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偉 聶慶娟
摘 要:脫胎于歐洲的美國田園理想移植到新大陸后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它擺脫了歐洲田園理想對田園生活的烏托邦式想象,呈現出世俗和功利性的一面,即對工業文明的接受和物質生活的追求。這種既崇尚田園生活又不排斥現代“藝術”的美式田園理想具有內在的悖論性和深刻的矛盾性特征。作為積淀在民族想象中的文化傳統,美國田園理想深刻影響了美國鄉村文學。它打破了美國鄉村文學主題陳舊、形式落后的慣有認知,賦予美國鄉村文學既崇尚田園傳統又不拒絕現代性的雙重特質,促成了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時期美國鄉村文學的繁榮,但其悖論性在一定程度上又暗示了美國鄉村文學的悲劇性結局。
關鍵詞:田園理想;美國鄉村文學;悖論性;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I106.4?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1672-1217(2023)05-0138-07收稿日期:2023-07-16
基金項目: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21CWWJ02):薇拉·凱瑟小說中的農業書寫研究。
作者簡介:1.王孝偉(1979-? ),男,山東日照人,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2.聶慶娟(1979-? ),女,山東臨沂人,青島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田園理想是一種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簡樸的鄉村生活理想,它是人們對自然的親近,對田園的向往在思想意識領域中的集中再現與高度凝練。田園理想具有遼闊的地域流動性和長遠的歷史變遷性,不同地域、歷史、民族的田園理想在表達形式和主旨內涵上各有側重。田園理想在文學上主要表現為鄉村文學,它重點描寫發生在鄉村環境中的人物與事件,是探討人類生活與鄉村世界之間關聯的文學形態。田園理想與鄉村文學在形式與內容上緊密相連,兼容并蓄,相互促進。美國學者利奧·馬克斯將田園理想和鄉村文學置于美國民族歷史發展進程中加以考察,給美國文學思想與民族價值觀研究以深刻的思考和啟迪。他在《花園里的機器》中指出:“自從發現美洲新大陸以來,人們就用田園牧歌式的理想來定義美洲,這種理想至今仍深深沉淀在民族想象中。”①馬克斯的論斷一方面表達了脫離舊世界的美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敏銳地把握住了積淀在美國歷史與文化中的田園傳統。值得注意的是,濫觴于工業革命和圈地運動背景下的歐洲田園理想一旦被移植到未受工業沾染、廣袤無垠的美洲大陸便擺脫了歐洲田園理想的烏托邦式想象,呈現出有別于歐洲田園傳統的地域風格,具備了政治與文學的雙重維度,表現出既崇尚田園生活又接受現代“藝術”的悖論式世俗田園理想,造就了兼具田園傳統與現代性雙重特質的美國鄉村文學。
一、美國田園理想的悖論
美國田園理想的悖論在第一批殖民地作家的論述中已初見端倪。羅伯特·貝弗利的作品《弗吉尼亞的歷史與現狀》(1705)成為最早由美國人全面記載北美田園生活與田園理想的著作。貝弗利在作品中深情描述了印第安人的快樂生活,“既沒有工業的詛咒,……,也沒有從事畜牧業的辛勞,這群快樂的人只種一點玉米和瓜果,在夏天幾天功夫就能完成,其余的時間都花在追求快樂上了。”①貝弗利將弗吉尼亞描繪成快樂的伊甸園,不僅吸引了大批歐洲移民涌入美國,也奠定了美國花園隱喻的基礎。盡管如此,貝弗利在作品結尾處卻流露出懷疑式的論調,“他們徹底依賴大自然的饋贈,完全不想通過藝術或工業化的方式努力改善這種饋贈”②, 暗示出貝弗利對原始主義的不滿以及對真正文明社區所需物質生活的追求。可以看出,美式田園理想一開始就表現出不同于歐洲田園傳統的雙重特征,他們追求美好的田園生活,但并不反對工業生產以幫助實現真正理想的田園生活。
真正將美式田園理想作為文化傳統確立下來的是美國總統杰弗遜。但就在杰弗遜的《弗吉尼亞紀事》(1785)出版前三年,法裔美國作家和博物學家克雷夫科爾在著名的《一位美國農民的來信》中第一個較為明確地闡述了美洲新大陸作為人間花園的理想,他將新英格蘭描述成歐洲避難所、美洲伊甸園,引起了巨大轟動,為杰弗遜的田園理想做了完美的鋪墊。杰弗遜在《弗吉尼亞紀事》中全面論述了弗吉尼亞的地理、歷史、人口、經濟等,闡明了農業立國的政治主張,確立了美式田園理想傳統。許多學者對杰佛遜的重農思想進行過討論,但不乏誤讀與曲解,他們往往斷章取義,根據“從事農業勞動的人皆為上帝的選民,如果上帝有選民的話,他特別賦予他們實實在在的美德”③這句引用最多的表述武斷地將杰弗遜的重農主張與原始田園理想結合,不加分辨地認為田園理想就是發展農業。然而如果將這句話置于整部作品中加以考察就會發現,杰弗遜的重農思想并非僅僅通過農業勞動實現田園理想,而是希望部分借助工業來實現。“所有人都從事農業勞動最好呢?還是讓一半人為另一半人生產工業產品和手工藝品呢?”④杰弗遜意識到制造業的價值,盡管在有限的范圍內。⑤因此杰佛遜的農業主張顯然不能理解為通過農業勞動實現田園理想,而是在完全農業還是部分工業以實現田園理想之間徘徊。結合杰弗遜的信件和生活背景,可以發現杰弗遜在個人情趣與國家政治之間猶疑,作為種植園主的杰弗遜更崇尚質樸的田園生活,但要為美國尋求一個遠離歐洲戰亂、腐敗墮落、更加民主的社會,田園理想的實現部分依賴制造業為田園生活提供的物質條件。馬克斯認為:“杰弗遜既想維持鄉村社會,同時又致力于科技、藝術的進步。”⑥理查德·霍夫施塔特將“深深的悖論思想”視作“杰弗遜田園理想的本質”⑦。因此,杰弗遜的田園理想并非來自維吉爾的歐洲烏托邦式的田園理想,而是介于試圖調和原始主義與“過度文明”的中間地帶,是基于農場基礎上適當的制造業參與的世俗田園理想,是田園生活與工業藝術的有機融合。這種既崇尚田園傳統又不排斥現代“藝術”的悖論式重農傳統成就了美式田園理想,并深刻影響了美國文學特別是美國鄉村文學,賦予了美國鄉村文學既崇尚傳統又不拒絕現代性的獨特氣質。
二、美國鄉村文學中的田園傳統
美國鄉村文學既崇尚田園傳統又擁抱現代性的悖論態度既是對杰弗遜時代悖論式世俗田園理想的繼承,同時又與時代緊密關聯。1829年美國第一條鐵路通車,預示了工業時代的到來,到40年代機器已經無處不在。就在多數人為科技進步和人類偉大感到歡欣鼓舞之時,部分目光敏銳的作家卻深切感受到了科技對于田園理想的巨大威脅,“花園里的機器”逐漸走入梭羅、霍桑、麥爾維爾等偉大作家的視野,但此時對田園理想的探索并未形成規模。內戰結束后,美國進入工業發展快車道,隨著1862年《宅地法》的推行和1869年第一條橫貫美洲大陸的鐵路鋪設完成,美國土地擴張、資源掠奪的步伐加快,圍繞土地擴張、農場買賣、城市與鄉村、科技與花園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從而為鄉村文學的繁榮奠定了物質基礎,出現了大量以農場、農村為題材的鄉村小說,其中1891-1962的七十年間僅美國中西部地區就出現了至少140部以農場為題材的鄉村小說。①這些作品繼承了杰弗遜悖論式世俗田園理想的偉大傳統,又深深打上了時代烙印,表現出既向往田園傳統又擁抱現代性的雙重特征,成就了獨具特色的美國鄉村文學。
美國鄉村文學的田園傳統主要通過直接書寫浪漫田園和間接批判工業文明兩種方式加以呈現。作為“上帝選民”,這批移民者來到“應許之地”,向往著建造一個獨立于腐朽、沒落的歐洲舊世界的“山巔之城”。然而,隨著美國工業化進程加快,森林遭到砍伐,河流污染嚴重,鐵路四通八達,工廠機器轟鳴,田園傳統受到了工業文明的巨大威脅,“花園里的機器”正逐漸吞噬“富有美德”的人們的道德觀念,擠壓人們的田園生存空間,阿卡迪亞漸行漸遠。深感工業化生產帶來的嚴重弊端,具有懷舊情緒的傳統作家將目光對準過去,他們以浪漫的筆觸書寫艱苦的農業勞動及枯燥的農民生活,以抒情的方式歌頌美麗的田園生活,用逃避的手段應對工業化弊端,試圖從過往的田園傳統中尋找救治現代性痼疾的良方。海倫·亨特·杰克遜在小說《蕾蒙娜》(1884)中成功刻畫了一位小麥農場主的英雄形象。不過對艱苦的農場生活和農業勞動進行浪漫化處理最為成功的是薇拉·凱瑟。作為詹姆斯的追隨者,凱瑟在創作上一直秉承以道德作為問題和關注的中心這一理念,在她的文學創作中,“道德與精神追求向物質主義挑戰是永恒的主題。”②面對工業文明的肆虐和物質主義的泛濫,凱瑟更加懷念杰弗遜時代的田園理想和淳樸的道德觀念,在著名的草原三部曲中她以浪漫的筆觸、優美的文字表現了內布拉斯加高原旺盛的生命力,展現了女主人公亞歷山德拉面對困境依舊樂觀向上的道德品質,頌揚了田園主人們的高尚情操和美好心靈。這三部小說都以凱瑟度過少年時代的內布拉斯加高原為背景,在她的筆下,破舊的房屋蘊藏著田園樂趣,貧瘠的土地流露出詩性之美,艱難的農場生活充滿著溫馨。她始終堅持美國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和田園傳統,廣袤無垠的邊疆作為未受工業沾染的田園承載著凱瑟對傳統價值的向往與追求。
如果說以凱瑟為代表的傳統作家通過格調浪漫的懷舊小說直接表現對田園傳統的緬懷,那么以加蘭、諾里斯、斯坦貝克為代表的現實主義作家則以冷峻的眼光審視工業文明的弊端,以激進率真的方式表達對工業文明的不滿,間接表達對田園傳統的懷念。哈姆林·加蘭作為真正書寫美國農場生活第一位有影響力的作家,主要采取寫真主義的手法表現中西部農村的現實生產生活,大膽揭露工業發展對經濟、政治、道德觀念、生活方式等帶來的沖擊和影響,其代表作《大路》采取寫實主義手法以家鄉為背景展示了世紀之交社會、經濟力量對中西部家庭農場的壓迫和剝削以及農業文化在向工業文化轉型過程中帶來的問題。③在小說中,拓荒者們忍受著田園牧歌景色和農業資本壓榨鮮明對比的煎熬,陽光下的田園樂趣與農場經濟的壓抑感交織在一起,對他們心理的折磨不言而喻。弗蘭克·諾里斯基于真實事件創作的小說《章魚》通過描寫鐵路公司與農場主之間的沖突控訴了工業化社會中土地投機商、大壟斷資本對農民的剝削與壓迫,折射出鐵路托拉斯的殘酷無情與農場主們的悲慘命運,極富意蘊的標題生動形象地展示了像章魚一樣無所不入的鐵路對農場以及農民的滲透、控制與壓迫。壟斷資本在西進運動中逐漸形成,作為記者的諾里斯敏銳地察覺到壟斷資本對田園經濟的破壞與打擊,但又無奈地表示,這個巨大的“鐵章魚”有其自身存在的巨大價值,它把農場生產的小麥高效而便捷地輸送到城市,帶動了農場經濟的現代化。諾里斯對待壟斷資本的矛盾心理正是田園傳統與現代工業的激烈交鋒在文學作品中具體而生動的體現。斯坦貝克的小說《憤怒的葡萄》作為美國左翼文學的杰出代表成為所有批判性鄉村文學中的扛鼎之作,它描寫了美國20世紀30年代經濟恐慌期間大批失去土地的流民被迫從中部地區移民到加利福尼亞尋找出路的艱難逃生歷程,反映了驚心動魄的社會斗爭圖景,因此被冠以“憤怒作家”的稱號。事實上這個稱號恰恰反映出斯坦貝克根深蒂固的田園情結和對美國田園傳統的緬懷,①作品中的母親形象與大地的關聯以及女性作為治愈現代性痼疾的良方顯露出斯坦貝克對早期質樸生活的向往。
不同的美國鄉村文學作家基于不同的生活經歷、個性特征、意識形態就工業化對美國田園理想的沖擊進行了多元化表達。面對工業文明的強勢進攻,新大陸上的伊甸園漸行漸遠,工業文明導致人的異化,傳統價值錯位,生態遭到破壞,傳統浪漫主義作家選擇退守到理想國以浪漫的筆觸書寫田園生活,而激進的現實主義作家則以冷峻的姿態對鐵路、機器象征的現代文明進行了強烈批判。然而不管選擇何種應對方式,鐫刻于美國文化范疇中對田園傳統的向往和留戀這條主線卻貫穿始終。這些鄉村文學作品既是對美國田園傳統的繼承,反過來又加強了美國鄉村文學的田園傳統。
三、美國鄉村文學中的現代性
現代性(modernity)一詞最早可追溯至中世紀的經院神學,其拉丁詞形式是“modernus”。德國當代哲學家哈貝馬斯在《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中梳理了“現代性”的概念史,認為“現代性”一方面帶有“歷史痕跡”,是古往今來變化的結果;另一方面,“現代性”用于標識新舊世界不同的概念,體現出新世界的開放性特征。“現代性概念涉及到一系列的過程:資本的積累和資源利用;生產力的發展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政治權利的集中和民族認同的塑造;政治參與權、城市生活方式、正規學校的普及;價值規范的世俗化等。所有這些過程既相互累積,又相互轉化。”②
早期美國鄉村文學往往圍繞自然、農村、農場、農民等主題進行描寫,因主題陳舊、形式老套被貼上了落后的標簽,在都市文學大行其道的當下黯然失色,日益邊緣化,甚至遭到美國文學史的無情忽略。③事實上,美國鄉村文學在內戰后到二戰前特別是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世紀之交一度繁榮,涌現出了如諾里斯、薇拉·凱瑟、斯坦貝克等偉大的作家以及以福克納為代表的南部作家群。這當然與轉型時期對傳統田園理想的沖擊帶來的懷舊情緒直接關聯,然而美國鄉村文學擁抱現代性的種種努力也成就了鄉村文學的繁榮局面。從根本上說,美國鄉村文學并非傳統上認為的那樣落后、陳舊,它與杰弗遜時代既渴望田園傳統又擁抱工業文明的世俗田園理想一脈相承,既認同田園傳統,又表現出對現代性的積極回應、甚至接納。
事實上,如果將美國鄉村文學置于轉型時期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加以考察,不難發現鄉村文學與現代性的關聯,換言之,鄉村文學本身就蘊涵著現代性。對美國鄉村文學進行歷時性研究可以發現其繁榮恰恰出現在鄉村文明逐漸消逝、城市文明異軍突起的社會轉型期,工業生產開始替代農業勞動,傳統生活方式發生變革,城市文明和現代性弊端日益顯現,社會矛盾突出,貧富差距增大,道德觀念淡漠,信仰缺失, 傳統價值崩塌, 人們普遍感到焦慮和沮喪,于是開始懷念“農業是確保民主、平等和道德的唯一方式”的美好田園時代,這種普遍存在的懷舊情緒促使作家紛紛將視野投向自然風光優美的農村、廣闊的土地、農場以及富有美德的農民,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鄉村文學的繁榮。同時,隨著現代工業的發展,特別是貫穿美洲大陸鐵路的通車以及印刷業日益發達,曾經封閉落后的農村打開了面向現代性的窗口。《哥倫比亞美國小說史》指出,“19世紀后期鄉土小說家發表的作品主要由面向城市中產階級讀者群的波士頓、紐約出版業出版,這些讀者將鄉村他者作為消費對象表現對鄉村的懷舊情緒,同時以鄉村為對照尋找城市發展的自我滿足感。”④鄉村文學的興起源于轉型時期對工業文明的不滿產生的懷舊情緒,鄉村文學的消費離不開大量的城市讀者,特別是剛剛由鄉村遷入城市的新興城市居民,他們對鄉村生活熟悉而又留戀。鄉村文學的傳播有賴于印刷業和鐵路運輸的發達。因此,從文學的生產、消費與傳播角度講,鄉村文學的繁榮與現代性密不可分。
美國鄉村小說的現代性還表現為其空間意識與美國性的表達。卡洛琳·羅森塔爾曾指出:“一個民族通過所能發現的劃分空間并表征空間的具體方式來從空間上定義自我。”①十九世紀中后期,在“天定命運”的煽動下,西進運動持續推進,美國農場數量激增,國土面積不斷增加,而印第安種族家園逐步消失,歐洲老牌殖民者逐步退出北美殖民地,從該意義上而言,美國農場的出現與國家政治緊密關聯,美國人通過對新土地的開發和占有從空間上定義自我,生成民族自我認知。特別是1862年推行的《宅地法》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從根本上講是美國政府為了推進美國邊疆做出的政治舉措,是美國定義自我、劃分疆域的手段。根據該法案,年滿21周歲的公民只要在160英畝土地上連續耕作5年即可獲得對該土地的所有權,這個政策大大刺激了美國農民與土地的歸屬關聯,使農民在土地上定居下來。不同于遷徙,定居意味著對一個地區長期的關系和情感的依戀。它減少了農民遷徙的頻率,幫助建立起農民與土地的密切聯系,通過這種關系強化了美國農民的民族屬性和國家意識,也形塑了美國人積極樂觀、努力奮斗的個性特征。農場小說從意識形態的角度參與了美國性的建構,它從空間意義上形塑了美國性,推進了美國化與現代化進程。正如弗洛里安·弗萊塔格所言:“農場小說戲劇化地表現了農業與民族建構之間的關系,將農業描述為言說民族的社會實踐。”②
鄉村文學不僅通過宏觀社會、歷史、文化語境與現代性緊密關聯,作品本身也流露出無所不在的“現代性”印記。最具代表性的是19世紀影響美國的三大地理運動:國家統一、西進運動、城市化的鐵路。作為大工業文明的象征,鐵路建設不僅貫通了美洲大陸,連接起城市與鄉村,同時打破了封閉寧靜的田園鄉村。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以鐵路為代表的工業文明以不可阻擋之勢對鄉村文明的強勢入侵,因而在作品中通過描寫鐵路及關聯意象如鐘表等表達強烈的現代性意識。例如首位獲得認可的重要鄉村文學作家加蘭在小說《大路》中有這樣一段描寫:“那匹老馬在整齊排列的馬隊中保持著同樣的步態,就像被蒸汽機壓力推動著前進一樣,耳邊好像因誤走在玉米堆上一樣響起一聲警笛。”這里馬兒和蒸汽機、火車的警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馬是傳統農業動力,而蒸汽機及火車則代表工業文明,馬兒似乎聽到機車發出警笛聲恰恰預示了即將到來的工業文明。加蘭在作品中將兩種既相互對立又彼此關聯的文明并置,表現出鄉村文學作家的現代性意識。鄉村文學與城市文學的關系并非如原始主義與工業文明那樣是極端對立的兩極,而是一個相互滲透、彼此交融的關系,因為現代性進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同鄉村文學的互動交融中逐漸產生的。英國學者馬克·斯特里指出,在城市小說為中心的語境下,鄉村小說體現出的現代性意識例如火車帶來的對于時間觀念的反應與思考,對于正確理解城市為中心的城市資本主義現代性發展過程中存在的標準化、扁平化有重要意義,它揭示了城市資本主義現代性中存在的跨區域轉型,即城市資本主義現代性從城市到鄉村的滲透。③加蘭小說對于現代性的引入和思考顛覆了鄉村小說“粗俗、無趣、陳舊”的傳統認知,反應了鄉村文學作家對于工業化資本主義的思考和對現代性的積極回應,借此體現出鄉村文學與城市生活的互動。除了加蘭的小說,火車意象在卡洛琳·柯克蘭、薇拉·凱瑟等鄉村文學作家的小說中也反復出現。此外,象征農業機械化的拖拉機以及商業化農業中資本、技術等要素的投入也進入鄉村文學作家的視野,例如小說《啊,拓荒者!》通過塑造用知識、技術、資本、機械等現代文明武裝頭腦的新型女性形象農場主亞歷山德拉,打破了以男性為主的傳統農業勞動模式,女性登上了農業勞動的舞臺。小說以農業書寫為手段顛覆了傳統男權社會,重構了兩性關系,作家有意或無意地參與了現代文明性別平等機制的構建。從這個角度來講,鄉村文學作品并未完全背離現代性,而是體現出對現代性的積極回應和熱情擁抱。
四、美國鄉村文學的悲劇性
對田園傳統的堅守和對現代性擁抱的雜糅注定了美式田園理想作為一個矛盾統一體始終處于斗爭和動態調整之中,其崇尚田園生活又不排斥現代“藝術”的悖論性特征一定程度上暗示了美國鄉村文學的悲劇性結局。伴隨著美國現代化進程日益加快,工業文明高歌猛進,農業文明節節敗退,鄉村文學的生存空間和物質基礎遭到嚴重擠壓,疊加鄉村文學在敘事主題、寫作技巧等方面模式化生產帶來的諸多缺陷,美國鄉村文學逐步陷入沒落的悲劇。
隨著美國城鎮化與現代化的快速推進,鄉村文學書寫被賦予了新的涵義和功能。自十九世紀后期以來,美國城市開始呈現出積極向上的風貌,吸引了許多鄉村文學作家進入城市。雖然他們在作品中熱情贊美田園生活的美好,表示出對田園傳統的深情留戀,但現實中他們也漸漸融入城市,并依靠城市而維持生計,許多偉大的作家都曾經在城市做過記者、編輯、職業撰稿人等。他們在創作中描寫的鄉村田園風光迎合了部分由農村來到城市的新市民的閱讀口味,換言之,鄉村文學書寫成為了這些具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作家們謀生的一種手段。還有一部分鄉村作家們為迎合新興市場需求,滿足都市群體對城市文學的喜愛,逐步背離了自己的田園初衷,部分或徹底地舍棄掉了田園傳統,轉向都市與商業為主題的文學。文學寫作在城鎮化背景下逐漸淪為資本與商業的附庸,以至于麥爾維爾在給好友的信中哀嘆道:“我沒辦法靜下來寫我想寫的東西。即使寫了也賣不掉……不能按自己的設想去寫而被迫寫成了別的,我不甘心。”①馬克·吐溫、亨利·詹姆斯等轉型期的作家都曾在很長的時期內依賴為生活雜志撰寫以新聞事實為基礎的作品作為收入來源。在喧囂繁華的城市生活中,部分鄉村文學作家開始接受并逐漸熱衷于城市生活,拋離了田園生活的貧瘠與孤獨,著墨于以都市生活為主的文學題材,將目光投向于城市文學,開始了鄉村視域向城市視域的轉變。
實際上,美國鄉村文學的衰落不僅有外部原因,亦有自身存在的諸多內部缺陷。美國鄉村文學歷經百年,累積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據不完全統計,僅1920-1960年以來的四十年間就涌現出119部農村文學題材的作品。但作為一種獨特文類,美國鄉村文學在美國文學史上處境尷尬,長期以來不僅在主要美國文學選集中缺失,同時一些著名的鄉村文學作家如薩拉·朱厄特、哈姆林·加蘭等人在不同版本的文學選集中歸類混亂,時而被歸入“鄉土作家”,時而被歸入“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作家”,時而又被歸入“區域主義作家”行列。這些問題一定程度上反應出鄉村文學這一文類創作存在主題單一、人物塑造模式化、敘事方式陳舊、創作技巧貧乏等問題。客觀來講,盡管這一文類創作數量豐富,但真正有影響力的作品委實不多。時至今日,能夠在美國文學史上占據重要位置的鄉村作家除了薩拉·朱厄特、哈姆林·加蘭、薇拉·凱瑟、斯坦貝克、簡·斯邁利、芭芭拉·金索沃等,其他大多數鄉村作家早已陷入沉寂,甚至被美國文學史徹底遺忘。
回溯美國鄉村文學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盡管大部分鄉村文學家們對寧靜質樸的田園生活充滿了濃郁的留戀情感或美好的憧憬,但是文學作品中的理想向往始終無法解決現代化進程中的種種現實問題,加之美國鄉村文學自身創作方面的諸多缺陷,美國鄉村文學的衰敗成為一種必然的悲劇。盡管如此,美國鄉村文學作品至今仍然散發著迷人的魅力,這種魅力一方面源于作品中田園傳統與現代性不斷博弈所表現出的林林總總的沖突與矛盾,另一方面來源于新大陸開辟以來傳承下來并流淌在美國民族血液里的田園理想,它至今依然回蕩在美國人的心間,成為美國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結 語
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兼批評家特里林認為,“文化并非線性流動,也不是河流的交匯,它以斗爭或者辯論的方式存在,如果不是辯證存在那它就什么都不是了。”①特里林的觀點一針見血地指出文化的本質在于內在的沖突或矛盾。偉大的作家總是能在自身中包含更多的辯證,這些作家的力量和作品的含義就存在于其中的矛盾性。作為美國文化傳統,田園理想集中體現了文化的本質即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系。發源于歐洲的田園傳統移植到美洲大陸上便具備了不同于歐洲浪漫田園理想的獨特之處,更多地表現出世俗的一面,即對現代工業文明帶來的物質生活的接納和擁抱,但對田園生活的向往作為民族文化積淀時刻讓作家魂牽夢繞。這種既崇尚田園生活又大力倡導工業生產的悖論式田園理想一旦融入到創作中便賦予作品無限的張力和生命力,成就了美國鄉村文學既歌頌田園傳統又擁抱現代性的雙重特征,催生了轉型時期美國鄉村文學的繁榮,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美國鄉村文學的悲劇性結局。
Pastoralism and American Rural Literature
WANG Xiao-wei NIE Qing-juan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059,China;
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Qingdao Agricultural University,Qingdao 266109,China)
Abstract:American pastoralism originated from ancient Europe, but assumed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when transplanted to the new continent. It shook the shatter of Utopian imagination of European idyllic ideal on pastoral life and presented secular and utilitarian side, namely, the acceptance of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and pursuit of material life. This sort of deeply paradoxical American pastoralism both advocates the idyllic ideal and embraces the modern“art”, thus having profound ambivalence. As a cultural tradition accumulated in the national imagination, American pastoralism has deeply influenced American rural literature. It breaks the inertia cast on American rural literature for its outdated theme and backward form, endowing it with the dialectical characteristics of adhering to idyllic ideals and readiness for modernity, which also heralds the tragic fate of American rural literature in some degree.
Key words:pastoralism;American rural literature;paradox;modernity
[責任編輯? 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