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營利機構在美國城市更新中的作用
——以“種樹倡議”為例

■ 陶東哲

陳 靜

0 引言

20 世紀初，美國啟動了城市更新運動，并在20 世紀30—40 年代達到鼎盛。早期城市更新項目的目標是清理貧民窟并建設公共住房，該時期城市更新的主要特點是改造規模龐大，采用自上而下的改造方式。在此之后20～30 年的時間里，美國推行了大量舊城改造項目，拆除大片舊城區，興建高端公寓住宅和高速公路。然而，隨著郊區城市化（suburbanization）的發展，舊城區日漸衰退，城市更新的目標轉向復興破敗的老舊城區。此時，城市更新單元逐漸從大地塊、大區域縮小至小社區，其更新模式也由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轉變為小尺度、漸進式、多元參與的社區更新[1]，吸引人口回流、促進經濟復蘇、增加就業機會，尤其是發展個體經濟成為了社區尺度城市更新項目的核心。通過多年的實踐探索和總結，發現利用社區本身的歷史文化和自然條件進行有機更新，有助于老舊社區的復興和保護，增強社區活力，提高地區商業價值，創造宜居的居住和工作環境[2]。因此，在城市更新過程中，需要考慮社區發展歷史和當地需求，同時協助社區居民提升對社區文化的認同感，并引導居民參與社區維護和管理，從而促進改造成果的可持續發展。

由于美國的土地所有權比較復雜，城市更新項目往往會涉及多個不同性質的機構，且政府對城市更新的支持和推進力度也相對有限，因此，美國的城市更新項目通常進展較為緩慢。為了更好地推進老舊社區的改造，一些私人資本、非營利機構（non-profit organization， 簡 稱NPO）和社區公眾開始參與到各種城市更新項目當中。其中，以NPO 為代表的第三方成為了不可或缺的力量，它們通過透明的組織架構、專業的知識背景、較強的資金募集能力和相對專業的管理組織方式，成為了連接政府和居民的紐帶，獲得了多方的信任，并持續推動社區參與城市更新。

在當前快速城市化和氣候變化的背景下，城市種樹活動被認為是一種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它不僅支持城市和社區可持續發展，也改善人類的健康和福祉，成為了“公民熱愛”（civic obsession）的活動。“種樹倡議”活 動（tree planting initiative） 在美國已有較長的歷史傳統[3]，許多城市在過去的20 余年里積極推進了該舉措，如洛杉磯和紐約市的“百萬棵樹”種植行動（“Million Trees”planting campaign）[4-5]。“種樹倡議”活動通常由各級政府和NPO 推動，已成為城市更新的重要推動力量[6]。本文以當前美國較為盛行的“種樹倡議”活動為切入點，結合分析美國城市更新的進展，以專注樹木種植與維護的NPO 為代表，探討NPO 第三方在美國城市更新項目中帶來的社會影響，期望為我國城市更新行動提供借鑒。

1 樹木與城市更新

數個世紀以來，樹木（尤其是行道樹）一直是城市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量研究表明，投入建設綠色基礎設施（包括行道樹）不僅可以完善城市生態系統，還能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在美國城市的更新改造過程中，確保城市樹木相對較高的覆蓋率是環境正義的重要體現。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承擔因生產生活所產生的負面環境問題[7]，然而，對于在社會生活和經濟上處于劣勢的群體而言，他們生活在負面環境因素較多的地區是極為不公平的。全球氣候變暖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已經逐漸顯現，相關數據顯示，在樹木覆蓋率低的地區，中暑病發率更高，且全球氣候變暖引發其他慢性病的趨勢也在增加[8]。調研發現，在美國75%以上的大城市中，人均收入最低的社區往往也是平均氣溫最高的社區，這些社區通常靠近工廠、高速公路，樹木覆蓋率低，且水泥等硬質鋪裝面積占比大[9]。以哥倫比亞華盛頓特區為例，Anacostia 歷史街區作為低收入人群聚居的社區（約30%的家庭年收入低于15 000 美元），其樹木覆蓋率顯著低于人均收入較高的社區Woodley Park（只有5.8%的家庭年收入低于15 000 美元）[10]（圖1）。

圖1 Anacostia 歷史街區（左）與Woodley Park 社區（右）衛星圖比較

美國許多城市已經意識到城市更新與環境正義問題。因此，在城市更新尤其是老舊社區微更新項目中，種植樹木成為了必選環節，政府也開始為種植樹木投入資金。然而，在私有地塊上種植樹木牽涉到多個群體，如社區居民、小商業從業者、教育組織、宗教機構等，土地所有權的復雜性增加了社區內推廣樹木種植的難度。同時，業主們的收入和文化水平不同，他們對于社區的認知也會各不相同，認知差異也會反映在他們對樹木價值的認可程度以及對樹木種植的執行力度上。此外，由于城市土壤易板結，樹木易缺失營養，且面臨更多病蟲害的威脅，城市里樹木的壽命往往只有野外的1/5，以底特律為例，每種下5 棵樹，只有1 棵成活[11]。因此，“種樹倡議”活動面臨的難點在于如何在社區中推廣以及后期如何維護。為了更好地推動社區參與樹木種植與維護，許多城市都誕生了專注于樹木種植與維護的NPO，并且經過多年運營取得了一定成果。

2 NPO 運營案例分析

美國專注樹木種植與維護的NPO 大多以修復、提升并維護城市內的樹木為其運營宗旨。成熟的樹木種植類NPO 主要包含3 類運營模塊：①第一類是對城市綠色基礎設施建設提供支持，包括供應樹苗、樹木種植、修剪維護等服務，并擔任建設項目顧問，一些NPO 還擁有屬于自己的林場和苗圃，可為市政建設和私人種植提供苗木來源；②第二類是對社區中的非專業人士或組織提供支持，主要包括為社區居民提供樹木種養相關的知識普及和技能培訓；③第三類是對已有公共綠地的維護，如公園廣場、大型綠帶和社區花園等，長期性的維護工作也是NPO 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以上3 類運營模塊均要求NPO 充分發揮第三方力量，發動居民參與社區更新，但由于各個城市與社區的實際情況不同，各地NPO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運營方式。

2.1 參與政府公共項目

“凱西之樹”（Casey Trees）成立于2001 年，旨在恢復、提升和保護哥倫比亞華盛頓特區的綠化環境。由于華盛頓特區采用先規劃后建設的理念，其綠化基礎較為優秀，市內樹木種植空間充足，包括眾多林蔭大道、公共綠地以及環城綠帶等。然而，根據華盛頓特區能源與環境部（Department of Energy and Environment，簡稱DOEE）的調查顯示，該市的綠化覆蓋率由1950 年的50%下降至2001 年的35%，這為“凱西之樹”的成立提供了契機。當地政府積極推動城市的自然環境修復，也為“凱西之樹”提供了參與公共項目的機會，使其能夠參與多個社區更新和居住環境優化項目。在合作伙伴以及當地數千名志愿者的支持下，“凱西之樹”每年能夠種植4 000 余棵樹木，并計劃在2032 年前將特區的樹木覆蓋率恢復至40%。截至2015 年，華盛頓特區的樹木覆蓋率已達38%。

“凱西之樹”的運營主要包括2 個模塊：支持綠色基礎建設和提供技術培訓。為緩解當地住房管理部門在設施維護和物業服務方面的資源緊張，“凱西之樹”參與多個老舊社區公共住房的景觀微更新活動，走訪勘察老舊住宅，移除死樹枯樹，并根據住宅周邊環境情況制定了長期植樹計劃以及定期回訪安排。通過社區景觀微更新活動，達到了環境更新、樹木種植、增強社區認同感等多種目的[12]。此外，“凱西之樹” 積極推廣DOEE 推出的“智慧河流之家”項目（RiverSmart Homes program），該項目鼓勵居民在自家庭院中種植樹木，以減少城市雨水徑流。“凱西之樹”通過動員志愿者、舉辦宣講會以及提供種植清單等方式，向社區居民普及參與流程和報名方法，還為居民推薦適合庭院和門前種植的樹木品種，并提供樹木養護說明（圖2）。通過積極參與政府項目，“凱西之樹”與政府建立了緊密的合作關系，在恢復和提升華盛頓特區綠化環境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

圖2 “凱西之樹”在Anacostia 歷史街區的居民庭院中種植樹木（圖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

2.2 推廣自然科普

“ 亞 特 蘭 大 之 樹”（Trees Atlanta）建立于1985 年，旨在保護亞特蘭大的森林資源并增加城市樹木覆蓋率，其運營主要分為三部分內容。一是支持綠色基礎設施建設，包括養護現有樹木、監測與修復森林植被、種植新樹木等。二是面向廣大市民提供技術培訓，包括為普通市民提供知識科普和宣傳教育，也包括為相關職業人群提供專業技能培訓。“亞特蘭大之樹”還擁有一支青少年植樹小隊，組織當地青少年參與樹木養護相關的志愿工作。三是負責著名的亞特蘭大環城綠帶（Atlanta BeltLine）中約34.4 hm2的綠地——樹木園的養護管理（圖3），希望通過精細化經營和管理，強化市民對樹木種植的認知和對相關生態知識的了解。

圖3 亞特蘭大環城綠帶樹木園分布圖[13]

“亞特蘭大之樹”早在2007 年就參與了樹木園的規劃設計與功能策劃，將樹木園打造成本土植物專屬的生態群落，并管理運營至今。目前，樹木園已成為 “亞特蘭大之樹”的林場和“數據庫”[13]。在管理方面，通過與本地科研工作者建立合作關系，研究生物多樣性、物種管理、可持續景觀設計和土地管理。在運營方面，組織森林徒步旅行、食物森林考察等一系列公共教育活動（圖4），參與者通過活動學習認知樹木品種的特征，了解當地歷史[14]；此外，還有成人護林員培訓和青少年護林夏令營等活動。“亞特蘭大之樹”的介入使得環城綠帶的大片綠地擁有了更豐富的價值與意義。

圖4 亞特蘭大之樹參與建設的全美最大的免費食物森林[14]

值得一提的是，“亞特蘭大之樹”還擁有相對透明的資金管理與運營管理模式，每年在網站上公布資金來源與使用去向、已完成植樹目標、志愿者參與詳情等。以2022年為例，“亞特蘭大之樹”總收入為約672 萬美元，共有9 347 名志愿者參與548 個項目，累計服務了37 679 h，種下了7 449 棵樹和幼苗，完善了亞特蘭大市區38 塊綠地，積極修復了約527.7 hm2的土地[15]。

2.3 營造社區空間

“底特律綠化”（The Greening of Detroit）創建于1989 年，如今已在底特律大都市圈種下超過13 萬棵樹木。與“亞特蘭大之樹”類似，“底特律綠化”的運營也分為綠色基礎設施建設、技術培訓和綠地空間管理3 類，并取得了卓越成果。由于底特律市經濟狀況不斷惡化，當地林業部門的預算大幅削減，“底特律綠化”承擔了大部分城市綠化的任務，積極募集資金，并通過引入“社區植樹”概念，深入各個社區，與居民合作種植。

社區空間營造是“底特律綠化”的主要運營內容和特色。為了解決底特律市民面臨的新鮮食品短缺問題，“底特律綠化”利用市區的大片閑置地建設社區農園和社區林場，將社區農園種植的蔬菜提供給當地社區居民，林場培育的樹木則會在樹苗長成后種回社區。“底特律綠化”對城市閑置地的悉心管理與經營，改善了城市樣貌，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公共或私人財產被故意破壞的現象（vandalism），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些閑置地的價值也得到了一定的提升。此外，社區農園面積的不斷擴大還為城市增添一批新的就業崗位，通過“底特律綠化”職業培訓的失業人群能夠找到新工作，并在景觀綠化公司、超市園藝部門等相關崗位發揮作用。

拉 斐 特 綠 地（Lafayette Greens）是一塊由閑置地改造而成的社區農園（圖5），該改造設計于2012 年獲得美國風景園林協會職業組榮譽獎。2014 年這塊綠地被贈予“底特律綠化”，此后，“底特律綠化”每年都會在這里種植有機蔬菜、花卉和香草植物，并將收獲的農作物贈予當地的公益食品倉及教會。同時，“底特律綠化”將拉斐特綠地打造為重要的科普教育基地，組織科普活動，如2019 年舉辦的農園傳粉主題活動，吸引不少市民前來了解開花植物與蝴蝶、蜜蜂協同進化的知識。作為社區營造的地標性空間，拉斐特綠地不僅有種植空間，也有公共活動的空間，可舉辦瑜伽課程、室外藝術展、咖啡音樂會、感官花園會等活動。參與活動的藝術家均來自周邊社區，這使得拉斐特綠地成為社區文化的放大鏡，居民們對自己參與打造的社區空間有很強的歸屬感和認同感，甚至有許多新人選擇在此舉辦婚禮。

圖5 拉斐特綠地平面圖[16]

3 城市更新活動中NPO 的優勢與作用

NPO 在美國城市更新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雖然存在自身局限性，如機構組織不健全、經費不充足、溝通協調不暢、自主權有限等問題[17]，但它們彌補了政府在更新項目實施過程中的短板，具體總結如下。

（1）NPO 運營具有極強的專業性與針對性。樹木種植類NPO 能夠為項目從前期的樹種選擇到后期種植提供全方位和持續性的支持，這既得力于NPO 組織的完善性、成員的專業性和運作的清晰性，也離不開NPO強大的社會關系網絡。正是通過與各種組織和個人建立聯系和合作，NPO可以獲得更廣泛的支持和資源，同時也可以擴大其影響力和可持續性。“亞特蘭大之樹”董事會成員來自諸如得寶（美國大型建材零售商家）、普華永道、谷歌等企業，其咨詢委員會則有景觀建筑師、園藝師以及來自喬治亞大學其他專業的教授等。

（2）NPO 作為本土機構常年扎根本地基層、深耕社區。樹木的種植與養護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因此居民需要充分理解并且懷有強烈的意愿才能參與這項事業，而NPO 在引導居民方面發揮了關鍵的作用。機構成員非常了解當地社區文化，能夠與居民長期進行深入交流，在挖掘居民的真實需求的同時，充分調動居民參與的積極性。通過活動策劃，NPO 將“種樹倡議”與居民的現實需求密切結合，如自我表達、求職、志愿者服務和專業技能提升等，使居民積極參與樹木種植項目的全生命周期管理，從而實現了雙贏的效果。

（3）NPO 有著靈活的運營策略。本文3 個NPO 案例的主要運營內容都是樹木種植，但它們在運營策略上能夠根據不同城市背景、自身條件和社區文化進行因地制宜的設計。由于華盛頓特區具有良好的綠化基礎、政府資助以及種樹文化，“凱西之樹”主要通過與政府合作的方式運營；依托于亞特蘭大環城綠帶，“亞特蘭大之樹”主要通過經營大型公共綠地來推廣樹木種植理念；底特律政府資金不足，但社區文化基礎濃厚，因此“底特律綠化”選擇在社區營造方面深入根植，并且致力于推廣植樹科普教育。

此外， NPO 的成功運營依賴私人或組織提供經濟或場地支持。“亞特蘭大之樹”約1/4 的年收入來自私人捐贈；作為“底特律綠化”主要運營場地的拉斐特綠地，其使用權是土地所有者無償提供的。NPO 之所以能夠成功獲取這些經濟支持，一方面得力于自身運營及資金募集活動的透明公開，另一方面也離不開其與以政府、學校等公共部門建立的良好關系——這些公共部門通常能夠以其良好的公信力為NPO的運營贏得支持。

4 啟示

城市可持續性更新項目不僅需要改造和激活空間，更重要的是探索和鼓勵居民使用和維護空間的有效方式，經過改造的空間才能夠得到長期且健康的使用。為此，設計師和規劃師們需要聯合多方力量思考除設計之外的問題，尤其是與NPO 為代表的第三方合作。在城市發展模式從粗放走向精細的過程中，NPO 等第三方組織已成為提高公眾參與程度的重要力量[18]。當然，NPO 需要專業性的力量和有效的資金來源才能實現健康運營。

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要求“實施城市更新行動”，因此，加快建立城市更新制度，探索可持續的實施模式以推動城市空間結構優化和品質提升顯得尤為重要。目前，我國許多城市正在推進更新項目，其中很多老舊空間亟待激活和改造。在這方面，美國NPO 在“種樹倡議”中的運營模式和策略值得我們去學習和借鑒，來拓寬我國城市更新過程中公共空間的多元運營管理思路[17]，進而在實踐中探索出適合我國城市的更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