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威爾《水之嬉戲》中“水”形象的塑造與演奏

□張沛玥

拉威爾是19 世紀末法國印象派作曲家，7 歲習琴，14 歲考入巴黎音樂學院系統學習音樂，受法國詩歌與印象主義繪畫藝術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音樂品味，在精神上與李斯特高度契合。此外，拉威爾在管弦樂配器方面的過人天賦為他的鋼琴創作提供了極大幫助。他善于從樂隊中汲取靈感，以此豐富鋼琴的音響效果。拉威爾的音樂創作體裁十分廣泛，涉及鋼琴、管弦樂、藝術歌曲等。鋼琴作品《水之嬉戲》是拉威爾早期的代表作，是他學生時代獻給恩師弗雷的作品，創作靈感源于自然界中瀑布、噴泉、河流、溪水等“水”聲，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李斯特晚期鋼琴作品《臺斯特莊園的噴泉》的啟發。不同于結構嚴謹的古典樂派作品與富于歌唱的浪漫樂派作品，拉威爾在《水之嬉戲》中以模糊的調性、豐富的色彩和聲，通過幻變的音樂語言來塑造“水”。拉威爾對音樂語言進行大膽的革新，不斷探索與追求新穎的和聲音響，他的音樂既追求鮮明的個性，又重視對古典主義曲式結構的繼承。

一、各音樂要素對“水”多重形象的塑造

《水之嬉戲》是一部描繪“水”的音畫式的經典之作，拉威爾在調式和聲、力度編排、節拍節奏等方面進行了許多大膽的創新與突破。正是這些音樂要素的精妙組合，完美塑造了“水”的多重形象，讓聽眾仿佛置身水世界，身臨其境地感受各種各樣形態的“水”：“飄逸空靈”的水、“波瀾起伏”的水、“精妙幻變”的水……

（一）“調式與和聲”塑造水形象

調式與和聲在音樂形象塑造中的重要性，恰如色彩在繪畫中的作用一般重要。作品中有許多九度、十一度、十三度以及不協和音程，采用大量全音音階、五聲音階、自然音階來塑造水的各種形象。樂曲結構為傳統的單樂章奏鳴曲式，由三部分組成——呈示部、展開部、再現部，主調為E 大調，結構圖示見表1。

表1

1.平行大小調

呈示部（1～37）有兩個主題，拉威爾在兩個主題的調性布局方面，將傳統奏鳴曲式的主屬關系布局發展為平行大小調關系布局：第一主題（1～14）為E 大調，第二主題（19～37）為#c 小調。E 大調與#c 小調的布局大大削弱了音樂的進行感，反倒多了幾分朦朧與柔和，為樂曲營造了神秘的氛圍，塑造了水“飄逸空靈”的形象。

2.復合調式

在第二主題開頭19～20 小節處，低聲部采用#c自然小調，高聲部采用#f 自然小調，這種縱向復合的雙調性極大增強了各聲部的獨立性，為聽眾營造出別具風味的音響體驗。

3.半音化和聲手法

作品展開部中，第46～47 小節使用高度半音化和聲手法，連續小二度上行的減小七和弦，使音響極度不協和，增強了音樂的色彩性，將波瀾起伏的水面刻畫得淋漓盡致。音樂以小節為單位進行不斷分裂發展，在游離的調性與復雜的和聲中，情緒不斷高漲，高低聲部的節奏音型由原先的四對三逐漸演化為八對六，到最后的十連音雙手快速交替將樂曲推向高潮，描繪出氣勢磅礴的水形象。

4.平行和弦

樂曲呈示部開頭第一主題在E 大調呈現，高聲部由九和弦與七和弦以分解琶音形式出現，低聲部織體以平行五度、六度音程連續進行。這種平行八五度在傳統四部和聲寫作中是禁止使用的，但拉威爾顛覆了傳統和聲寫作的原則，大量平行五度的使用增強了樂曲的色彩，進一步渲染出“水”在寧靜微光下的飄逸與靈動，讓人腦海中浮現出“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唯美畫面。

在呈示部結尾（第29～34 小節）中，分別運用了三四度、四五度以及六和弦七和弦平行進行的手法，在平穩進行中又加入了不同結構的和弦，削弱了和聲的功能性，增添了幾分空靈，由此塑造出神秘奇幻的水形象。

5.二度疊置和弦

樂曲呈示部第二主題（19 小節）中，右手為二度疊置分解和弦式音型，并以密集的六連音連續進行，使音響的不協和程度大大提高。同時，這一手法以高八度變奏的形式出現在再現部，這時的水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在微風吹拂下泛起層層漣漪，靈動而典雅。

（二）“力度與音域”塑造水形象

力度強弱是塑造音樂形象最直接的方式。拉威爾用豐富的力度層次以及寬廣多變的音域，將“水”的動與靜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力度的編排上，本曲以p為基調，配以不同層次的f塑造出各種形態的水。

例如，樂曲第一展開部38～50 小節中，力度層次為p-mp-ff-fff，細膩地刻畫出水由平靜到微波再到翻涌的多變形態。仔細觀察譜面可看出，雖以單音為固定音型，但是該樂段的織體變化隨音樂發展越發繁復，力度層次逐級增強，音集中在高音區且層層推進，速度逐漸加快。在48 小節處，以雙手交替和fff 的力度彈奏和弦震音，全曲最強的力度加上厚重的織體，并做自由延長處理。這時水流四處噴濺，并在同樣的fff 力度下從高音區大幅度下行刮奏，跨越了將近五個八度，仿佛激流從極高處傾瀉直下，令人眼花繚亂。

豐富的力度層次與寬廣的音域同樣出現在再現部中：再現部第67～72 小節高潮部分力度變化為pp-ppp-fff-f-mf-p，短短幾個小節卻采用了六個力度層次。音域上跨了將近五個八度，隨著音區的不斷移高，緊張氣氛牽動著情緒的起伏波動，直至70～71 小節，力度從pp 漸漸減弱到ppp，高聲部用連續的三度音程及大量休止符，低聲部以持續音#F貫穿，短促輕巧的八分音符連續下行，生動刻畫出滴落的晶瑩剔透的水花。僅71～72 小節，就從ppp到達了fff，如此大幅度的力度對比，形象刻畫出水勢由平靜到恢宏磅礴的戲劇性畫面。音流在琴鍵上高低自由反復，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一幅波瀾起伏的“水”在瞬息萬變的光影下匯集成瀑布傾斜直下，濺起水花，讓人應接不暇。

（三）“節拍與節奏”塑造水形象

1.變換節拍

《水之嬉戲》中時常出現4/4、4/2、4/3、4/1、6/8 等節拍變換。例如，樂曲開頭第1 小節以4/4 拍開始，第2 小節就切換成2/4 拍，第3 小節又返回4/4 拍。一樣的織體形態下，4/4 拍與4/2 拍的切換，打破了原有節拍律動，用兩拍之內的循環，活靈活現地描繪出動態、有生命的水。

2.復節奏與多連音

相較于呈示部，展開部中的水更“精妙幻變”，其中出現了大量四對三、八對三等復雜節奏對位，并有六連音、十連音等音型頻繁轉換，如38 小節、48 小節，織體密度不斷加大，形象刻畫出河水邊石塊大小不一與地勢高低起伏造成水流速度的變幻不定。

二、拉威爾《水之嬉戲》演奏處理

拉威爾在力度與音域、調式和聲、節拍節奏上的精密設計，為聽眾呈現出鮮活、流動、多變的水形象。在音響上要表現出如此細膩的形態變化，離不開對音響色彩的敏銳察覺、對節奏的嚴謹把控以及對各層次線條的刻畫。

（一）音響的色彩性

印象樂派追求朦朧、飄逸的色彩性音響，在《水之嬉戲》中，多變的水形象需要不同的音色來表現。在樂曲開頭要表現“空靈縹緲”的水形象時，首先，演奏者要建立空間感，想象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運用指腹輕輕觸鍵，運力平均，避免加入強音，手臂、手腕完全松弛，音與音之間無縫隙銜接，從而達到綿柔空靈的音色。其次，伴奏聲部的雙音演奏應保證音色的統一與整齊，音響上應比旋律聲部更輕，猶如水上漂浮的層層薄霧。展開部在表現“波瀾起伏”的水時，作曲家運用色彩性和聲對置的手法，將短小的動機層層模進，整個展開部調性處于模糊狀態，加上高度半音化的和聲手法，全曲矛盾沖突被推向頂峰，音樂逐漸推向高潮。演奏者在彈奏這些極富戲劇性的力度對比段落時，應注意強時不能過于暴力，弱時不能過虛。

聲音的色彩多由和聲決定，所以，要提高對音響色彩的敏銳度，演奏者應從和聲入手。為塑造朦朧的水意象，色彩性和弦幾乎貫穿全曲，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展開部結尾（61 小節）的最后四個分解和弦采用了屬功能和聲進行，為再現部到來埋下伏筆，可見作曲家在革新的同時也保留著一定的傳統的作曲技法。演奏者應對曲中的和聲進行全面感知，準確把握作曲家的意圖，從而達到理想的音效。演奏者可以多聆聽好的演奏，不斷提高自身音樂審美，明確什么樣的音色才是好的音色，并以此為方向日積月累地磨煉，塑造出多重水形象。演奏者要合理地運用身體、手臂的重量，平衡好放松與緊張的關系，在運用力量時，應明確彈奏時不可能做到完全放松，但也不能亂用蠻力，發出有侵略性的音色，這是不斷打磨、改進的螺旋上升過程。

（二）節奏的嚴謹性

節奏是音樂的骨骼。無論樂曲的整體速度，還是局部的變換節拍，都在拉威爾的精準布局之中，這要求演奏者具備極強的控制力與節奏感，在處理多連音及頻繁切換的節奏時準確嚴謹，不能像演奏浪漫樂派的曲子一般隨意與自由。

《水之嬉戲》包含大量復雜的節奏，如果隨意自由彈奏，整首樂曲就如同脫韁的野馬，喪失穩定感。在練習中，一方面可以依靠節拍器遞進練習，在節奏精準的基礎上慢慢加速；另一方面，進行分手、分聲部練習，尤其是四對三、八對三的對位中，蘊含著大量手指協調性的練習，需要通過大量分手慢練平衡各聲部的節奏。若聲部協調性有所缺失，演奏者可以采用其中一聲部彈奏、另一聲部唱譜的練習方法，訓練各聲部的均衡性。

（三）線條的層次

在《水之嬉戲》中，拉威爾用精妙細致的配器手法，形成了富于交響化的音響效果。例如，在樂曲再現部第二主題結尾處（第80 小節），作曲家從弦樂隊中獲得靈感，創作出四個層次的聲部線條：高聲部為密集的波浪型分解琶音織體，中聲部為單音組成的旋律聲部，在次中和低聲部長時值和弦的烘托下，描繪出水波蕩漾的場景。

樂曲中包含許多單手演奏多聲部的樂段，以及雙手交替演奏的樂段，要求演奏者建立立體的空間思維，將音樂與建筑融合，發揮想象力，構建出豐富的音樂層次線條。在樂曲波動較大的大線條段落中，大幅度的漸強漸弱要求演奏者有良好的協調能力，并能正確使用身體重量彈奏。為了表現音樂的層次感，豐富音響效果，演奏者應運用身體、手臂、手指的各個大小關節積極嘗試多種可能性，奏出豐富的觸鍵音色，并配合精細的踏板設計。例如，在演奏ppp 時，可采用左踏板和輕柔觸鍵，過渡到p 時，采用左踏板和中等力度觸鍵，進行至f 時，采用脫離左踏板及中等力度觸鍵，到fff 時，則采用左踏板和全身重量下鍵。這樣的層次設計，會使樂曲在音響上的層次感更豐富，更具空間感。

《水之嬉戲》中新穎的創作技法塑造了栩栩如生的水形象，帶給聽眾全新的視聽感受，同時也對演奏者的綜合能力提出了高要求。《水之嬉戲》是一首非常值得研究與學習的作品，鑒于筆者在專業知識與技能上的局限，在寫作中如有表達不夠完善、論述不足的地方，期望在今后的學習積累中，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