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樹·蠶·母親

諶爭勇

記得老家屋后的山頭上，有一棵老桑樹，偌大的樹冠，合抱的樹干，皸裂的樹皮，蒼勁的樹枝，經歷了數十載的雨雪風霜，依然傲立風中，每一處都記載了歲月的滄桑，就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想來，正是母親大半輩子的寫照。

■一段難解的生死之緣

老桑樹是當年母親和父親結婚時栽下的同心樹。之所以選擇栽種桑樹，母親可謂是獨具匠心。那時候，家里很窮，母親便忙里偷閑，采摘桑葉，喂養蠶子，用蠶子吐絲做成的繭子到縣城里的蠶繭公司兌換些布票和零用錢；她還常常在昏暗的燈光下，為一家老小做些越冬御寒用的棉衣和棉鞋，讓我們溫暖地走過了一段又一段寒意逼人的歲月！也正因為如此，母親對老桑樹便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愫，甚至還有過一段難解的生死之緣。

在那個特殊年代里，有一天，父親不在家，一群人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家，說是來“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便不容分說地沖進我家的蠶屋里……看到一只只正在吐絲作繭的蠶兒轉眼間便被踐踏成了一堆“肉泥”，母親的心在滴血！他們還不罷休，揚言要砍倒屋后的那棵老桑樹，以“斬草除根”。就在那剎那間，瘦弱的母親不知哪來一股勇氣，背起幼小的我，不顧一切地沖到屋后的那棵桑樹底下，對那群人吼道，“你們要砍桑樹，就先來砍倒我！誰敢上來砍桑樹，我就跟他拼命！”那群人被母親身上那股突如其來的氣勢給鎮住了。母親用她的身軀和勇氣一直捍衛著老桑樹。

■在靜默中守望不凡歲月

幾經劫難，老桑樹卻長得愈發蒼勁，靜靜地等候著，以期回報母親。終于，改革的春風吹進了每一個角落，母親又養起了蠶，桑樹底下常常留下母親一串串歡快的笑語。然而，好景不長，一場噩耗差點使母親與老桑樹從此永訣。

1991年的一個酷暑時分，在田間里進行“雙搶”勞作的父親因常年積勞成疾猝然撒手西去，走的時候還帶著滿身未干的泥土。在為他出殯的前一天晚上，一個電閃雷鳴的風雨之夜，母親突然失蹤了。全村的人焦急地打著火把四處尋找，卻沒有母親的蹤影。我忽有所悟，猛地沖進蠶屋里，仍不見母親的身影，只聽到蠶兒撕啃桑葉時發出的“哧哧”聲，像是一道挽歌。桑葉堆得很厚，重重疊疊的，上面還沾著滴滴未干的雨水。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籠罩在心頭。我趕緊抓起舅舅的手，箭步般沖向我家屋后的那座山上——山上老桑樹旁邊的一塊墓穴將是父親長眠安息的地方。借著刺眼的閃電光，我隱約看見母親正蜷伏在桑樹底下，赤著雙腳，手指不停地摳掐著桑樹皮……樹上的夜鷹不時地發出陣陣毛骨悚然的哀鳴聲。

雨很大，瓢潑般地下個不停，如泣，似訴，像是老天為母親痛失親人而灑下的漣漣清淚。伴著震耳的雷聲，母親單薄的身子不住地顫抖，任憑雨水肆意地抽打，傷心欲絕的啜泣聲感動得老桑樹仿佛也在風雨中嗚咽。我胸口一陣錐刺般的疼痛，眼淚奪眶而出。我哭喊著“媽媽……”踉蹌著撲到桑樹底下，抓住母親鮮血淋漓的雙手，抱起她渾身濕透冰冷的身子，沿著泥濘的山路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用珍藏的蠶繭湊齊學費

父親走了，為了她的孩子們，母親終究沒有倒下。她繼續養蠶，以完成父親未了的心愿。桑樹底下又時時留下母親清癯而堅定的身影。正是憑借著這棵老桑樹，在那段不平凡的歲月里，母親含辛茹苦地拉扯著我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記得那一年，當時我還在長沙求學，臨近開學的時候，母親東拼西湊，還是湊不齊我們三姐弟的學費。母親很焦急，她不想讓我們輟學，哪怕自己再苦再累，甚至對自己久患的眼疾也久拖未治。忽然，母親的眼睛熠熠閃爍，她興沖沖地拿出兩大包珍藏在櫥柜里的繭子來，要我拿到縣城里的蠶繭公司去賣掉，好湊齊學費。提著那兩包并不重的繭子，我的心好沉好沉——那兩大包繭子原本是母親為她醫治眼疾而準備的醫藥費呀！

如今，母親年事已高，不再養蠶，但每逢清明時節，母親便常在我的陪伴之下，爬到屋后的那座山上，看看那棵老桑樹和父親的墳塋，為它們捧上一抔新土，為父親灑上三杯那瓶他有生之年還沒有來得及喝完的美酒。透過母親那道凝重的目光，我又看到了深埋在母親心底的那棵不倒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