相當漫長。
我國癲癇患者數量多,但是研究起步晚,有許多未知領域亟待探索。沈鼎烈是我國較早從事癲癇研究的專家,在他的帶領下,王學峰有了更加明確的研究方向。
1987 年,王學峰開始對癲癇患者進行血藥濃度測定,以此來判斷藥物療效。
測定血藥濃度需要反復加樣,每隔15 分鐘加一次,連續加樣十幾個小時。為了保證實驗過程不被干擾,王學峰總是選擇從晚上開始實驗,通宵達旦地做。
“血藥濃度的測定對細節和精度要求非常高,比如,每次加樣的劑量必須一樣。當時的實驗設備很簡陋,都是用試管手動加樣,手指按壓的力度、幅度等都會影響加樣劑量。”王學峰回憶道。
為了確保每次加樣的劑量保持一致,王學峰拿著試管反復練習按壓,幾乎形成了肌肉記憶。這個測定實驗持續了一年半,他將每個細節都做到了極致,探索出我國首個抗癲癇藥物血藥濃度測定的方法,提高了癲癇治療用藥的精準性。
為了更好地推動癲癇治療和研究,王學峰還建立了3個全國最大的資源庫:癲癇家系的遺傳資源庫、癲癇手術患者腦組織組成的腦庫、定期隨訪的臨床資源庫,對這一古老的疾病有了越來越多新的認識,也讓越來越多癲癇患者得到及時準確的治療。
王學峰的時間觀念特別強,對實驗時間苛刻到秒,但是在患者面前,他卻沒有任何時間概念。
只要基層醫院有需要,只要時間允許,王學峰都會去會診。他曾獨自驅車300 多公里到貴州省銅仁市德江縣救治癲癇持續狀態患者,曾在深夜冒著滂沱大雨到秀山救治危重癲癇患者,也曾凌晨從外地趕回醫院搶救致死性癲癇患者……他說:“我沒什么自己的時間,醫生就是要想方設法為患者爭取一個好的結果。”

8月10日,王學峰(左)在ICU查看患者恢復情況。圖/劉露
要為患者爭取一個好的結果,意味著醫生要付出很多辛苦。盡管科研、教學、行政工作很繁忙,盡管快71 歲了,但王學峰絲毫沒有減輕臨床的工作量:每周一、周五上午專家門診,每周五下午特需門診,周二、周四上午查房,周三討論疑難病例。
一般來說,專家門診的放號數量是固定的,王學峰也是如此,但慕名而來的癲癇患者很多,許多患者抱怨掛不上號,他耐心囑咐大家:“掛不到沒關系,你直接來,我現場給你加號。”
王學峰從不拒絕患者,他的門診號每次都會現場加到130多個,從早上8 點看到下午1 點多甚至2 點多。遇上周五,專家門診結束后,他立馬得去上下午的特需門診。
王學峰的付出,換來的是患者的信任和依賴。
許某是頑固性癲癇患者,3 歲開始發病,病齡32年,已經在王學峰這里治療了13年,是他的第9479 位癲癇患者。
沒遇到王學峰之前,許某每次發病都是“大發作”,在馬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就倒下去了,雙眼上翻,口吐白沫,不停抽搐。
許某一直沒有得到好的治療,直到22歲遇到王學峰。她第一次就診時,王學峰問得很仔細,除了發病情況,還關心她的工作和家庭經濟狀況,給了她一些信心和溫暖。
可是,許某的治療之路并不順利,抗癲癇藥堅持吃了6年半,病情卻不見好轉。遇上她這種情況,有的醫生可能會選擇放棄,但王學峰沒有,他不停地調整治療方案,為許某換了十幾次藥,病歷都寫了兩大本,終于在數次換藥、加量、減藥中找到了最適合她的,幫助她從“大發作”變成“小發作”,再到現在的病情持續穩定。
13 年,在最艱難的日子里,醫生和患者一起戰斗,最終成就一段彼此信任、非常牢固的醫患關系。
“醫生要完全取得患者和家屬的信任不太容易,但是王教授做到了,這么多年,他就像我的另一個‘家長’。”許某說。
隨著醫學研究的不斷深入,有多種抗癲癇藥物用于臨床治療,大約70%的癲癇患者能夠通過吃藥控制病情。但是,有近30%的癲癇患者服藥后效果不佳,最終發展成頑固的耐藥性癲癇。
耐藥性癲癇是神經科學領域的“卡脖子”難題,只有極少數人會選擇涉足這一領域。王學峰是這極少數中的極少數,因為他不僅早早跨了進來,而且堅持了幾十年,直到現在仍在攻堅。
20 世紀90 年代,王學峰開始研究耐藥性癲癇。他發現,現有藥物的作用原理基本集中在控制或改善癲癇發作時的癥狀,而不是從根源上扼制癲癇的產生。
醫學治標更需治本,王學峰決定帶領團隊攻堅新的研究方向:探索耐藥性癲癇的內源性發生機制,找到耐藥基因,從基因層面尋求治療靶點。
哪些基因會引起癲癇患者產生耐藥,耐藥性癲癇患者和普通癲癇患者的基因存在哪些差異……要搞清楚這些問題,需要在浩如煙海的基因里去尋找耐藥基因。
尋找癲癇耐藥基因的征程猶如大海撈針。好在,通過對耐藥性癲癇患者遺傳家系的研究,一些耐藥基因出現了聚集和暴露,王學峰團隊抓住這條線索,大大縮小了耐藥基因的篩查范圍。
但這遠遠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接下來,王學峰團隊進入了更加漫長的研究階段——要在目標基因群里,一個一個去驗證是否是耐藥基因。
驗證環節并非一蹴而就,要經過多種分子生物學實驗、癲癇模型行為學實驗、電生理實驗等多個研究環節,驗證一個基因可能要耗時1—2年。
回望過去,王學峰用“頭破血流”來形容驗證過程,“遭遇了無數次滿懷希望又慘遭失敗的打擊”。
失敗的頻率有多高呢?
重醫附一院神經內科副教授田鑫從碩士研究生階段就開始篩選驗證耐藥基因,已經快10年了,大多數時候都在經歷失敗。
“基因與疾病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同時受到很多環境因素的影響。在耐藥基因的驗證過程中,許多基因驗證了幾個月甚至大半年、一年,已經到了最后的實驗環節才被驗證出它并非關鍵基因,這是非常挫敗的。”田鑫說。
反復失敗的過程中,王學峰在不斷堅持,他總是以身作則,帶著大家重新開始,并用自己的親身經歷鼓勵學生們:“要總結失敗的原因,加深認識,失敗的次數越多,說明我們離成功越近。”
經過多年的反復探索和驗證,王學峰團隊通過對耐藥基因的驗證、研究,分析出耐藥性癲癇的成因、基本要素、演變規律及關鍵環節,總結了繼發性耐藥性癲癇的“五要素”(時序性、伴隨因素、出現時間、電生理特征、治療效果),并證實耐藥性癲癇患者體內存在多個耐藥基因組成的耐藥環,提出了耐藥性癲癇的新定義、藥物選擇和手術時機。

王學峰(左)指導學生田鑫開展實驗。圖/重慶醫科大學
王學峰有兩件不太喜歡的事:一是不愛過生日,過生日對他像是一種提醒,提醒他又衰老一歲;二是不愛過節,因為一過節,他就找不到人討論實驗了。
在王學峰眼里,年齡只是一個數字,無法限制他做想做的事情。25歲,他花了幾個月時間自學完初中、高中全套教材,兩次參加高考,終于考上了醫學院校;66 歲,他才開始系統學習英語口語;71 歲,他還每天工作到凌晨兩三點,總是最后一個離開實驗室……他一直在打破所謂的年齡限制,勤奮程度超越許多年輕人。
王學峰的英文聽寫能力很強,但是口語差,擔任國際抗癲癇聯盟執行委員后,他搭建了一系列國際交流平臺,與國外同行的交流更加密切了。
王學峰希望把我國的癲癇研究成果更多地推向世界,也渴望在深入交流中碰撞出更多研究靈感。口語差,成了他無法忍受的一塊短板。
2017 年,王學峰決定學習英語口語,妻子和女兒都不看好,勸他放棄:“學語言要年輕才行,你年齡這么大了,不行的。”
可王學峰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堅持,有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強毅力,他報了英語口語班,專門請了外教線上教學。
從2017 年到現在,王學峰幾乎每天都要抽時間上英語口語課。由于時差的原因,他通常晚上11 點之后才開始上課,一直學到凌晨。
看到王學峰的工作強度和學習狀態,學生們自愧不如。田鑫說:“王老師對醫學事業有著超乎想象的熱愛,這份巨大的熱愛讓他不知疲倦。”
憑借多年的堅持與努力,王學峰在癲癇領域獲得多個“第一”,并帶領我國癲癇研究走向國際。如此碩果累累,他依然覺得還不夠。
“在我研究的領域里,并不是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我們團隊還在朝著更深更難的方向攻堅。”王學峰說。
比如,以田鑫為代表的研究人員正在進一步研究耐藥性癲癇的內源發生機制,嘗試為耐藥性癲癇患者尋求新的藥理學靶點,希望找到自限性的治療方法,改善患者的預后,同時也在探索利用人工智能的方法和數學模型分析,為耐藥性癲癇患者匹配更合適、更精準的臨床用藥。
在癲癇治療和研究這條賽道上,王學峰依舊步履不停。他說:“醫生這個職業是終身的,我的老師90 多歲還在工作,我也會一直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