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or天使？

陳宏

近年來，由于各種社會和經濟原因，美國的治安形勢有日益惡化的趨勢，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槍擊案件的大幅度增加，大規模惡性槍擊案件更是時有發生，單個案件的死傷人數也不斷刷新歷史記錄。更令人發指的是，兇手不斷突破倫理底線，越來越多地將槍口對準中小學生。2012年12月14日，美國康涅狄格州紐敦鎮桑迪胡克小學發生的槍擊案震驚世界，28名死者中有20名兒童，然而這還只是美國歷史上死亡人數第四多的校園槍擊案。最近的一起是2022年5月24日得克薩斯州尤瓦爾迪市羅伯小學發生的槍擊案，21人死亡，其中有19名兒童。

面對如此高發的槍擊案件，美國社會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撕裂。一方面，控槍派強烈呼吁對槍支實現更嚴厲的管制甚至是禁止；而另一方面，擁槍派高舉美國《憲法第二條修正案》大旗，堅持持槍是憲法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扣動扳機的不是槍而是人。而在擁槍陣營中，有一個組織始終沖在最前面，它在眾多擁槍團體中歷史最悠久、財力最雄厚、成員最多、影響也最大，這就是美國全國步槍協會（NationalRifleAssociation，縮寫為NRA）。它反對幾乎所有關于槍支管制的立法提案，認為槍支管制違反《憲法第二修正案》，是對公民自由的嚴重威脅。即使在那些死傷慘重的大規模槍擊事件之后，全國步槍協會也仍然堅持這一立場，認為這些槍擊事件是美國社會為保障公民自由必須付出的代價。它認為槍支管制措施不會阻止暴力，相反如果更多的旁觀者或受害者攜帶槍支，則可以阻止兇手，避免或減少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傷亡。

美國全國步槍協會標志

令人心碎的一組照片，2012年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遇害師生

在全國步槍協會的網站上有這么一段話：“今天世人公認全國步槍協會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和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的最主要捍衛者。然而，自從成立以來，全國步槍協會始終是世界上一個主要的槍支教育組織。”本文回顧這個組織的歷史，看看一個當初成立的宗旨只是推廣改進射擊技術的專業協會是如何逐漸轉型成一個積極推動持槍權利、深度介入美國政治、在政壇擁有極強影響力的游說團體，也帶大家從側面了解一下美國政治的運作模式。

受到1859年成立的英國全國步槍協會的啟發，一些在英國的美國人在南北戰爭爆發幾個月后提議成立全國步槍協會。在一封寄給亞伯拉罕·林肯總統并發表在1861年8月9日《紐約時報》的信中，R·G.莫爾頓和R·B.佩里建議成立一個射擊協會，并建造一個射擊場，地址可以選在紐約附近的史泰登島，提供惠特沃斯步槍（19世紀后半葉英國制造的單發后裝火槍，它在當時具有出色的遠程精度，尤其是在使用瞄準鏡時。惠特沃斯步槍被廣泛認為是世界上第一支狙擊步槍）作為第一次射擊比賽的獎品。他們還提議成立一個臨時委員會負責籌備工作，其成員應該包括林肯總統、內閣戰爭部長以及其他高級軍官和社會名流。

30Ya+hwlVYyOW91/xcP4bORVqGn7IZ4APoQsYdeWdV0=19世紀后半葉具有遠程精度的惠特沃斯步槍

1871年11月17日，《陸軍和海軍》雜志的編輯威廉·科南特·丘奇和陸軍上尉喬治·伍德·溫蓋特取得紐約州的許可，正式成立全國步槍協會。根據丘奇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表達的觀點，該協會的主要目的是“在科學的基礎上促進和鼓勵步槍射擊”。1871年11月25日，協會成員投票選出第一批董事會成員，曾經在羅德島做過槍匠的聯邦（北方）陸軍少將羅德島州州長安布羅斯·伯恩賽德當選為首任協會主席。他于1872年8月1日辭職，主席一職由丘奇接任。

全國步槍協會成立時，由于技術和訓練的原因，軍隊的射擊技術乏善可陳。根據當時北方軍隊的記錄，士兵射中目標需要發射大約1000發彈，這讓伯恩賽德少將感嘆到：“在10個精通武器操練和使用手冊的士兵中，只有1個家伙知道準星照門的用途，或能開槍打中谷倉的邊?！避姺絼t把這歸因于火力齊射戰術的使用，這一戰術是針對早期的、精度較低的滑膛槍設計的。

全國步槍協會的領導層認識到美國軍隊的射擊水平亟需提高，于是溫蓋特派遣代表前往加拿大、英國和德國考察民兵和軍隊的射擊訓練項目。之后根據他的建議，紐約議會同意出資在長島的克里德莫爾（Creedmoor，目前美國市場上流行的克里德莫爾彈的名稱即來源于此）修建一個現代化射擊場，用于遠程射擊比賽。射擊場于1873年6月21日正式啟用，長島中央鐵路公司還特意在附近新建一個火車站，以方便交通運輸。

美國全國步槍協會創始人之一喬治·伍德·溫蓋特

美國全國步槍協會首任主席安布羅斯·伯恩賽德

1873年，愛爾蘭國家步槍射擊隊在倫敦附近的溫布爾登擊敗英格蘭和蘇格蘭代表隊，贏得全英遠程射擊比賽。他們通過《紐約先驅報》向美國同行發出挑戰，要求其組建一支遠程射擊隊，舉辦愛爾蘭-美國遠程射擊錦標賽。全國步槍協會下屬的紐約業余步槍俱樂部組織一支隊伍接受挑戰，比賽用槍是雷明頓武器公司和夏普斯步槍制造公司生產的后裝式步槍。雖然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前裝式步槍更為準確，但在次年有8名美國步槍手使用后裝式步槍贏得比賽。《紐約先驅報》對比賽結果的宣傳報道說服公眾相信后裝式步槍更適合軍事射擊訓練，也讓成立不久的全國步槍協會在美國聲名鵲起。

1875年，作為慶祝美國1876年建國百年慶典的一部分，全國步槍協會籌備一場國際步槍射擊邀請賽，澳大利亞、愛爾蘭、蘇格蘭和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參加比賽，紐約著名的珠寶設計銷售公司蒂芙尼公司負責制作這次比賽的獎杯（后來被稱為“帕爾瑪杯”）。在1876年的比賽中，東道主美國隊贏得冠軍，之后帕爾瑪杯比賽作為世界遠程步槍射擊錦標賽每4年舉辦一次。

帕爾瑪獎杯

全國步槍協會的影響越來越大，在各州組織許多步槍射擊俱樂部，各州的國民警衛隊為提高隊員射擊水平紛紛向協會尋求幫助。溫蓋特的射擊手冊成為美國陸軍的射擊訓練教材，一時洛陽紙貴。眾多名人也先后成為協會的負責人，南北戰爭時期的聯邦軍總司令、第18任美國總統尤利西斯·格蘭特在卸任總統職位6年之后擔任全國步槍協會第8任主席。之后，聯邦軍名將菲利普·H.謝里丹將軍擔任第9任主席。

全國步槍協會成立之后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在各地開設射擊場。1873年，克里德莫爾射擊場投入使用，協會的第一屆年度射擊比賽就在那里舉行。但此后，紐約州對射擊運動的反對聲浪越來越大，這迫使協會尋找新的場地。1892年，克里德莫爾射擊場歸還給紐約州，協會的射擊比賽轉移到新澤西州的西格特射擊場。

西哥特射擊場舊照

1901年，美國國會成立全國步槍練習推廣委員會，里面就有來自全國步槍協會、國民警衛隊和美國軍隊的代表。國會還批準一項每年舉辦一次步槍和手槍比賽的計劃，其中包括向軍隊和平民射手開放的全國性比賽。1907年，全國步槍協會的總部遷至首都華盛頓特區，以促進該組織在白宮和國會的公關工作。從1910年開始，斯普林菲爾德公司和巖島兵工廠開始為協會會員制造斯普林菲爾德M1903步槍。1912年8月，柯爾特武器公司開始為協會會員制造M1911手槍。

全國步槍協會很早就開始重視在美國青少年中推廣射擊運動。早在1903年，協會當時的秘書阿爾伯特·S.瓊斯就致信美國各主要大專院校和軍事學院，敦促這些高校成立步槍射擊俱樂部。1906年，協會的青年計劃在西格特射擊場的比賽中蓬勃發展，那年有200多名男生參加比賽。如今，青年計劃仍然是全國步槍協會的重要工作內容之一，每年有超過100萬名青少年參加他們組織的射擊活動，協會還與4-H協會（美國的一個青少年發展組織，旨在通過提供各種教育和培訓機會，幫助年輕人發展技能，培養領導能力，并促進他們的個人成長和社會參與。4-H代表“Head，Heart，Hands，Health”，即“頭腦、心靈、雙手、健康”）、美國童子軍協會、美國退伍軍人協會、全國高中牛仔競技協會等社會團體開展合作。

隨著射擊運動項目的迅猛發展，協會亟需一個新的射擊場。1906年，當時的俄亥俄州國民警衛隊指揮官阿蒙·B.克里奇菲爾德準將（1903～1908年擔任州國民警衛隊指揮官，1907～1916年擔任全國步槍協會副主席，1936年擔任協會主席）說服州議會通過一項立法，出資購買350英畝土地用于建設一個大型射擊場。在克里奇菲爾德本人的監工下，射擊場經過3年的建設于1909年落成。這就是位于俄亥俄州托萊多東部45英里處伊利湖岸邊的佩里營射擊場。現在每年有近6000人在那里參加小口徑和大威力槍械射擊比賽，協會在此舉辦的年度全國射擊比賽也成為當今美國規模最大的體育賽事之一。

全國步槍協會的青年營活動

佩里營射擊場舊照

在此期間，全國步槍協會繼續致力于射擊技術的培訓和教育。二戰爆發后，協會向美國政府提供射擊培訓教材和場地，鼓勵會員們報名擔任工廠和社區保安，會員們甚至為軍需品工廠的保安人員復裝槍彈。協會還在1940年向會員們募捐槍支以裝備英國國內的民防部隊，結果竟然收集了7000多支各類槍械贈送給英國政府。

二戰之后，全國步槍協會將工作重點轉向另一個迫切需要指導的群體——狩獵者。1949年，協會與紐約州合作成立第一個獵人教育項目。這個項目的培訓課程現在由美國各州和加拿大各省的漁獵部門負責，目的是讓狩獵成為最安全的運動之一。有感于社會公眾對狩獵活動的興趣日益增加，協會于1973年推出一本專門關注狩獵主題的雜志《美國獵人》。目前，協會在狩獵領域繼續發揮領導作用，推出“青年獵人教育挑戰賽”，目的是幫助年輕獵人在基礎獵人教育課程中學到各種技能。“青年獵人教育挑戰賽”目前在美國的43個州和加拿大的3個省舉辦，預計共有40000多名年輕獵人從中受益。

針對執法部門的培訓也是全國步槍協會關注的重點。從1960年開始，協會推出“全國步槍協會警察槍械教練認證計劃”，從而成為美國唯一一家全國性的執法人員培訓機構。如今，有超過13000名警察和保安槍械教練經過協會認證。此外，協會每年還會在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市舉辦全國警察射擊錦標賽，來自美國各州的頂尖執法人員參加8項不同的手槍和霰彈槍射擊比賽。

二戰中英國民防部隊的女兵清點美國全國步槍協會捐贈的各型手槍

除了專業培訓，在公民培訓領域，全國步槍協會一直聚焦于槍支安全教育，其對象涵蓋各個年齡段。目前在美國，協會有125000多名認證教練，每年要培訓100多萬名槍支所有者，其培訓課程涵蓋步槍、手槍、霰彈槍、前裝槍、個人防護甚至槍彈復裝等多個方面。此外，還有近7000名接受過特別培訓的認證教練專門負責青少年競技射擊運動。在過去的7年里，協會舉辦的“不當受害者”研討會幫助超過10萬名成年人制定個人安全計劃，使用常識性策略以避免成為犯罪受害者。

1988年，全國步槍協會推出“小鷹艾迪槍械安全計劃”。這是一個兒童槍支安全教育計劃，旨在通過漫畫、歌曲、動畫視頻和學習材料等多種形式向學齡前至四年級的兒童傳授關于槍支安全的基本原則，以幫助他們在發現無人看管的槍支時保障自身安全并尋求成人的幫助。小鷹艾迪是一個擬人化的鷹雛鳥吉祥物形象，其風趣、友好，向兒童傳達四個簡單的行動原則：Stop（停下來）、Don'tTouch（不要觸摸）、RunAway（遠離）和TellAGrownup（告訴大人）。該計劃推行以來，已經有超過2800萬名兒童學習成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槍支應該如何安全應對。

《美國獵人》和《美國步槍手》一直是全國步槍協會的旗艦雜志，直到1997年《美國衛士》雜志的推出。這本新雜志針對更廣泛的讀者群體，不再過多強調槍支的技術細節，而更加關注槍支的自衛和娛樂用途。2000年6月，《美國衛士》更名為《美國第一自由》（寓意擁有槍支是美國公民第一位的自由）。

全國步槍協會警察槍械教練認證考試現場

"不當受害者”宣傳畫

1960年代之后，美國槍支犯罪越來越嚴重，社會對于槍支管制的呼聲逐漸高漲。美國政府在各方面壓力下不得不加強槍支管制方面的立法，其標志性事件是1968年《槍支管制法案》的通過。全國步槍協會的領導層和會員們則對這一趨勢感到擔憂，內部越來越多的聲音要求協會為捍衛公民持槍權利投入更多資源，協會的發展開始步入重要的轉折關頭。

1975年，協會下屬的立法行動研究所應運而生，開始進行反對槍支管制立法的游說工作。研究所最初的負責人是美國邊境巡邏隊前主管哈倫·卡特（曾于1967～1969年擔任協會主席）。次年，協會又成立政治勝利基金會。對持槍權利的新關注導致1977年全國步槍協會年會上的高層人事變動和組織政策轉型。在這次年會上，要求捍衛公民持槍權利的新勢力擊敗時任主席的連任企圖，并選舉哈倫·卡特為執行董事，尼爾·諾克斯為立法行動研究所執行總監?？ㄌ睾椭Z克斯等人要求選出新的協會領導層，他們認為《槍支管制法案》的通過是由于協會時任領導層的無能和妥協造成的。這次年會被認為是全國步槍協會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標志著該組織從“狩獵、保護和射擊”轉向捍衛公民擁槍權利的方向。由于年會在辛辛那提舉辦，也被稱為“辛辛那提革命”。

哈倫·卡特（圖為1977年7月號《美國步槍手》雜志封面）

查爾頓·赫斯頓在電影《賓虛》中的劇照，他憑借該片獲得1960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1977年之后，全國步槍協會開始更積極地游說國會反對槍支管制立法，在審理案件中向最高法院提交陳述書，主動發起訴訟，資助類似案件的訴訟費用，有時也與其他組織合作。為了削弱《槍支管制法案》，諾克斯帶領立法行動研究所成功游說國會通過1986年的《火器所有者保護法案》，并努力減少美國聯邦煙酒火器管理局的權力。1982年，諾克斯卸任立法行動研究所執行總監一職，但仍然是協會的董事之一。1984年，他牽頭成立火器聯盟，聯合全國步槍協會之外的力量，繼續推動反對嚴格的槍支管制法案。

在1991年的協會全國代表大會上，諾克斯的支持者們占據董事會大部分席位，并任命韋恩·拉皮埃爾為執行副主席，協會將火力集中在克林頓政府的槍支管制政策上。

1997年，時任協會第一副主席的諾克斯未能循例成為協會主席。他在競爭中敗給協會內部的溫和派聯盟，后者支持電影明星查爾頓·赫斯頓，盡管赫斯頓過去支持槍支管制法案。查爾頓·赫斯頓于1998年當選為協會主席，成為知名度最高的代表人物。為了改善全國步槍協會的公眾形象，赫斯頓將自己包裝成與諾克斯形成鮮明對比的理性聲音的代表人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