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煒是中國當代文壇不可或缺的一位作家。張煒因其文學創作在文學史與文學思潮中位置的“含混性”,而成為學者不斷闡釋與言說的對象。只有回到文本,將張煒放到時代與文學交織的大網之中,在各時代的共時場域與張煒自身創作脈絡的歷時場域之中考察,才能全面揭示他創作背后的學理性邏輯。張煒經由早期“流浪”形成的知識分子主體品格貫穿其創作始終,并使其處于與時代的“共名”與“張力”之中。無論是早期對于人性的書寫,還是80年代與啟蒙的合奏,或90年代被動加入“道德理想主義”隊伍,抑或新世紀后對于底層的關注,張煒始終堅守著知識分子的道德良知,在魯迅思想的延長線上注視現代人性與人類的精神,探索實現國家與民族現代化的方法。考察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的心路歷程,可以為反思知識分子與時代的關系提供一份個例。在當下文學創作深受資本與市場影響的背景下,這種反思尤具現實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張煒;自我形構;文學敘述;知識分子;時代
中圖分類號:I206.7?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2-1217(2023)05-0122-09收稿日期:2023-07-20
作者簡介:李雪(1997-),女,河北邯鄲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張煒是當代文學中極具創造力的作家之一,以其創作之豐、體量之大、時間之長而蜚聲文壇。綜觀張煒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可將其大致歸為四個發展階段。從1973年《木頭車》,到《聲音》《一潭清水》等作品的發表,可視為張煒的早期創作階段。這一時期張煒以書寫人性見長,筆下多為蘆青河畔的田園風味與浪漫情感,有孫犁抒情小說的痕跡。從80年代中期發表《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到《古船》,可視為張煒創作的第二階段。張煒一改早期對人性善的贊揚,轉而向歷史與現實的深處挖掘,揭示現實的惡與歷史的輪回,作品的復雜性開始凸顯。90年代張煒發表《九月寓言》《柏慧》《家族》等小說,標志著他的創作進入第三階段。這一時期張煒放棄對惡的直面批判,投身“野地”與自然。新世紀后,張煒以長河小說《你在高原》的發表為標志,進入創作的第四階段。這一階段包括之后《半島哈里哈氣》《尋找魚王》等兒童文學創作。張煒以更加沉潛的姿態注視現代語境下的種種亂象。考察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在不同階段的文學表現及其文學創作與時代的關系,對于全面揭示張煒文學創作的蘊含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為我們考察知識分子與時代的關系打開了一扇窗戶。
一、早期“流浪”與知識分子的主體生成
張煒早期小說以書寫人性見長,《聲音》(1982年)、《一潭清水》(《人民文學》1984年7月號)等小說敘寫古樸、寧靜的田園景象與清新的人性。這些創作與他童年近乎流浪的生活經歷緊密相連。在張煒看來,流浪是個體生命存在的一種獨特體驗,“生命的全部奧秘就囊括在這種奇妙的流浪之中”①。因此,張煒將“流浪”視為其文學的八個關鍵詞之一。這種流浪固然指代肉體的位移,但更為重要的則是精神隱喻方面的“流浪”。聯系張煒父親的被審查,他被迫游走于海邊林野、在學校被議論與被侮辱的經歷,可知他長期處于被時代放逐的環境之中,與恐懼、歧視、孤獨為伴。①恰恰是這種孤獨的生存體驗塑造了張煒獨立思考的品格,一種真正的知識分子主體意識的生成。陳曉明就注意到張煒小說始終有一個第一人稱“我”,并指出“他的那個貌似抒情的‘我,其實是一個不斷自省的‘我”。②這是深層“流浪”帶來的主體意識與反省意識,是在自我經驗的意義上展開的寫作。當然,這種“自我經驗”只能是相對意義上的,作家不可能真正離開自己所屬的時代創作。張煒正是一位在某種程度上不受時代“規訓”但又與時代密切相關的作家,他童年的生活體驗與生存經驗成為日后創作的精神源泉。
孤獨的“流浪”生活滋養了張煒對自然大地的愛與對惡的批判。張煒自小見識了太多“惡的力量”,故地的莽林、建筑、人文遺跡、動物等的消失,引發了他的思考。這不僅是自然環境的變遷,更是時代變化與人性復雜的映像。在他早期的創作中,《山楂林》寫煤礦開采對自然大地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傷害,阿對和爺爺不能阻擋現代洪流的浩蕩向前。在稍后《柏慧》《外省書》《九月寓言》等小說中,張煒皆表達了對于現代化發展的反思,對于自然被破壞的痛惜。評論家將張煒的這類創作稱為自然文學,對此張煒曾自道:“文學在我這里就是文學,它們不會從題材上區分得這么清楚。作家關心的主要是人性,是生命中激越的詩意。是社會的不公平,苦難和愛情。”③因此,張煒自覺地站在弱小者、被迫害者一方,呼喚人性善。
面對物欲縱流與環境污染,張煒書寫與歌頌人性美。短篇小說《達達媳婦》敘寫純真勤勞的達達媳婦對婆婆的愛。《看野棗》講述大貞子自愿到大海灘上看野棗,不計前嫌幫助三來。《聲音》敘寫二蘭子與小羅鍋兒之間朦朧的愛情,二蘭子并未因割牛草而放棄對生活的向往。從創作風格上看,張煒早期創作中彌漫著浪漫抒情的筆調,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孫犁《鐵木前傳》抒情小說的血脈因子,以及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獵人筆記》散文化小說風格的影響。與同時期以人倫關系破裂來表現人民苦難與歷史浩劫的“傷痕文學”思潮相比,張煒筆下的達達媳婦、大貞子、二蘭子等純善人物形象呈現出時代主題下的另一美學現象:即不同于反面的對“假丑惡”的直接控訴,從正面表現人與人性“真善美”的一面。但是,張煒在創作中并沒有過于以理想化的姿態來想象人性,他也注意到對災難制造者的刻畫。三來(《看野棗》)、盧大麻子(《絲瓜架下》)、“民兵連長”(《操心的父親》)等人物是他小說中惡勢力的代表,張煒看到他們以“正當性”面目行惡的荒誕性,并嚴厲批判之。這些“偽善”的人物其后又以趙炳、趙多多(《古船》)之類的“惡人”形象出現在張煒的創作之中,但日后他對于歷史的反思與復雜人性的洞察卻更為深刻。
張煒踐行著自己的文學立場,不跟風。他曾自言:“沒有什么‘歷史的潮流是經得住推敲的……我們總是格外尊重和注意那些逆潮流而動的人,希望聽到他們未被喧囂淹沒的聲音。”④張煒本身就是一個與時代潮流保持一定距離的人。從1974年《槐花餅》始,其后《花生》《夜歌》《下雨下雪》《蘆青河告訴我》等小說中頻繁出現“蘆青河”意象,被評論家合稱為“蘆青河”系列小說。短篇小說集《蘆青河告訴我》(1983年)是他1980-1982年間創作的。聯系時代文學思潮可知,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是“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以鮮明的問題意識——揭示封建蒙昧主義給普通中國人生活和心靈帶來的巨大傷痛——在文壇上產生巨大“轟動”的時期。此時張煒正承續孫犁與屠格涅夫的浪漫抒情風格,在童年的“蘆青河”上呼喚人性與清澈的田園牧歌。其后,文學仍延續著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蔣子龍以《喬廠長上任記》掀開“改革文學”的大幕,張煒的短篇小說《一潭清水》雖然也寫到了農村“改革”,但是與文壇上流行的“改革文學”卻是不相及的。“改革文學”以其“在場性”的特點揭示改革過程的艱難,進而為實現國家的現代化發展鼓與呼。如《喬廠長上任記》塑造“開拓進取”的“新人”形象,帶領工人為社會主義事業奉獻力量。而張煒主要將“改革”作為小說的歷史背景,質在探索人的精神在時代變遷中的“起伏”。隨著現代化的進一步發展,張煒在《秋天的思索》(1984年)、《秋天的憤怒》(1985年)中表露了更多的憂思。也是從這時起,張煒的創作風格開始不同于早期贊揚古樸自然的“蘆青河”,轉而批判世間的“惡”。
這一時期的張煒在文壇上多少顯得有點特立獨行。宋遂良最先注意到張煒早期創作的與眾不同之處:“他(指張煒)不像這個時期涌現的大多數青年作者那樣以寫‘問題小說嶄露頭角,他不追求重大的題材,也沒有迎合時下流行的一些藝術習尚,他鋪開一張白紙,獨自魅心魅意地去寫他熟悉的動過感情的生活。他歌唱美的自然,美的心靈,讓我們感受到生活的芬芳,人間的純樸。”①正是童年“流浪”的生活體驗促使張煒從時代潮流中“掙脫出來”。或許有一天張煒身體的流浪會終結,但只要他還堅守著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他的精神流浪就將永遠“在路上”。這是他自我主體建構的內在需要,也是他注視“現代”丑惡現象的一種策略。雖然相比于張煒稍后的寫作,他的早期創作略顯單薄,但預示了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創作“底線”,這將伴隨張煒創作始終。在“蘆青河”之后,張煒向歷史的深處開拓,以長篇小說《古船》在文壇上聲名鵲起。
二、啟蒙語境下的歷史批判與現代反思
從中篇小說《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起,張煒創作進入第二階段。《古船》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也是張煒的成名之作。《古船》醞釀于1980年下半年,起稿于1984年6月,定稿于1986年7月,同年10月在《當代》第5期發表。評論界不再把《古船》看作是“蘆青河系列”。“《古船》是張煒創作的一個里程碑,它標志著張煒的創作已經跨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即從早期對自然環境的贊美到對社會歷史、人性的深刻挖掘。②但是對于張煒來說,這是否意味著他的創作完全轉向了呢?如果《古船》是張煒“基因突變”之作,那么是怎樣的契機促使他的轉向?如果他沒有完全轉向,那支撐張煒前后創作的內核又是什么?這促使他的創作與同時代思潮之間又處在怎樣的張力之中?
《古船》開創了文學史上新的歷史敘事模式。1949年以后的“革命歷史敘事”中,類史詩敘事與類傳奇敘事具有宏大敘事與史詩氣派相結合的“革命美學”特征,突出典型人物的塑造,強調對于社會的簡單描摹。《古船》率先突破五六十年代所確立的這種宏大革命歷史敘事,代之以家族歷史敘事模式。小說以洼貍鎮上隋、趙、李三家的家族沖突來結構文本與反映歷史,敘述時間橫跨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中國社會大變革如火如荼展開的時期。在《古船》之前,歷史即是主流政治意識的體現,個人經驗的歷史書寫模式至90年代方才取得合法性。《古船》開創了以作家個人經驗來書寫歷史的模式,這種模式影響了其后劉震云《故鄉天下黃花》(1991)、陳忠實《白鹿原》(1992)、李銳《舊址》(1993)、高建群《最后一個匈奴》(1993)等一大批小說的創作,在當代文壇產生了強大的輻射力。
對于20世紀80年代流行的寫作思潮,張煒并沒有盲目跟隨,而是向歷史與現實深處開掘,理性地審視歷史。《古船》是張煒對中國歷史與現實長期思考的結果。四年的檔案管理生涯也讓他看到了迥異于“主流”的歷史。隋抱樸站在歷史理性的高度上思考四十年災難是怎樣造成的,他的懺悔意識與原罪意識也是對于中國民族與歷史的反思。《古船》揭示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給農民帶來的苦難事實。《古船》中的趙炳和趙多多原是特殊年代里災難的制造者,然而在改革開放后又掌握了鄉村政權,他們的地位類似于傳統的“鄉紳階層”,處于鄉村社會權力秩序的核心位置,但卻幾近抽空了“鄉紳”作為鄉民保護者的內涵,轉而成為苦難的制造者。小說中的四爺爺趙炳尤其體現了傳統宗法制與極左思想的結合,李家與老隋家的災難都與他脫不了干系。趙炳在“土改”時期對李其生的利用與戕害,以“干閨女”之名對含章長達二十多年的控制與脅迫,皆證明他的虛偽本性。趙多多在“土改”時期作為民兵頭兒制造了很多苦難,改革后,又精于算計將粉絲大廠據為己有,以“企業家”的身份剝削外族工人。在趙炳等人身上儼然存在著封建壓迫力量的影子。然而,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在政治上結束了幾千年的封建統治,為什么在“文革”時期封建專制又會借革命之名還魂呢?張煒揭示出歷史表層之下巨大的荒謬性,傳統小生產方式浸潤下的封建意識,又夢魘般地糾纏在國民性格之中,成為中華民族跨入現代社會的嚴重阻遏。
《古船》對中國革命歷史進行了反思。在《古船》之前,文學對于“土改”的敘述主要突出其正確性與必要性,缺乏理性的反思。建國前描寫“土改”的小說揭示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斗爭與農民的矛盾心理。建國后,反映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小說聚焦在先進與落后、個人與集體的矛盾沖突上,講述在黨影響下的社會主義“新人”帶領農民走上“金光大道”的故事。新時期之初中國文學有著明確的意識形態指向,即反思前一時期“一體化”格局帶來的弊端。對于“四人幫”的控訴也好,人道主義的提倡也罷,作家總是在時代要求的契領下進行創作。因此,《古船》之前,從歷史理性層面上反思“土改”中存在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文學表現。《古船》發表后,批評家延續著“高大全”與“模式化”的極端社會歷史批評方法,以“階級斗爭”和“頂天立地的人物”為標準苛責《古船》。①忽視了《古船》所表現出的異于前一階段的歷史反思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古船》的“異質性”將會凸顯出來。
從表面上看,張煒此時的寫作風格與早期清新的人性書寫有天壤之別。但是,如果我們深入張煒寫作的“內面”就會發現,《古船》并非張煒的基因突變之作,依然延續了他對人性的書寫與對實現國家與民族現代化的探索。《古船》中隋抱樸在痛苦中的自省,對于人的尊嚴與自由的呼號,對于黑暗與丑惡的抨擊,堪稱為一部“中國農民心靈痛苦糾纏和自我搏斗的史詩”②。隋抱樸由此成為一個因別人的不幸而變得多有思慮和憂郁的“哈姆雷特”,同時他又兼具了以拯救人民群眾為重任的“堂吉訶德”式的責任感。因此,他承載著“精神的重負”日復一日地在老磨屋中思考,在對《共產黨宣言》和《天問》的反復閱讀與追問中尋求對真理的信仰,最終“出山”挽救粉絲大廠與洼貍鎮的“命運”。20世紀80年代對于中國社會現代化進行美好想象的歷史樂觀精神,在今天看來多少有點過于理想化。張煒并沒有跟隨大流盲目自信,《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的開放式結局,《古船》中四爺爺的傷而不死,地質勘探隊鉆井造成的“大地震動”,“星球大戰”中丟失的鉛桶埋下的憂慮種子,李知常設計的“變速輪”機器剛啟用就染上人血等等,這些人物和情節預示了現代化進程中改革的艱難與歷史的輪回。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并沒有盲目追隨80年代“主流”參與對現代化的理想高歌,而是堅守知識分子主體精神進行批判與反思。
張煒對于人性的探索可以說處在魯迅思想的延長線上,接續魯迅的國民性批判與思想啟蒙。《古船》“對國民性的刻畫乃‘魯迅之后鮮見者”③。但是,張煒《古船》的批判國民性是基于改革開放的時代語境。如果說魯迅始終站在被欺侮、弱小的一方,啟蒙主義的先在論使得他的敘事策略集中在對惡的揭露與鞭撻上,時代語境使其堅持著一種悲觀的絕望哲學,帶有尖銳的批判性。那么,張煒除了對惡的鞭笞外,也贊揚善。對于“丑、惡”的揭示正如對于“美、善”的贊揚一樣,是他“道德理想主義”的一體兩面。④因此,在塑造了老得(《秋天的思索》)、李芒(《秋天的憤怒》)兩個思想者后,在《古船》中他又塑造了隋抱樸這一具有救世情懷和原罪意識的思想者。這種有道德人格的知識分子形象在其后《柏慧》(寧伽)、《外省書》(史珂)、《懷念與追憶》(老寧)等創作中也頻頻出現。張煒筆下的一系列知識分子,有著自己的道德立場和原則,獨戰著失范的科技理性與物質欲望。他們是與張煒情感相通的同路人,是張煒的文學自況。
從整體上看,張煒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處在與時代“主流”的“共名”與“張力”之中。《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古船》與80年代的主流意識形態具有明顯的同構性,表現為對五四啟蒙資源與話語的征用。《古船》深入到對歷史和現實的挖掘之中,指向對封建專制思想與極“左”思想的批判。同時,《古船》可以說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迄今為止的改革題材文學的一個合乎邏輯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它們的集大成者。”①《古船》對文化的反思與批判,可以在“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中找到某些影子。《班主任》《傷痕》已表現出文化批判與文化啟蒙的色彩,蘊含80年代文學“向內轉”的力量。在其后反思文學中得到進一步強化,《桑樹坪紀事》《黑駿馬》《琥珀色的篝火》等小說發掘人物言行背后的文化支配力量。然而《古船》又表現出與傳統現實主義不一樣的質素。“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在敘述模式與話語表達上仍保留著“十七年”的某些特色。《古船》則吸收魔幻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以時空的跳躍與怪誕寓言的傳說結構文本,這明顯與80年代先鋒文學又有共通之處。80年代的張煒及其文學創作可放置于多個文學脈絡與思潮之中,但是又沒有哪一個思潮能夠完整地體現出他的創作意圖,這本身就說明了張煒此時創作的復雜性。而他在文學史上的不可通約性恰恰是其知識分子主體精神的體現。在90年代,張煒堅守著知識分子的道德精神,向時代深處進一步開掘。
三、退卻中的堅守與“精神原野”的深處
《古船》之后,張煒又創作了短篇小說集《美妙雨夜》《九月寓言》(1992)、《柏慧》(1994)、《家族》(1995)等。其中《九月寓言》是張煒這一階段的代表作。《九月寓言》醞釀于20世紀80年代前期,起稿于1987年11月,完稿于1992年1月,同年5月發表于《收獲》。它的誕生與張煒重回故地龍口有密切關系。在“知識分子被其所創造的歷史放逐”了的90年代,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并沒有選擇一股腦地擁抱商業市場,而是對中國的現代化發展進行反思性批判,包括生態惡化、人性異化、物欲橫流等方面。《九月寓言》不僅書寫了工業發展對小村生態樣貌帶來的表面影響,而且揭示了現代工業文明對于人心產生的誘惑與異化。張煒延續著前期對于人性的探索與苦難的敘述,只是小說中人類得以救贖的方式發生了轉變。《古船》中隋抱樸的原罪意識需依靠內省自我拯救,到《九月寓言》,則“只有與其他生命和諧相處并于自然中汲取神秘力量才能使自身得到修正和升華,人類精神才能得到超越。”②從《古船》到《九月寓言》,張煒找到了人性救贖的基本點:從內省到自然大地。相比于前一階段對于惡的直面批判,張煒的創作確乎發生了轉變。這一時期激進憤怒似乎退卻,他更加傾向于擁抱大地、自然。但是,我們是否就可以據此認為張煒放棄了曾經的知識分子立場,開始退卻了呢?或如批評家所說他是反現代的、保守的?
90年代隨著市場經濟裹挾著物質主義與消費主義全面撲來,知識分子階層化與邊緣化。以1993年賈平凹《廢都》發表為標志,商業時代對于知識分子的侵蝕全面展開。《廢都》中莊之蝶的精神狀況更像是知識分子在90年代市場經濟中的一個鏡像。張煒面對現代社會的倫理失范與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召喚德性的重建。在張煒看來:“德性將不僅維持使我們獲得實踐的內在利益,而且也將使我們能夠克服我們所遭遇的傷害、危險、誘惑和渙散,從而在對相關類型的善的追求上支撐我們,并且還將把不斷增長的自我認識和對善的認識充實我們”。③張煒認為人類最終的“救贖”是通過培養人類的“德性”來達到的,而他所說的“德性”更多存在于本真純樸的自然世界、未受現代污染的鄉野大地上。因此,張煒甘作“大地守夜人”④,在小說中構筑一個理想回歸之地——“野地”,其小說中主人公紛紛奔向自由的野地。從早期的“蘆青河”系列到《古船》,張煒書寫了一系列野地意象,《九月寓言》則描寫了更多奔向野地、融入野地的孩子。這些人物形象共同見證了張煒對于詩化意境的營造,對于現代精神家園的追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認為《九月寓言》比《古船》更真實,寫出了人與大地的本源關系,更符合作家的本真個性。①張煒在野地與大自然中找到了最終的生存根基與精神生活的源頭。
《九月寓言》發表時曾引起巨大的爭議,秦兆陽從“真實性”層面上否定《九月寓言》,認為小說“失去了合理虛構的現實基礎”,表現的是“抽象人性”。②而批評界對《九月寓言》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反現代性的層面上。批評家延續了80年代的現代啟蒙精神,以現代發展觀看待張煒的小說創作,認為他的作品是反現代性的、堅守農業文化保守主義立場的。賀仲明認為張煒“站立的是絕望、向后的農業文化立場”,他“成為了90年代文化對80年代精神進行戕害的幫兇”。③鄧曉芒認為《九月寓言》是復古、懷舊的反人道主義思想傾向。④黃軼認為鄉村也藏有令人絕望的特質,應該辯證地看待。對現代的反思,不是說要回到“前現代”,而是要批判的繼承。⑤換句話說,黃軼承認張煒對于現代的反思精神,但是“鄉野”本身能否成為或孕生出抵抗的力量卻需要進一步思考。
基于以上的梳理,我們有必要追問張煒筆下的“野地”究竟是指什么?這與張煒“道德理想主義”的文化立場息息相關,是我們理解張煒90年代創作及其文化追求的符碼。張煒深受齊魯文化“萬物有靈”思想與方仙道文化的影響,認為人與其他物種都是地球上的一員,自然的和諧會促進人與萬物的和諧相處。在《融入野地》中他曾寫到:“我遠投野地的時間選在了九月,一個五谷豐登的季節。這時候的田野上滿是結果。由于豐收和富足,萬千生靈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歡喜,各個與人為善。”⑥在九月野地這一空間里,社會生態因富庶的大地而得到改善。《九月寓言》書寫了一個物質匱乏但精神富足的時代。小說中“魚廷鲅”們在土地上狂奔的歡樂,有關地瓜干的傳說,金祥千里背鰲的故事,皆是富庶九月最動人的注腳。張煒筆下的“野地”孕育著生活的本真與生命的真實,與評論家所說的藏污納垢的民間相去甚遠,而是寓指一個真實的精神家園。隨著“工人揀雞兒”的到來,小村被挖空,小村的姑娘被澡堂、黑面肉餡餅、膠靴等現代之物誘惑,丟掉了身為小村人的原則和底線。小村的陷落標志著物質消費對于人類精神侵蝕的全面展開,而“憶苦”則是對大地精神的再一次召喚與對資本、暴虐的抵抗。故而張煒筆下的大地與自然是其90年代人文道德精神的來源,也是其反思現代的精神資源。
因此,我們似可將張煒歸入廣義的“尋根文學”脈絡之中。80年代的文化尋根思潮源于人類對現代化進程的迷惘與擔憂。尋根文學以“向后回望”的姿態代替“直接的前瞻”,既發現傳統文化的魅力(《受戒》《棋王》《北方的河》),又對傳統文化的劣根性加以批判(《爸爸爸》、《厚土》系列)。90年代文學界對于傳統文化的反顧,接續80年代“尋根文學”開創的傳統。現代化在極大促進經濟增長的同時,也切實帶來諸多威脅。環境污染、水污染、人性異化、道德淪喪等負作用在90年代集中爆發。因此,尋根文學脈絡下的這種回望并非是回到“前現代”的保守主義,或是“反現代”的,而是在文化人類學的發展立場上,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存在的問題發出警醒與反思。張煒在90年代仍延續著啟蒙精神進行創作。《柏慧》《家族》繼承魯迅的戰斗精神,表達了張煒對邪惡的絕不寬容,體現知識分子的現實戰斗精神。⑦《九月寓言》向民間汲取精神力量,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反思特征也不能簡單理解為“逃離”與“反現代”。陳星宇指出“道德理想主義”本是“新儒家”在1990年代復興時所提倡的,它蘊含著中國儒家通過自身調整——“內圣”,最終實現現代化的訴求。①也就是說,張煒提倡的“道德理想主義”是在現代性話語范疇內的自我質疑與批評,最終目的還是要促進中國的現代性發展,是處于“尋根文學”所開創的反思現代的脈絡之下。從這個意義上說,張煒的文學創作蘊含了對中國現代化的擔憂與檢視,這是一種真正的思想現代化特征。②這對于后發型現代化國家尤具警醒意義。李航育《最后一個漁佬兒》(1983)、張承志《心靈史》(1991)等也表現出這種審美現代性特征。
80年代末90年代初文學與大眾的娛樂、消遣達成聯盟,席卷整個90年代文壇。作家以輕飄的寫作姿態逃避精神道義的擔當。以方方、池莉等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作家以零度敘事的手法書寫個體欲望與庸俗日常生活。90年代后,自由主義思想攜帶著個人化、欲望化寫作崛起。陳染、林白女性意識的私語表達,何頓、韓東對欲望化的本能敘事,忽略了文學與社會大眾的關涉。其中,王朔以“游戲”的姿態進行創作,在90年代文壇產生巨大轟動效應。張煒并沒有與以上任一時代潮流“合奏”,他始終在形而上層面上揭示生存的意義與人性的本質,從而克服了90年代文學中一度盛行的把消遣、娛樂作為旨歸的膚淺傾向。90年代,孟繁華提出“新理想主義”,認為文學應關注人類精神處境,除娛樂功能外,還應給人心靈以慰藉。③這一時期的張煒正是在鋪天蓋地的市場潮流之中,堅守著他一貫的人文知識分子立場,關切人類的精神現狀。吳義勤即從知識分子的當代境遇出發,肯定張煒的知識分子品格與對物化社會的批判、對精神家園的追求。④因此,盡管在90年代,對于張煒主張的“道德理想主義”多有貶抑之聲,但是歷史已證明,張煒的憂思不無道理。到新世紀之后,張煒更加堅定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四、思想的沉潛與獨站“高原”的發聲
經由“流浪”而形成的知識分子主體身份意識,以及道德理想主義的人文關懷,使得張煒的思考點始終錨定在對人的精神的探尋與生存的關注上。《九月寓言》之后,張煒又創作了《外省書》(2000)、《遠山遠河》(2005)、《獨藥師》(2016)、《艾約堡秘史》(2018)等作品。耗時22年的鴻篇巨制《你在高原》(2010)是張煒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文學創作。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現代化弊端的日益顯著、權力與資本結盟的猛烈侵蝕,文學界開始反思90年代作家“逃避現實”的書寫模式,試圖恢復文學“介入”社會現實的能力。2004年興起的底層文學即是一種應對之策。在新世紀張煒延續早期確立的知識分子品格,站在弱者的立場上,書寫底層民眾的苦難遭際與知識分子的道德理想情懷。與90年代《家族》《柏慧》等作品急峻、激憤的反抗風格與戰斗精神相比,這一時期他的創作則更為沉潛與冷靜。
張煒延續其早期《山楂林》《古船》《柏慧》等作品表達的反思現代的主題,警惕現代化發展進程給底層農民帶來的苦難。只不過隨著現代化的進一步發展,張煒更加關注其對人類社會、精神產生的影響。《外省書》不僅表達了現代消費主義對于自然的毀滅性破壞,而且突出了現代技術與全球化發展對于人類社會生態的巨大影響。在《外省書》中,史珂是有著強烈道義感的知識分子,他不愿迎合市場需求寫一些“現代主義”作品——“精液、屁、各種穢物,再摻幾片玫瑰”,得到的也只能是“你別寫了”的呵斥;他不認為人類正通過科技實現自我解放,技術商業時代帶來虛幻的東西,讓人類走入普遍沮喪,因此,他被人看作怪異的“外星人”;他不愿融入充斥著畸形性欲的時代,在一隅注視著現代人的精神疾病,呼喚著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偉大事業。所以他從京城回到故土河灣老屋,傍海而居,過著“心遠地自偏”的生活。與早期表達的“現代憂思”主題相比,張煒在新世紀的書寫更加突出技術、消費對于人類精神的侵蝕。《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精神的背景》等創作也表達了同樣的主題情節。
《你在高原》是張煒創作的又一高峰。小說集中對時代影響下的人類精神進行探尋。《你在高原》以寧伽的家族歷史為敘述中心,講述“父輩”(寧珂)在“革命”時代的經歷與“后革命”時代的不平遭遇,以及“子輩”(寧伽)長大后在平原、山區等地的求索見聞。①小說以類似于“游記”的視點記錄了諸多的底層苦難現實。《荒原紀事》凸顯底層民眾的生存苦難,小說中農民的土地被掠奪,現代工業與淘金者對人類生存環境無情破壞,進而引發人類身體出現病變。《鹿眼》《無邊的游蕩》敘述底層農村女性的悲劇,她們更多成為物質利益的犧牲品。《橡樹路》寫到海邊打工者漂泊無定的苦難生活。張煒在看到現代發展的同時,從來沒有忘記底層民眾在這一過程中經受的苦難。這是由他自小生活經歷與獨立的文學立場所決定的。《你在高原》中,寧伽是張煒塑造的忠誠于自己內心的理想知識分子,他見識了殷弓等人的丑惡、商業資本對平原的侵蝕,經歷了被柏慧背叛的痛苦、與梅子分道揚鑣的無奈,但是依然保持內心的清潔。通過他的“游走”經歷與人物視點,張煒向我們揭示了更多殘酷的社會現實。小桿兒、冉冉、加友、瓜妞是被欺侮、被蹂躪的底層受害者,他們的被欺辱不是如魯迅筆下祥林嫂與封建勢力的遭逢那般,而是處于商業與資本的壓倒性優勢狀況下。《憶阿雅》中的林蕖,《海客談瀛洲》中的秦茗已,《家族》中的陶明都是被時代物欲所“擊倒”的人。因此,面對現代發展對人類精神展開全面侵蝕的語境,張煒在新世紀創作中少了“魯迅式”的激憤反抗,而多了幾分沉潛的味道。在面對“橡樹路”“阿蘊莊”“環球集團”“卡拉娛樂城”等藏污納垢的地方時,寧伽也只能如趕鸚(《九月寓言》)、劉蜜蠟(《丑行或浪漫》)、史珂(《外省書》)等人一樣,不停地“在路上”。
從小說的敘事空間上看,張煒似乎在時代面前一直退卻與逃離。譬如,張煒筆下的主人公紛紛逃離城市的喧囂與拙劣的建筑,回到老磨屋(《古船》)、登州海角(《柏慧》)、河灣老屋(《外省書》)、葡萄園(《你在高原》)等空間,與小茅屋、葡萄園、大海朝夕相處。也難怪評論家在90年代指責張煒將苦難詩意化、躲避到“野地”。如果我們聯系時代語境與張煒的整個創作生涯來看,可知這是張煒的一種策略:以退為進。在八九十年代,現代化一路高歌猛進,文學也參與到這一“理想化”的宏圖之中。張煒不愿加入這場“大合唱”,寧愿在曠野上“獨奏”出屬于自己的“聲音”,以此默默地對抗被同化。賀仲明認為“退卻并不一定就是潰退,它還有另一種內涵,就是戰略性的撤退。”②換句話說,退卻的背后是堅守。張煒曾自言:“置身潮流之中,被一種慣性推擁著,需要多大的堅韌和倔強才能掙脫出來。我認為一個搞創作的人應該具有那樣的雄心和力量。”③正是因為具有這種雄心與力量,所以張煒才能在眾人沉迷于未來一片光明時,獨站“高原”之上發出警醒的呼聲。這在《古船》中所表現的懺悔與反思意識中已有所體現,并在其后的創作中得到進一步的表現。
新世紀以來,在大眾傳媒與影視的驅動下,作家以“利”為目的追求短、快的創作效益。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張煒能夠沉潛20多年寫出《你在高原》,這本身就說明了他所堅守的主體精神。從創作內容上看,雖然張煒的創作與新世紀的底層寫作有共謀之處,但這并不是他有意識地加入“主流”的結果,而是在張煒自身創作脈絡的延長線上。早在《一潭清水》《古船》《九月寓言》等小說中就可以找到影子。《你在高原》之后,張煒創作的兒童文學《半島哈里哈氣》《尋找魚王》等也處于這一脈絡之中。
五、結語
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處于與時代“主流”的“共名”與“張力”之中。從表面上看,張煒的寫作內容、風格與時代“主流”錯位而行,但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卻處于與時代的“張力”之中。張煒以道德理想為基點,基于各個時代特點選擇不同的藝術方式和寫作風格,形成所謂的張煒的文學“轉向”。70年代末80年代初,當大多數作家以“問題小說”蜚聲文壇時,張煒在蘆青河上以孫犁的浪漫抒情筆調贊揚人性之善。80年代,文壇上“傷痕”與“反思”的聲音大行其道之時,張煒以《古船》加入到啟蒙主義的批判隊伍之中,深入對歷史與現實的反思、對惡的批判。90年代,文學與大眾的娛樂、消遣達成聯盟,文人放棄任何擔當。張煒堅持著知識分子的品格,在廣義的“尋根”脈絡下發現了“野地”,以此抵抗被時代“收編”與發出警醒。新世紀隨著現代化的進一步發展,在資本與市場結盟的語境下,張煒獨站“高原”之上發出內心的“聲音”,對于底層民眾的關注與時代“主流”形成共謀。可以看出,作為知識分子的張煒始終堅持著對于“真”的恪守與“善”的追尋,對于“洋野蠻”(商業擴張主義)和“土野蠻”(封建專制主義)的批判,這是經由早期“流浪”而形成的知識分子品格的體現,是處在魯迅思想的延長線上。
2016年張煒在接受訪談時說:“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和依從,提防自己失去原則性。因為人都是軟弱的。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為的寫作者,進行獨立創作并排除外界干擾。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冷靜和安靜的人,這樣的人會有一點原則和勇氣。潮流來了,先要站住。有原則的人才能謙虛,而不是相反。”①張煒以他的“德性”之火點亮時代的精神荒原,默默地充當著商品經濟社會“廢墟”之中的精神“拾荒者”。因此,張煒恰如本雅明筆下的游蕩者,是一個有充分主體意識與基本原則的知識分子,而并非一個看熱鬧的、個性模糊的“人群中的人”②。
On Zhang Weis Self Formation and Literary Narration
——Reflec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tellectuals and the Times
LI Xue
(School of Arts,Suzhou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
Abstract:Zhang Wei is an indispensable writer in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world. Zhang Wei has become an object of continuous interpretation and discourse by scholars due to his ambiguous position in 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ry trends. Only by returning to the text and placing Zhang Wei in the intertwined web of time and literature, and examining the synchronic field of each era and the diachronic field of Zhang Weis own creative context, can we fully reveal the rational logic behind his creations. The intellectual character formed by Zhang Wei through his early“wandering”runs through his creation and puts him in a“co name”and“tension”with the times. Whether it is the early writing of human nature, the ensemble with enlightenment in the 1980s, the passive addition of“moral idealism”in the 1990s, or the focus on the lower class after the new century, Zhang Wei has always adhered to the moral conscience of intellectuals, observing modern human nature and the spirit of humanity on the extension of Lu Xuns ideology, and exploring methods to achieve modernization of the country and nation. Examining Zhang Weis mental journey as an intellectual provides a case study for reflecting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tellectuals and the times. In the current context where literary creation is deeply influenced by capital and the market, reflecting on it has particularly practical value and significance.
Key words:Zhang Wei;Self-construction;literary narration;intellectual;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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