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貓是一種神奇的動物,它時而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時而深情地黏人不放,時而呆萌可愛,時而易怒暴躁。據世界寵物協會的最新統計,當前全球至少有6億只貓存活。薛定諤的貓論證了量子力學,肖邦的貓奏響了輝煌的大圓舞曲,薩特的“虛無”貓與福柯的“瘋癲”貓激發了哲學家的思考,“湯姆貓”“加菲貓”逗笑了一代又一代的孩童,“Hello Kitty貓”“招財貓”裝飾著家居櫥窗和城市街景,“貓眼”“貓步”等流行物語豐富著人們的表達……大城市的寵物貓店內人頭攢動,朋友圈里時常看見慵懶賣萌的貓影像,不管你喜不喜歡,貓都已經滲透進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與其他的家養動物不同,貓對早期人類生存的貢獻微乎其微。貓不能像雞、鴨、豬、羊那樣成為人們的食物,也不能像牛、馬、大象那樣幫助人們勞作。最新的動物考古發現顯示,貓的馴化與古代農業的興起同步,可能完成于1萬年前兩河流域的新月沃地。伴隨著古人類的遷徙,貓于公元前16世紀左右在古埃及站穩腳跟,并逐步受到歡迎甚至崇拜。伴隨著古埃及與古希臘、古羅馬的人員、物資,尤其是糧食的頻繁交流、交換,貓旅行到了歐洲大陸。在東西方之間的絲綢之路出現后,貓一路向東來到了中亞和南亞地區。有記載顯示,東漢至兩晉時期,貓隨著傳播佛法的僧侶從印度來到中國。從晚唐開始,貓逐漸走進中國人的視野,并在宋代成為文人墨客的萌寵。大航海時代到來之后,為了確保船員遠離鼠疫、保證食物安全,大批貓登船進艙,漂洋過海旅行到美洲和澳大利亞,至此完成了貓的全球旅行。
2004年,法國巴黎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讓·丹尼斯·維涅教授在地中海的塞浦路斯一處古人類墓穴中發現了貓的遺存。這個墓穴距今約9500年,墓穴中有一具年輕人的尸骨和一些零散石器、貝殼,還有一只身體朝向墓主人的8個月大的貓的骸骨。考慮到塞浦路斯是位于地中海東北部的海島,維涅教授認為這只貓很可能是人們從東部的黎凡特海岸帶到島上來的。
從位置上看,黎凡特地處新月沃地的西部邊緣。大約在距今1萬—9000年的新石器時代,這里已經出現了成規模的人類聚居區,并產生了原始農業。慢慢地,一批足夠靈活且好奇心強的動物開始在人類聚居區討生活,其中就有老鼠。農業生產需要儲存糧食,這為老鼠在人類糧倉內安營扎寨提供了可能。相比于極不穩定的野外覓食,守著糧倉就能捕鼠吃飽,老鼠的出現自然也引來了野貓。就這樣,一批野貓逐步在人類聚居區附近流連忘返,并在與人類的接觸中完成了自我馴化。
從詞源上看,英語cat一詞來自7世紀的古英語catt。其詞源為晚期拉丁語的cattus。cattus一詞出現于6世紀,專家們傾向認為該詞來自于古埃及語“貓”的轉音tomcat。此外,貓的阿拉伯語發音也與英語基本相似,顯示出相同的古埃及語源頭。在中文里,因為“鼠害苗而貓捕之,故字從苗”。事實上,田鼠一般只啃食種子而不是禾苗,貓“從苗”很可能與英語cat相同,是依據貓的叫聲而造的字。

和大中型野獸相比,貓的個頭小,不會對人類造成威脅,加上它捕捉鼠蛇的習性和圓頭扁臉頗為可愛的外形,讓古代先民們對這種突然出現的小家伙不但不抵觸,反而多了幾分感激。于是,在新月沃地的人類篝火旁、壁櫥前便有了貓的位置。約3600年前,大麥、小麥成為尼羅河沿岸主要的農作物,發達的農業生產讓貓走進了古埃及人的生活之中。在已出土的古埃及文物中,就有數量眾多的貓木乃伊和貓木石雕像。在金字塔壁畫上,貓或是靜靜地臥在椅子下面,或是脖頸上系著漂亮的項圈被人牽著走動,或是在船上幫人們捕魚捉鳥。約2900年前,古埃及人把對貓的喜歡上升到崇拜的地步,一位被稱為“貝斯特”的月亮女神就以貓頭人身的形象出現,成為古埃及貓文化的最大亮點。
美國學者瑪麗·奧德菲爾德·豪伊在1930年出版的《神秘宗教與魔法中的貓》一書中記述,為了保護貓,古埃及人制定了相關法律,嚴禁貓的出口,甚至派遣軍隊將走私出境的貓奪回來。但隨著運糧船頻繁地從埃及亞歷山大港抵達地中海北岸,貓還是被帶離埃及,并通過海路北漂到歐洲。公元前1800年至前1700年,貓率先出現在克里特島。今天的人們仍能看到當時米諾斯人在墻壁上繪制的貓。在L.A.Vocelle的《遵從與辱罵:家貓的完整歷史》一書中,作者認為貓旅行到古羅馬的時間是公元前4世紀。古羅馬學者帕拉狄烏斯的《論農業》和古羅馬“百科全書式的作家”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都提到了貓。在古羅馬龐貝古城遺址的馬賽克壁畫中也多有貓的身影,如在其中一幅壁畫中,一只伸出利爪的貓正虎視眈眈地盯著水盆中喝水的三只鳥。據說貓的機警和勇敢深受古羅馬士兵的喜歡,不少古羅馬軍團的旗幟和盾牌上都畫著貓的圖案。伴隨著古羅馬帝國的擴張,貓旅行到歐洲各地,并沿著古希臘、古羅馬和遠東之間完善的貿易線路向東旅行,通過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來到中亞地區,并通過陸路和海路旅行到印度。

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古猶太人的經典《圣經·舊約》中沒有提到貓。究其原因,并不是古猶太人不知道貓,而是因為長期受古埃及人奴役的歷史,讓古猶太人對古埃及人喜歡和崇拜的東西心生嫌隙,而這也成為后來基督教黑化貓的歷史源頭。另外,古猶太人一直處于不斷的遷徙中,不具備定居民族養貓的條件。與中世紀基督教不喜歡貓的歷史相反,伊斯蘭世界對貓十分友善。伊斯蘭教經典《古蘭經》中多次以溫和贊美的口吻提到貓,伊斯蘭教創始者穆罕默德就很喜歡貓,他還給自己的寵物貓起名為穆埃扎。傳說有一次,穆埃扎在穆罕默德的衣袍上睡著了,穆罕默德不是叫醒它,而是用剪刀把衣袍剪開讓貓繼續睡覺。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貓的地位不高。不但“十二生肖”中沒有貓,而且與“貓”相關的習語也多為貶義,如貓膩、三腳貓、貓鼠同眠等。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與貓旅行到中國的時間較晚有關。雖然《詩經》《爾雅》《禮記》等典籍中提到了“貓”,但此“貓”非彼貓。
“有熊有羆,有貓有虎”出自《詩經·大雅》中的“韓奕”篇,意思是韓國(今山西南部、河南北部一帶)的山林中有熊、羆、貓和老虎。從全詩看,這里的貓與熊、羆、虎是并列關系,都屬于野生動物。此外,《爾雅》中對貓的注解為:“虎竊毛,謂之虥貓。”意思是貓像老虎而且顏色較淺,這里所說的貓應該是山貓。《禮記》中記載:“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意思是祭祀時人們之所以迎請“貓神”和“虎神”,是因為貓捕捉田里的老鼠,而虎捕食田里的野豬。當然,這里的貓和虎也都不是人們飼養的,而是野生的,所以才需要“迎”。

關于中國貓從何而來,明代學者張岱在《夜航船》中明確說:“貓,出西方天竺國,唐三藏攜歸護經,以防鼠嚙,始遺種于中國。故‘貓字不見經傳。《詩》有‘貓,《禮記》迎‘貓,皆非此貓也。”此說應當符合史實,因為隨后貓從中國旅行至日本也是基于這個原因。日本學者茂呂美耶在《日本人與貓》中指出,1185—1333年,位于神奈川縣橫濱市的私人圖書館—金澤文庫為了保護佛教經典著作,還特地從中國進口了貓。當然,通過養貓來保護書籍的人也有不少,如北宋畫家蔡肇在《從孫元忠乞貓》一詩中就說“腐儒生計惟黃卷,乞取銜蟬與護持”,南宋詩人陸游在《贈貓三首·其二》中也說“裹鹽贏得小貓奴,護盡山房萬卷書”。

根據文獻記載推算,貓來到中國的時間大約在2世紀前后。那時勾連世界東西方的絲綢之路已經鑿空,來自羅馬的商人或者印度的僧人都有可能把貓帶到中國。不過從東漢末年到唐代中期,貓沒有在中國大地上普遍流行,在唐代及以前的文獻中,馬、牛、羊、雞、鴨、鵝、兔等今天我們常見的動物,幾乎都有文人們的反復書寫,但唯獨少見貓的身影。
根據收藏家馬未都先生的統計,在反映唐代社會生活百態的5萬多首詩歌中,直接以貓為主題的0篇,提到貓的也只有晚唐時期的元稹、寒山和拾得所寫的3首詩。我們所熟悉的唐代詩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從未寫過與貓相關的作品。依照常理,貓生活在室內的時間較多,比其他動物更容易進入人的視野,所以貓的整體性缺失,不應該是人們有意忽視,而是生活中的貓太少。


晚唐文人陸龜蒙曾寫過一篇小品文《記稻鼠》,他在文章中引用《禮記》中的“迎貓”,旨在說明在田鼠橫行時需要迎請“貓神”,也并沒有提及家貓。另外從出土文物來看,無論是敦煌壁畫,還是唐代以前的墓室壁畫、陶俑、繪畫作品中都少有貓的身影。在貓空缺的歲月里,“狗拿耗子”都不是“多管閑事”,而就是本職工作,所以我們在四川三臺郪江漢代崖墓群壁畫中就能看到一幅“狗咬耗子”的浮雕。
到了宋代,貓才在詩歌、繪畫中大量出現,貓的寵物化開始了。根據南宋岳珂《桯史》中的記載,當時杭州城里養貓的人很多,“都人居淺隘,貓或嬉敖于外”。在宋代文人中,陸游堪稱中國第一代“貓奴”,他不但給自己的貓買來暖和的氈子,獎勵它吃魚,還給它取名為“小於菟”(意為小老虎)。

從一開始,貓的旅行就和遠航的船結下不解之緣。對于長期在海上航行的水手來說,貓是最理想的動物伙伴。有了貓,船上的老鼠就不會泛濫。老鼠不僅會咬食纜繩,偷吃船上的糧食,更會傳播可怕的鼠疫。此外,貓不會暈船,容易適應船上的環境,并能通過敏銳的觸覺預判天氣。最為重要的是,貓能為長期離家漂泊海上的水手帶來心靈的撫慰。所以,無論是從古埃及亞歷山大港駛出的太陽船、從北歐駛出的維京人長船,還是大航海時期漂泊在新舊世界之間的大帆船,都離不開貓的陪伴。據說在早期的航海實踐中,如果船上沒有貓,水手甚至可以拒絕起航。
關于貓在新大陸的旅行,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中的一篇文章指出,16世紀之后,貓的遷徙和旅行與西方殖民者的殖民路線高度吻合。1492年發現新大陸以后,人們經大西洋、太平洋將貓帶到了美洲和澳大利亞,讓貓來到了它們之前未曾出現過的地方。由于貓是乘船來到新世界的,因此也被稱為“船貓”。對很多美國人而言,哥倫布是最早但不是唯一將貓帶到美洲的探險家,1620年“五月花”號船上的清教徒們也從歐洲帶著貓來到了美洲。

對貓來說,從舊大陸旅行到新世界,不僅是地理空間的變化,更意味著身份的徹底改變。可能是古埃及人與古猶太人的關系,影響了貓在猶太教、基督教中的正面形象塑造,也可能是晝伏夜出與黑暗的密切關系,在17世紀之前的數百年時間里,貓在歐洲并不怎么受待見,與貓聯系較緊密的多為惡魔、女巫、異教徒等負面詞匯。1233年6月,教皇格列高利九世在他關于懲處異端的諭書中,將貓等同為魔鬼。即使到了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豪莎士比亞筆下的貓的形象也不怎么正面,如他在戲劇《辛白林》中就說“下流之輩,跟貓沒有兩樣”。
鑒于貓在先輩們前往美洲途中的貢獻,美國人對貓很是友善。美國當代歷史學家保羅·庫杜納里斯認為,盡管17世紀時貓在歐洲仍舊頂著壞名聲,但一些開明的殖民者已經看到了貓的諸多優點,如可以利用貓來幫助狩獵,或者捕捉老鼠、控制害蟲等。在美國的西進運動中,貓就因為能看管好口糧而備受牛仔們的喜歡。此外,貓還是美國陸軍最早使用的動物之一,“陸軍早在雇傭狗之前就雇傭了貓”。保羅·庫杜納里斯還解釋說:“到了19世紀,美國陸軍再次為很多偏遠的哨所配備了貓。”
19世紀,越來越多的美國要人開始將貓作為寵物來養,如美國第16任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和大作家馬克·吐溫等。作為第一位入住白宮的寵物,虎斑貓“塔比”與林肯一家共同在餐桌上用餐的照片至今為愛貓人士所津津樂道。馬克·吐溫一生共養過19只貓,每一只都擁有專門且有趣的名字,如“吹牛大王”“德國礦泉水”“水牛比爾”等,他的短篇小說《迪克·貝克的貓》至今都是很多美國人的枕邊書。有了公眾人物的垂范,貓便更快進入了普通美國人的家庭。以貓為主角的影視作品也在美國大受歡迎,并借著美國文化的影響力傳播到世界各地,從另一個維度推動了貓的旅行。

除了帶來歡樂,貓的世界旅行也引發了嚴重的生態問題。明代《三才圖會》中說:“貓,小畜而猛者。”雖然貓的個頭不大,但破壞力不容小覷。從實力上看,貓在與自己身體同等大小的動物搏斗中獲勝概率極高,能輕而易舉地戰勝一些小動物。根據澳大利亞“入侵物種委員會”網站提供的信息,貓已經成為當地最可怕的入侵物種。1788年,第一批貓乘坐英國船艦抵達澳大利亞。僅70年后,這些來自歐洲的貓就遍布澳大利亞全境。超強的適應能力讓貓成為澳大利亞曠野最完美的獵手:它們善于耐心等待,可以悄無聲息地逼近獵物。據數據統計,每年約有10.67億只哺乳動物、3.99億只鳥、6.09億只爬行動物和9000萬只青蛙等被貓捕食,給澳大利亞的生態帶來嚴重的影響。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