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涵


“文學即人學”,小說創作的中心點始終是“人”,這是文學創作的第一定律。但在當代小說創作中,存在不少為利益而做的商業化文章,破壞了小說原本應當具有的引導思維、宣揚道德、培育審美傾向的功能。
寫作,要明確寫給誰看,目的是什么。通過對中外小說典型的簡要概述,我們大略可以發現,面向大眾的小說不僅應當起到培養讀者向真、向善、向美的價值取向,還應摒棄迎合大眾惡俗趣味的庸俗化傾向,在整體理性認知的思考統領下探索未知、警醒危機,指引社會和人發展的方向。
小說是一種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的故事情節和環境描寫來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體裁。它誕生于市民階層,最早是人們閑暇之余的消遣活動,并帶有一種大眾審美的娛樂性質,最后發展成為文人志士傳播思想的工具。
評定一篇好的小說,從小說的概念來看,必不可少的是洗練的文筆、鮮明的人物形象刻畫、一波三折的緊密情節結構,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段,以及復雜的社會現象的反映。語言作為思想的載體,也要經歷充足的捶打,形成或簡潔有力,或明白曉暢的個人風格。這些都是最基礎的內容與形式應當達到的妙處,除此之外還有情感。
“詩緣情而綺靡”(陸機《文賦》),一篇好的文章一定首先要有“人”的情感,小說也同樣如此。高爾基說“文學即人學”,文學藝術最根本、最直接的目的便是人,要表現人,追求人的價值,小說作為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同樣如此。因此,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一部理想的小說應當關注“人”,遠離“媚俗”,傳達出“美”,傳達出作者的整體理性認識。
一、審美
美感是小說應當給予讀者的重要內容。小說要攫取生活中的美,超越與抨擊生活中的丑,塑造生動、感動人心的藝術形象。康德在他的《判斷力批判》中提到了“愉悅—美—崇高—善”的四層狀態鏈條。小說應該呈現出一種使人愉悅的“美”的狀態,這種“美”并非具體生活中美與丑的對立的“美”,更多是一種道德觀念的傳達。小說通過嚴厲批判現實生活、熱情敘述理想狀態、刻畫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等手段,展現形而上意義的“美”與“丑”,依托人們的共鳴,進而達到“心靈的旨趣”,使讀者感到心靈的慰藉或是道德的大然大悟。
在《麥琪的禮物》中,吉姆用自己昂貴的金表換來極美的梳子,而德拉用美麗的長發換來名貴的表鏈,作者借此贊揚了底層貧困階層的美好愛情,也歌頌了悲苦大眾所具有的互相關懷與自我犧牲的精神之美,使讀者產生心靈的震動。通過小說中流露的作者表現的善、惡、美、丑之別,讀者從中感悟到至高、至善、至美的理念;通過小說中自由美的傳達,讀者形成了正確的道德觀念。從這一點生發而來的便是讀者接受觀念。
如果美的傳遞是小說的價值所在,那么要注意的便是保證成功傳遞“美”,即讀者接受良好,必須保證“共通感”。理想的短篇小說必須立足于當代生活的現實土壤,立足于歷史的本質規律。例如,福克納的小說總是扎根于南北戰爭時期的南方種植園生活,海明威的小說往往取材于自己的真實經歷。菲茨杰拉德出生于貧困家庭,在年少時曾與一位貴族小姐相戀訂婚,后其撕毀婚約,這種貧富階級差距極大地造成了他對上流階層既憧憬又厭惡的復雜態度,而這一經歷和態度也在其小說中反復體現。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蓋茨比和黛西的故事就是典型代表。雖然其中心主旨是“美國夢”的破滅,但他通過通俗易懂的愛情故事,從具體人物中提取抽象概念,通過蓋茨比與貴族爭奪黛西的失敗反映出來,使得小說更容易被理解,且受眾范圍極廣。這也是保證“共通感”的第二個要求—不設障礙。
當然,這里的“不設障礙”并不意味著譴責“陌生化”。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它是一種合理的藝術手法,力求運用新奇的手法與詞匯,破除人們沉悶枯燥的、缺乏原創性和新鮮感的語言。其目的并不單是為了新奇,而是為了更容易調動讀者的感官,刺激讀者從麻木狀態中清醒,從而獲得更直觀的感受。
所以,我們這里說的“不設障礙”,是指小說世界不應存在于虛無縹緲的環境中,是指其語言意象的脫離實際、晦澀難懂、不著邊際,是指為讀者的審美接受設置人為障礙的“私人化小說”。
二、去俗
小說誕生于讀者對于虛擬世界的心理追求。作為一種“讓讀者看”的文學,作者也好,內容也好,讀者也好,小說作為一種藝術再現的客體和審美接受的主體都會潛移默化地受到社會風氣和環境的影響。
隨著時代經濟的快速發展,小說同市場掛鉤,小說的“俗化”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無論是對現實生活問題的反映,還是對歷史故事的演繹,無論是對個人隱秘情感的揭露,還是對另類時尚生活的描寫,絕大多數小說“不再關注政治歷史的偉大推動者和偉大主題,而只關心日常生活和身邊的小型敘事;不再關注哲學文化形而上的終極關懷和未來世界的‘輝煌遠景”(王齊洲《基于新觀念反思:重讀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小說學術史》),逐步發展成為以世俗性和消遣娛樂為主要功能的通俗文學。小說不再是反映社會生活本質規律的嚴肅文學,而成為大眾日常疲倦懈怠時的暫時性發泄,使人們的藝術感知始終停留在最外層,成為一種與心靈無關的日常點綴,失去了它原本應該擁有的美學品格,同樣也失去了“崇高”。
當前大范圍流行的網絡小說實體化就反映了這一點。許多通俗文學中為博得大眾眼球,進行了低俗的設定;有些小說浮于描寫表面生活,瑣碎巨細而無精神內核;還有些短篇小說題材選擇惡俗,只為迎合大眾口味,博得一笑。在這里,需要聲明的是,這些情節單拎出來基本是被允許的,如郁達夫的《沉淪》運用大段篇幅描寫主人公在幻想異性的場景,想要沉淪但又不甘的心理,莫言的《檀香刑》也貫穿著眉娘和錢丁的感情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托馬斯、特蕾莎、薩賓娜的多角糾葛等,這些都是流傳至今的優秀小說作品。它們之所以優秀,就在于其并不是單純浮于表面地描寫此類情節,為迎合大眾惡俗趣味而描寫,而是為了豐富人物形象,為了反映社會現實,為了引起人們共鳴而描寫,引導讀者在這一事件過程中思考,是情節順理成章衍生出的一部分。
如今,有一部分小說已然失去了原本應當帶給讀者的理性與思維力,成為市場上公認的消遣消費品,這絕不是好的精神食糧,反而是糟粕。
舉個簡單的例子,同樣是寫“暴風雪山莊”,《無人生還》中阿加莎通過詭異的童謠設定人們死亡的方式和順序,將情節烘托到極致,在死亡的過程中非但沒有出現過多的血腥暴力場面,反而用大量的對話和推測將人物間的猜疑、人性的自私與丑陋刻畫得淋漓盡致,帶領讀者思維與其同一推理,考問人性深處的善惡靈魂。而現如今的很多“無限流”小說,雖仍包含童謠謀殺和孤島模式,卻通過描寫詳細真實的血腥場面吸睛,毫無美感意蘊可言,反而徒生不適。同為恐怖小說,愛倫·坡的《黑貓》卻表現了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愛恨,“黑貓”正代表著對病態人格的反思,這與現如今只能帶給人們感官刺激的小說相比毫無價值可言。
當小說放棄了其原本應有的整體理性認知,消解了自身應有的詩意超越意象,一切精神價值便消解為實用價值,一切永恒的懷念與追求也消散為當下即刻的官能感受,使人逐漸喪失思考與解讀能力—一篇或一本小說完全沒有任何記憶點,讀完便忘,自然也無法給人的心靈帶來片刻震撼。當小說失去了身為“優秀小說”應具備的反叛精神,為迎合大眾而落俗,變成“他人”的產物,它也成了“媚俗”的、“絕對認同的”產物。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在福樓拜塑造了包法利夫人80年之后,也就是我們這個世紀的30年代,另一位偉大的小說家,維也納人布洛克寫下了這句至理名言:‘現代小說英勇地與媚俗的潮流抗爭,最終被淹沒了。”
三、整體理性認識
我們小時候明白的道理大多都是大人通過講故事告訴我們的,就像《格林童話》中的每一章都會引導我們向真、向善、向美一樣,小說也同樣是一種語言。作為一種說話的藝術,理想的短篇小說應當注重其矛盾與沖突的描寫,應當具備一種前瞻性和危機意識,應當提供一種道德追求的引導與構建能力,應當站在時代的前沿啟發人們對人類命運和時代精神的思考,啟發人們對未來走向的研究。
“在其先進的位置上,藝術是大拒絕,即對現存事物的抗議。”(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藝術之所以有其存在的價值,就在于它提供了另一個世界,即可能的世界;就在于它提供了另一種思想的維度,即詩性的觀照視角。在本質上,藝術是超越性的,它瓦解著沉悶庸俗的現實人生,使之呈現出那種總是被無情現實所扼殺和擠壓的意義,呈現出它所重組的雜亂無章的現實與歷史碎片,使之成為一個“陌生化”的精神世界。
小說藝術是由作家創作的,而喬姆斯基在評斷知識分子責任與價值時說:“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說出真理,暴露謊言。”保持異議,是知識分子最大的貢獻。社會賦予作家群體、賦予知識分子群體發聲和著文的權利,他們的責任是堅守自己的良知,擦亮眼睛去發出質疑的吶喊,提供解決的方案。“凡孤獨者,即私人的牧歌之英雄,都是一個逃逸者。”(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為什么卡夫卡的《變形記》經常被稱作是短篇小說之典范?并不是因為“人變成甲蟲”這樣一個荒誕的情節—這在《金驢記》《聊齋志異》中屢見不鮮。它的荒誕體現在人變成甲蟲后周圍人態度的變化,體現在格里高爾在變成甲蟲之后由“人”逐漸異變成為“蟲”的心理和行為習慣,體現在格里高爾“蟲”的外表下那顆敏感的“人”心。卡夫卡通過這種異變來反映和揭露現代社會個體價值的缺失,揭露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環境下現代人的精神異化危機。《堂吉訶德》為什么名揚至今?因為塞萬提斯通過塑造悲劇性和戲劇性混雜于一體的堂吉訶德形象,以堂吉訶德“騎士夢”的破滅怒斥西班牙政府,希望其勿與時代脫節、認清現狀,不要沉迷在16、17世紀的迷夢。為什么《變色龍》為人所津津樂道?因為契訶夫通過描寫人物不斷變換態度的細節,有力地嘲諷了封建衛道士們卑躬屈膝的嘴臉。而《裝進套子里的人》除了諷刺和鞭撻別里科夫及造成他畸形性格的反動時代外,也通過柯瓦連科傳達了作者對沖破腐朽、具有新思想的青年的呼喚,對自由的呼喚。
在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有這樣一段心理描寫:
這位參議員怎么能知道孩子就意味幸福呢?他能讀懂孩子們的靈魂深處嗎?要是剛一擺脫他的視線,那三個孩子便撲向另一個孩子,動手揍他呢,該如何解釋呢?
參議員做出這樣的結論只有一個依據,那就是他自己的感覺。當心靈在說話,理智出來高聲反對,是不恰當的。在媚俗的王國,實施的是心靈的專制。
顯然,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須能讓最大多數人來分享。因此,媚俗與出格無涉,它召喚的,是靠深深印在人們頭腦中的關鍵形象:薄情的女孩、遭遺棄的父親、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遭背叛的祖國、初戀的回憶等等。
媚俗讓人接連產生兩滴感動的淚滴,第一滴眼淚說:瞧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們,真美啊!
第二滴眼淚說:看到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淚才使媚俗成其為媚俗。
當我們處在絕對的大環境下被絕對的觀念和文化傳統統一的時候,我們就很難跳出圈子看到真相,看到當前所存在的時代弊病。每個人都逃不開時代洪流的裹挾,那么當我們看到一篇作者隱退的小說時,我們能否在其中找到正確的道德取向和思維方向?能否找到突破現有困境的缺口?能否提出懷疑?相應地,當作家想要寫女性主義文章時,他們究竟是發現了新的研究點,還是順著已有的社會思想毫不動腦地下筆成文?我們回到諸如《變形記》等此類流傳至今奉為圭臬的文章,它們的共同點都在于“反叛”—站在時代的洪流中反叛時代,反叛“絕對認同”;它們的共同點也在于一種“建立”—揭露社會現狀,點明危機,指明道德追求的方向,發人深省。
小說的整體理性認識的核心是“人的理性”。“文學即人學”,小說的藝術關懷是把人作為一個整體去予以表現、美化和提高的,它包含著作家們對人類道德的追求和對人類未來該何去何從的思考。人的認識是無法超越物自體而存在的,所以文學藝術的任務便是不斷勘探超出認知的“大”,以激發人們的探索欲望與征服欲,進而在對“美”的不斷探索中產生一種道德感,不斷在追求至善至美的道路上前行。而小說整體理性認識的缺失導致其放棄了本應當承擔的使命,只是簡單承認已有的并非價值的存在,放棄了對未來存在的探索發現,失去了使人思考的能力。一部好的小說,是應該抵制庸俗化的小說,是主張吵醒“鐵牢籠里沉睡的人們”的小說。
理想的小說不應僅是一種愉悅,它應當是一種對美的享受,對美的求索,應當是對至真、至善、至美理念的“建立—打破—再建立”的過程,而非在設置好的天花板下“吃歷史的老本”。一篇優秀的小說應當永遠向前看,永遠充滿激情,而非瞻前顧后、停滯不前。小說,要帶給人對道德與價值的思考,帶給人對自身存在本身的探尋,要具有瓦解庸俗沉郁的振聾發聵之聲,要具有對抗疏遠現實的真理向度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