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攝影 胡正剛
博南古道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路段,這條道路聯通云南大理與保山,西出緬甸、印度,因穿越險峻的博南山,得名“博南古道”;保山舊稱永昌,因此又名“永昌道”。博南古道既是聯結四川、云南,通達緬甸和印度的交通路線,也是西南邊疆政治、經濟、文化和民族交流的通道。
自秦漢開辟至今,博南古道已有2000 余年歷史。兩千多年的時光里,雖然具體線路和通行狀況數有變遷,但博南古道的路線始終清晰可辨。從大理蒼山南麓的龍尾關出發,順西洱河而行,經過天生橋,進入漾濞縣境內的合江鋪,經漾濞驛、橫跨漾濞江的云龍橋、大覺寺、太平鋪、打牛坪驛,經勝備橋渡過順濞河后,進入永平縣境內的黃連鋪。之后經過萬松庵、娘娘叫狗山、杉松哨、永平縣城、花橋驛,翻過險峻的博南山,進入杉陽壩子,渡過瀾滄江上的霽虹橋后,進入保山地界,經平坡、水寨、板橋,抵達永昌府治。繼續西行,即出境緬甸。
在歷史的長河中,博南古道是一條悲愴的道路。唐朝南詔時期,大理洱海地區的商販經博南古道到高黎貢山和怒江區域經商,當準備返回故鄉時,他們卻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冬天,高黎貢山積雪封路,苦寒難行;夏秋季節,穹賧(怒江河谷中的潞江壩)酷熱無比,瘴毒肆虐;好不容易捱到春天,積雪消融,天氣涼爽,錢財和路費卻耗盡了,依舊無法返鄉。羈旅中的行旅作歌遣愁:“冬日欲歸來,高黎貢山雪;秋夏欲歸來,無那穹賧熱;春時欲歸來,囊中絡賂絕。”
云南西南部河谷密布,夏秋季節,天熱多雨,河谷滋生蚊蟲,傳播惡性瘧疾,造成行旅傷亡。明朝嘉靖年間,楊慎戍滇經過霽虹橋時,瀾滄江河谷的瘴氣讓他膽戰心驚,“有大瘴,零雨始旭,草玄葉脫時,行旅忌之”。直至近代,對行旅之人而言,途徑瘴區仍舊是一件充滿危險的事。
如今,人們已經知道瘴癘產生的原因,可以有效預防和治療,但在醫療水平和認知程度欠發達的時代,瘴癘無疑是致命的,令行旅之人聞之色變。
博南古道的起點是蒼山洱海間的龍尾關。南詔時期,洱海南北兩端各建了一座關隘,北邊的為龍首關,又名上關;南邊的是龍尾關,又名下關。如今,龍尾關所在的下關鎮已成滇西的繁華市鎮,城市迅速擴張,龍尾關曾經雄壯的城樓、城墻、關隘幾乎已經完全消失,后人在原址上重建了城樓,街道穿樓而過,兩邊是密集的商鋪。
洱海西南角由寬變窄,湖面逐漸過渡為河道,是為西洱河,是洱海的唯一出水口。西洱河南流到蒼山南麓的江風寺附近,兩岸高峰聳峙,河道狹窄,水流激蕩。江風寺旁的巖壁上有一個石孔,西洱河流經石孔,流水常年沖刷溶蝕,巖壁底部疏松的沙石坍塌,石孔成為河道的一部分,頂端的巖石巍然不動,形成一座天然石橋,得名“天生橋”。天生橋是博南古道的必經之地,舊時,橋旁建有戍樓,并有城墻連接龍尾關,是大理城南面的雄關,形勢十分險要。

天生橋與西洱河,舊時,這里是博南古道的必經之地
天生橋和“不謝梅”是大理的勝景,《大理府志》記載:“深塹絕壑,石梁跨之,憑虛凌空,可度一人,故名天橋。橋邊激水濺珠,宛如梅樹,人呼曰‘不謝梅’,亦奇觀也。”
數十年前,人們在西洱河上修建了節制閘,并在天生橋附近的河道上修建了一座電站,之后,天生橋下的流水變小,不謝梅的景觀隨之消失。
天生橋江風寺位于兩山之間的一個小山包上,北面是杭瑞高速公路,南邊是320 國道,兩條并行的道路,分別位于西洱河的北岸和南岸。
江風寺始建于南詔時期,與龍尾關的城墻相連,寺為二層重檐閣,殿內供奉風伯雨師,正殿的門楣上掛著一塊“風滿樓”牌匾。江風寺內有幾塊石碑,分別刻有“漢諸葛武侯擒孟獲處”“天威徑碑”“元世祖平云南碑”“洪武平西碑”等碑文,記述了歷史時期發生在洱海區域的重大歷史事件。
江風寺旁邊的山嶺中,有一段尚可辨識和行走的砂石路,是博南古道遺存的路線,路旁的石壁上,有一塊摩崖石刻,上書“天威徑”三字——這是博南古道的另一個名字。
在清代文人關于博南古道的詩文中,“天威徑”頻頻出現,它的命名與蜀漢丞相諸葛亮相關。人們認為,博南古道(天威徑)是武侯開辟的,清人程覘在詩歌《瀾滄江橋》中曾寫道:西南江阻百川雄,丞相天威一徑通。

西洱河邊的江風寺
相傳三國時期,諸葛亮率軍征討云南的蠻王孟獲,諸葛亮恩威并施,對孟獲“七擒七縱”,孟獲心悅誠服,立誓:丞相天威,南人不復反矣。據說“七擒七縱”中的一次,即發生在博南古道上的天生橋附近,因此當地人將這條古道稱為“天威徑”。
清緬戰爭期間,趙文哲曾在軍中效力,他創作過一首題為《天威徑歌》的詩,詩下有序:大理龍尾關以西,抵永平三百余里,石徑崎嶇,相傳為武侯師行所經,志乘所謂“天威徑”也。在詩作中,趙文哲如此形容這條道路:“蜿蜒一徑走博南,何似褒斜谷之口。誰將此徑錫嘉名?丞相天威今不朽。”
與趙文哲一道在征緬清軍中效力的詩人趙翼途徑漾濞大覺寺時,創作了《題大覺寺》,詩中有句:聞途空說天威徑,何處遺蹤訪七擒?詩末,作者自注:自大理龍尾關至永平三百余里,傳是武侯過師地,郡志謂之“天威徑”。除了詩人身份外,趙翼還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史學家,他懷疑武侯并未到過滇西,“七擒孟獲”之事也有虛構的成分,因此他認為天威徑與武侯的關聯是“聞途空說”。
將博南古道命名為“天威徑”,是云南地區諸葛亮崇拜的一個縮影。博南古道沿線,處處都有諸葛亮的遺跡和傳說。清代學者、詩人桂馥曾任永平縣知縣,在一首題為《題永昌府志》的詩歌中,他如此形容保山地區人們對諸葛亮的尊崇:天威到處祠丞相,戰陣逢人說沐英。
民國時期,學者趙藩途徑永平時,亦作詩描述當地武侯祠的盛況:丞相天威定永昌,南中行處有祠堂。保山地區有許多武侯祠,霽虹橋東頭就有一座,祠中供奉有諸葛亮侯的畫像。祠堂內懸掛著清人孫葉飛創作的一幅對聯:江色照須眉,公獨有大儒氣象;山光明幾席,我還瞻名士風流。
漾濞與永平之間的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命名方式也與諸葛亮南征有關。傳聞武侯南征經過打牛坪時,見當地人以人力耕田,十分辛苦,諸葛亮于心不忍,“鞭土牛以訓夷”,“教當地土人使牛以代耕之事”。因緬懷諸葛亮恩情,當地人遂以“打牛”為村名。
趙翼在軍旅中途經叫狗山時,創作了一首題為《娘娘叫狗山》的詩歌,回溯了地名的來歷:相傳武侯昔南征,夜迷失道絕深偵。忽聞此姥一呼犬,尋聲得路始度兵。在當地,這個傳說深入人心,人們將這座山稱為“娘娘叫狗山”,在山中建了娘娘(觀音)廟,廟中供奉著娘娘和狗的塑像。
趙藩對諸葛亮與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關聯持懷疑態度,認為是穿鑿附會,但也理解當地人對武侯的尊崇和敬仰,作詩表達自己的見解:打牛叫狗殊荒忽,附會都緣服武鄉。
西洱河流至天生橋后,一路向西流淌,在漾濞縣境內與漾濞江匯合。兩水合流的地方,稱為合江鋪,是博南古道上的一個重要驛站。舊時,從下關出發的馬幫和行旅,到達合江鋪時,已經走完一程路,需要在此歇宿休整。
合江鋪是一個因驛道而興盛的村落,如今,舊時的合江鋪析分為兩座村寨,分別是小合江村、大合江村,兩個村子都在去往漾濞的公路邊。
徐霞客西行途中,在合江鋪住宿時,實地考察了合江鋪的山川地理。人們通常認為,此地得名“合江”,是由于漾濞江和西洱河兩條江河在此交匯。通過實地踏勘,徐霞客發現,除漾濞江和西洱河外,還有亨水橋下的溪流也匯合于此,因此“合江”實際是三江匯流。
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正月,與趙翼、趙文哲一同在征緬將士中效力的王昶經過合江鋪時,被當地的美景吸引,“沿途柳絲垂垂,間以緗桃作花,風景絕佳,山趾流泉,時時淙潺界道”。時節才是正月,當地柳絲已經透出新綠,桃樹也已經開花,不難想見合江地氣的和暖。

橫跨漾濞江的云龍橋,舊時,博南古道穿橋而過
趙翼在合江鋪的經歷十分有趣,趕赴滇緬邊界前線途中,他在合江鋪住宿。剛睡下不久,聽聞京師來的官兵經過此地,要在村中歇宿。已經安睡的趙翼起床出屋,把寓舍讓給京兵,自己住到后山的破草棚中。他作詩記述這件事,詩題為《至合江鋪已就宿矣,忽京兵來,乃移避于山后》:“數間寓舍讓京營,移就山家破草棚。人共馬牛眠一屋,月隨風雨涌三更。也知入市應安堵,自笑從軍轉避兵。信是健兒驍可畏,先令膽落到書生。”
離開合江鋪后,沿著漾濞江繼續北行,經過金牛屯時,看到路邊矗立著一座高峻的山峰,中間有一道深切的缺口,有刀劈斧削之勢,雄奇壯麗——這是蒼山西麓的石門關。數百年前,徐霞客沿著博南古道趕赴保山時,被石門山的景觀吸引,特意留宿此地,登山游覽。
離開石門關后,繼續前行,不久后就到達了漾濞縣城。
漾濞是博南古道上的重鎮,縣名源自流經縣境的兩條江河:漾水和濞水。“漾”字常見,“濞”字則顯得陌生,東漢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中,將其解釋為“水暴至聲”。
史志中如此記述漾濞:“地連別屬,境外一隅”,但“自漢永昌設郡,驛道先通,開化不后鄰邑”。漾濞的文明進程,與博南古道的開辟關聯密切。舊時,漾濞境內的驛道沿線分布著“九關十八鋪”,即九個關卡,十八個可供商旅住宿的驛鋪,還設有白馬哨、清水哨、后山哨等哨所。
云南納入明朝版圖后,官方以漾濞境內的雪山河為界,分設樣備巡檢司和打牛坪巡檢司,前者由蒙化府(府治在今大理巍山)管轄,后者屬永昌府永平縣。民國初年,漾濞正式設縣,疆域大體為舊時樣備、打牛坪二巡檢司故地。
漾濞是楊慎進入戍地永昌的第一站,在《滇程記》中,他記述了行經漾濞的情形:下關八亭而達樣備……循澗行,巨石峭峨,鳴若轟霆……邇關有花橋,橋皆架木飛梯,橫栺懸度,人上之慄。樣備驛九亭而達打牛坪,途徑橫嶺,其高侵云,緣箐以升。
云龍橋飛跨漾濞江,是一座氣勢如虹的鐵索橋,也是舊時博南古道上重要的關卡。明朝弘治年間(1488-1505 年),漾濞江東的蒙化府與江西的永昌府共同出資修建了云龍橋,為保證橋暢通無虞,兩府制訂了詳盡的管理規程和維修期限、方式,維修所需的資金由雙方共同承擔,比例為“蒙三永一”。如今,這座橋仍舊能夠通行。
渡過云龍橋后,驛道在山嶺間穿梭,舊時,這段驛道稱為“永平道”。
古道上的第一個驛鋪是柏木鋪,位于漾濞壩子西邊的山腳下,徐霞客經過這里時,時稱“白木鋪”。村中樹木繁茂,濃陰匝地,古道穿村而過,村口有一座石頭牌坊,頂端石梁正反兩面分別寫著“秀嶺連云”和“博南古道”。
秀嶺是漾濞壩子西部的山嶺,高峻連綿,聳入云霄,形同一架橫亙在大地上的巨大屏障,因此被稱為“橫嶺”,嶺中有橫嶺鋪,是博南古道上最艱險的路段之一。楊慎和徐霞客途徑這座山嶺時,橫嶺之名仍存,后人認為“橫嶺”之名不雅,將之更名為“秀嶺”,橫嶺鋪也同時更名為秀嶺鋪。
離開柏木鋪后,下一個歇腳點是舍茶寺。博南古道崎嶇坎坷,人馬容易饑渴困頓,有僧人在道邊建寺,為過往行旅提供茶水,寺廟因此得名“舍茶寺”。清代,寺名變為“大覺寺”。
舍茶寺位于博南古道邊,是商旅行人的必經之地。趙翼經過這里時,創作了《題大覺寺》,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馬行危蹬蹄包鐵,佛守荒庵面落金。由詩意推測,清代時,大覺寺已經荒蕪,佛像面部的金箔也脫落了。
如今的大覺寺是一座荒涼破敗的院落,院門緊鎖,被荒草和荊棘圍得嚴嚴實實。離開大覺寺不久,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匯入一條柏油路,柏油路沿著山嶺的走勢蜿蜒前行,路面雖然不寬,但平整清潔。路兩邊的山坡上長滿樹木,數量最多的是核桃樹。
沿著柏油路走了一段,路邊出現一塊石碑,上面標注著“滇緬公路”字樣和里程,繼續前行一公里,又一塊石碑出現,上面表示里程的數字增加了一公里——石碑每隔一公里都有一塊,是指示里程的路牌。一塊石碑旁有一個大石碾,石面斑駁發黑,很有些年頭了,石碾旁豎有一根方形石柱,沿路的一面刻著“滇緬公路遺址”字樣,原來我正行走在1938 年開通的滇緬公路上。
滇緬公路與博南古道的路線相同,部分路段就是在古道的基礎上拓寬、平整、完善而成的。公路開通之前,穿越漾濞縣城西邊高峰峻嶺——秀嶺(舊稱橫嶺)的驛道艱難險阻,通行十分艱難。
1877 年,英國上尉威廉·吉爾從上海趕赴緬甸八莫,翻越秀嶺是他整個旅程中最難行的一段,“原先路面由很大的巖石鋪成,此時巖石全部錯位,縫隙間填滿了深深的、僵硬黏稠的泥巴,兩邊是濕滑的河岸,縫隙被爛泥掩蓋”。1882 年,英國探險家柯樂洪從中國廣州出發,橫穿廣東、廣西、云南地區,趕赴緬甸曼德勒。柯樂洪回憶自己的滇西之行時,把博南古道秀嶺段視為大理-緬甸公路中路況最糟糕的一段——時逢雨水天氣,崇山峻嶺間“不能稱之為路的小道變成了湍急的河流”。
1934 年,為處理滇緬邊界的領土糾紛,“外交部特派云南邊地調查專員”周光倬赴滇緬邊區調查,從漾濞縣趕赴永平縣途中,他注意到這段道路路況十分糟糕,雨季時,路上的泥濘深及馬腹,附近還有土匪出沒,旅途艱險而危險。
滇緬公路開通以后,漾濞到永平的交通大為改善,而古道沿線的驛站、鋪舍逐漸衰落下去,許多依靠為過往馬幫、行旅提供食宿而興盛的村落,也變得落寞了,有的甚至只剩下地名還與古道上的驛站、鋪舍維持著關聯。我沿途經過的合江鋪、太平鋪、打牛坪驛、黃連鋪等驛鋪都是這樣的情形。

修筑滇緬公路紀念雕塑,漾濞縣、永平縣境內,博南古道部分路段與滇緬公路重合
當年古道上的太平鋪,如今是太平鄉政府所在地,街道上設有集市。離開太平鄉后,沿著滇緬公路繼續前行,路邊有一座以百姓修筑滇緬公路為主題的雕塑,造型生動,栩栩如生。
途經打牛坪村時,看到路邊立著一塊石碑,正面寫著“打牛坪巡檢司遺址”八個字。打牛坪是博南古道上的重要驛站,官方曾在此設置巡檢司衙門,清朝咸同年間,衙門建筑毀于戰火。
清緬戰爭期間,時任云南臨安府知府的書法家、詩人王文治押運糧草到前線,途經打牛坪時,他創作了詩歌《打牛坪》。全詩四句:“軍興原不礙春耕,漬種每每嫩綠生。好煞清明新火后,一番疏雨打牛坪。”這首詩清新自然,描繪了一幅生機勃勃的“春耕圖”。
在王文治的詩集《南詔集》中,編排在《打牛坪》之后的作品是《永平旅店病臥》,從詩題即可知曉,作者經過長途跋涉到達永平之后,一病不起,臥居旅店養病。這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于役經三月,孤征更萬峰。擁衾朝見日,不寐夜聞鐘。已有陰陽患,寧無憔悴容?”羈旅之苦溢于紙面。
沿著平緩的下坡路繼續西行,快到山腳時,一片開闊的河谷出現在眼前。兩山之間有一條河,河面寬闊,水波靜謐,向著南方潺潺流淌,河岸長滿茂密的青草。這是順濞河,又稱盛備河,是漾濞縣與永平縣的界河。
兩座并行的橋梁橫跨河身,一座是涂著暗紅色油漆的鋼架橋,一座是與柏油路連通的鋼筋混凝土橋。前者是修筑滇緬公路時架設的“盛備橋”,是公路上的咽喉要道,建成以后,多次被日本的戰機轟炸,如今已成文物,后者是新修建的公路橋。盛備橋修筑之前,橋上有一座古老的鐵索橋,供行旅和馬幫渡江。
渡過盛備河,就進入了永平縣境內。

盛備橋,橋下的盛備河是漾濞、永平兩縣的界河
黃連鋪是博南古道進入永平后的第一個驛站,早先,這里只是一個小村落,因盛產藥材黃連而得名“黃連村”。官方在此設置驛鋪后,馬幫和行旅往來不息,這里迅速發展為一個繁茂的集鎮,地名也由黃連村更名為“黃連鋪”。
趙翼前往永昌軍營中時,曾在黃連鋪住宿,作詩《夜宿黃連鋪》:“攬轡從軍道阻修,點蒼南畔問星郵。寒燈野戍三更火,積雨深山六月裘。地號黃連知苦到,人思黑睡向甜求。燎衣暫卸征鞍宿,一笑翻當蔗境求。”
趙翼受地名“黃連”的觸動,延伸感受到現實生活中的苦楚。“寒燈野戍三更火,積雨深山六月裘”,寫透了當地的荒僻和苦寒,也寫盡了征人的艱辛與勞苦,為了緩解這種艱苦,他只能寄希望于從睡眠中獲取一絲甘甜。
如今,在黃連鋪回蕩了千百年的馬幫馱鈴和蹄聲已經消散,但穿村而過的博南古道和滇緬公路,仍舊讓人浮想聯翩。
離開黃連鋪后的下一個歇腳點是萬松庵。萬松庵位于永平壩子東邊的山嶺上,庵周圍長滿高大茂盛的松樹,大殿門口的兩株尤其粗壯,枝干幾可摩云。寺名的來歷,當和漫山遍野的松樹相關。
舊時,萬松庵是博南古道上的勝景,香火旺盛,“萬松仙境”被列入“永平八景”。清代時,寺中有僧人住持。康熙間蒙化府的舉人張端亮途徑萬松庵時,與庵中僧人相處甚恰,他感而作詩《萬松庵》:僧不厭客來,客亦愛僧止。枯茗豁疏襟,談深悟無始。
如今,寺廟已經冷落殘破,只有大殿周圍的古松和門楣上黑底金字的“萬松重輝”牌匾還遺存著往日的繁盛。
離開萬松庵,走了一段山道后,重新折返320 國道,順著國道西行,不久后就到了永平縣城。
永平建置可追溯到東漢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 年),朝廷在當地置縣,以縣境內的博南山為名,得名博南縣,屬永昌郡。歷史上,永平長期由保山市管轄,直至1949 年才劃歸大理州,故永平的文化和習俗交融并蓄,既帶著深刻的大理印記,也與保山有深厚的歷史淵源。
王文治途經永平縣時,作詩描述永平在他心中的印象:“城郭無三戶,坡陀有萬家。長途通絕域,小邑介邊關。”前兩句描述永平縣城居民寥寥,百姓大多聚居在城邊的山谷和丘陵中;后面兩句描摹了永平縣的交通和地理優勢——從這里經過的博南古道,遠通絕域,城邑雖小,卻是邊關間的要塞。
桂馥在永平知縣任內,創作過許多以永平為書寫對象的詩歌,《永平》即其中之一:邊地山城小,衙齋古寺荒。蒼苔緣榻上,怪鳥向人狂。桂馥雖是一方地方官,但遠離故鄉來到邊僻之地任職,宦途生涯孤寂而蕭索,他筆下的永平縣是一座狹小的山城,縣府署衙如同古寺一般荒僻,蒼苔順著床榻向上蔓延,長相怪異的鳥不但不懼人,還會向人狂鳴,入眼皆是異域景象。
永平縣境內的博南古道,是整條線路中保存最完好的一段。花橋村在博南山腳,是一個人煙稠密的村落,博南古道開辟后,這里設有花橋鋪。穿村而過的古道上,石頭光滑圓潤,印著深深的馬蹄印,路兩邊的房屋古色古香,仍舊保持著舊日的風采。村中的古道邊有一座高大寬敞的房子,是一家鄉村電影院,如今已經閑置。

永平縣境內的博南古道
山腳下有一座普照寺,寺廟旁邊有一座寬敞的院落,如今是博南古道博物館。院門口有一組雕塑,外形是行人牽著馬趕路,其原型是美國人埃德加·斯諾,上世紀三十年代,他在博南古道上旅行時,曾經過花橋村。
離開花橋村后,道路向著山頂延伸,隨著海拔攀升,森林越來越密,道路的坡度也越來越大。由于很少有行人經過,落葉覆蓋了路面,一些裸露在外的石頭,被厚實的青苔染成綠色。快到山頂時,路邊出現一片廢墟——這是升庵祠的遺址。
傳說最后一次行戍永昌時,楊慎沉疴不起,地方官員和友人護送他回故鄉四川,以全他葉落歸根的遺愿。渡過瀾滄江,翻越博南山時,楊慎因病重在途中氣絕身亡。
當地人感佩楊慎的才情,同情他的遭遇,在他逝世的地方修建了祠堂,祀奉楊慎的英靈。一說升庵祠由楊慎的戍所改建而成,楊慎戍滇期間,在永昌府治和博南山中都有戍所——楊慎自號“博南山戍”,可能是虛指,也有可能寓示自己曾在博南山中領戍役。
升庵祠位于博南古道邊,東邊是花橋驛,西邊是永國寺。過往商旅和行人路過時,常到祠中歇腳憑吊。祠堂初建時,塑有楊慎的偶像。民國初年,李根源率軍西行,途徑升庵祠時,將楊慎的塑像毀棄,改為供奉南明永歷帝朱由榔——明末,永歷帝奔緬時,曾途徑博南古道。
與李根源同行的趙藩為升庵祠題寫了一幅對聯:
自號博南山人,唱酬遙寄張公子;
地近寧西禪寺,英魂常依李晉王。
上聯中的“張公子”是永昌文人張含,他是“楊門七子”之一,楊慎謫戍云南期間,兩人志趣相投,常攜手同游,詩酒唱和。下聯中的“寧西禪寺”即離升庵祠不遠的永國寺,“李晉王”是南明將領李定國,與永歷帝一同奔緬時,曾在寺中歇息。南明王朝覆滅后,后人緬懷曾途徑此地的永歷帝和李定國,從兩人年號和名字中各取一字,將寧西禪寺更名為“永國寺”,寺中曾供奉李定國的神位。
近代詩人、劍川趙式銘途徑升庵祠時,曾作詩《博南山楊升庵先生小祠》:莊介孤終不可作,亂峰高處小祠堂。已無酬唱張公子,尚有聯居李晉王。夜宿鼷鼯留住跡,晨供巫覡剩余香。馬櫻花發春山寂,客路風煙正斷腸。
因年久失修,博南山中的升庵祠日漸冷落,如今已荒廢,僅剩斷壁殘垣,掩映在繁茂的樹木和雜草中。
沿著古道繼續行走,茂密的森林間出現一片開闊的空地,這里是丁當關,傳說南明永歷帝奔緬途中,晉王李定國率軍與追殺他們的清軍在此激戰。離開丁當關后,道路開始下坡,永國寺出現在山腰。如今,這座寺廟已經略顯荒廢,門樓和墻頭上雜草叢生,藤蔓蔓延,寺門也緊鎖著,墻腳長著幾株粗壯的茶樹。
沿著古道下山后,進入杉陽壩子,明清時期,這里設有杉陽驛——舊稱杉木河驛,并設置有巡檢司。
倒流河穿過杉陽壩子,匯入瀾滄江,河上有一座石拱橋“鳳鳴橋”,橋建于明代,是博南古道上歷史最古老的橋梁之一。傳說橋建成時,橋上方有鳳凰鳴叫,該橋因此得名。徐霞客趕往保山時,曾途經鳳鳴橋,他在游記中記述:“北下及溪,有橋跨溪,東來者,是為杉木河驛大道。其橋有亭上覆,曰‘鳳鳴橋’。”鳳鳴橋原是三孔石橋,近年來,由于河道淤塞,河床抬升,橋身大半已經被泥沙掩埋,但橋面仍舊能夠通行。
杉陽是渡過瀾滄江之前的最后一個驛站。沿著古道穿過杉陽壩子后,登上江頂坡,坡頂有一座寺廟,名為江頂寺。徐霞客經過此地時,寺廟的名字是普濟庵,“有庵橫跨坳中,題曰普濟庵,有僧施茶于此”。
寺廟圍墻邊有一座門樓,門樓下殘存著一段石頭鋪設的古道,路面寬度與門洞一致。門樓頂部鑲嵌著四塊方形石頭,每塊石頭的正背兩面各浮雕著一個字,組合在一起,分別是“雄關聳峙”和“覺路遙遠”,筆鋒蒼勁,據說是康熙皇帝所書。常年風吹雨淋,門樓頂端坍塌了一角,石頭也掉落了一塊,每面只剩三個字:“關聳峙”和“覺路遙”。

從下到上依次是:瀾滄江上的霽虹橋(新建)、中緬輸油管道、大保鐵路橋
離開江頂寺后,即進入瀾滄江河谷。河谷幽深,兩岸壁立,架設橋梁之前,這里設有渡口,名為“蘭津渡”。人們依靠竹筏渡江,湍急的江水吞噬過無數生命。東漢永平初年,渡口處架設了藤篾橋;1295 年改架木橋,得名“霽虹橋”;明朝成化十一年(1475 年),瀾滄江畔江頂寺僧人了然帶頭募捐,籌集修筑鐵索橋的資金,組織人力在渡口處澆筑橋基,先架設鐵索,再鋪上木板作為橋面,建成橫跨江面的鐵索橋,名稱沿用“霽虹橋”。
霽虹橋西岸的石壁上,有許多摩崖石刻,內容都是對霽虹橋重要地理和交通價值的描述,如“人力所通”“西南第一橋”“懸崖奇渡”“壁立萬仞”“滄水飛虹”“天上星橋”“天南鎖鑰”“金齒咽喉”“要塞天成”……
楊慎戍滇經霽虹橋渡過瀾滄江時,對瀾滄江和鐵索橋作了記述,“江流介二山之趾,兩岸壁峙,截若墉垣,因為橋基。橋纜鐵梯木,懸跨千尺”。徐霞客途經霽虹橋時,對霽虹橋贊嘆不已,稱其“迤西咽喉,千百載不能改也”。
霽虹橋下游修建水電站后,瀾滄江水位上漲,鐵索橋和摩崖石刻已被江水淹沒,人們在原址上海拔更高的地方,重建修建了一座跨江鐵橋,名稱沿用“霽虹橋”。霽虹橋是一座鋼梁橋,橋面用鋼板連接而成,連接處有些許縫隙,在橋上行走時,一低頭就可以透過縫隙看到湍急的江水,江風凜冽,橋身微微晃動,讓人目眩腿軟。
霽虹橋的上方,中緬輸油管道和大理到保山鐵路的跨江大橋如飛虹一般,橫越江面。
經霽虹橋渡過瀾滄江后,就進入了保山市隆陽區的地界。瀾滄江西岸,博南古道上的第一個村子是平坡村,舊時,這里曾設平坡鋪。古道穿村而過,石頭上印著深深的馬蹄印。
沿著古道繼續西行,順著陡峭的水石坎梯云路登上羅岷山,經水寨鄉(舊時設有水寨鋪)、大栗哨,越過山上的天井鋪埡口,下山經板橋牛角關、官坡,進入板橋驛。行路至此,已進入保山市區。
時光滾滾向前,同樣的道路,在不同的時代,通行方式迥異,行者的感受和認知也大相徑庭。
楊慎謫戍永昌衛,走完大理下關到保山戍所之間的博南古道,用時5 個日程;100 多年后,徐霞客經博南古道行游滇西,在沿途的漾濞石門關、永平寶臺山流連數日,途中耗時共10天;乾隆朝清緬戰爭期間,王昶因軍務趕往云南永昌,走完博南路耗時6 天;1910 年,英國新聞記者丁樂梅從上海出發,穿過中國西南進入緬甸,大理市到保山市之間的旅程耗時8 天;1931 年,美國人埃德加·斯諾在云南進行“馬幫旅行”,從大理市到保山市,用時8 天;1935 年春天,英國醫療傳教士內維爾·布拉德利從云南昆明到緬甸八莫作了一次旅行,從大理市到保山市,同樣耗時8 天。
楊慎之前,關于博南古道具體旅程的記述難以尋見,但路程固定,區別不會過大。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滇緬公路開通之前,兩千余年的時光里,往來于博南古道上的行旅,只能依靠馬幫和步行,途中耗費的時間幾乎沒有變化,清代和民國時期,“八站路”是博南古道的標準耗時。
滇緬公路開通后,博南古道結束了不通汽車的歷史,大理和保山兩地間的通行狀況發生了巨大變化。1939 年3 月——滇緬公路開通次年,西南聯大教授、學者曾昭掄沿剛開通不久的滇緬公路西行,在滇西進行了一次旅行。其時,大理下關到保山縣城之間的公路路程是256 公里,乘坐汽車旅行,通常1 天時間就能到達;但由于沿途需要翻越四座高山,部分路段十分險峻,乘汽車旅行途中,有時需要在永平縣歇宿一晚,耗時2 天才能走完全程。
滇緬公路開通后,博南古道并沒有被取代,而是繼續作為馬幫、腳夫、徒步行旅者的交通道路。公路上除了通行汽車,也被馬幫當作馬道,馱馬與汽車同行的場景,是滇緬公路上的有趣景觀。當時的年代,汽車是新奇的事物,不但百姓對其深感陌生,連馬匹也有無從適應之感。曾昭掄在滇緬公路上旅行時,常看到這樣的情景:馬匹十分懼怕汽車,遇到汽車時,常常緊張得忘記避讓,而是用盡全力與汽車賽跑,一直跑到筋疲力盡,才抄小路跑到山上或者離公路很遠的地方,任憑趕馬人如何吆喝或者拉扯韁繩都不起作用。
曾昭掄還注意到,昆明附近的馬匹,由于接觸汽車早一些,頻率也高一些,并不懼怕汽車,遇到行駛的汽車還會主動避讓;越往西行,馬匹越懼怕汽車;下關以西的馬匹,對汽車怕得要命。牲畜尚且如此,對于在博南古道上步行慣了的土著而言,汽車運輸給他們帶來的沖擊和震撼無疑更大。
滇緬公路大理至保山段,大體延續了博南古道的路線,有的路段甚至就經博南古道拓寬加固而成,之后修筑的320 國道、大保(大理至保山)高速高路、大保鐵路,其走向也大致與博南古道一致。如今,乘坐火車從大理市去往保山市,只需要一個半小時——同樣的距離,從“八站路”到一個半小時,這巨大的變化讓人感慨萬千。時光深處的博南古道,一直在不斷更新著自己,郁勃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