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01
“過齊化門、 起手豆瓣胡同, 孚王府對過兒, 就是你說的那個King Street?” 最后的洋文這么別扭, 淑貞說不順嘴。
“這里頭沒有胡同和城門, 只要記著King Street, 跟我說K—I—N—G。” 對面的女人用手比劃, 好像這個洋文詞是個饅頭, 掰碎了, 一點點往淑貞的嘴里塞。 可洋文不比中國話圓滑服帖, 個個有棱有角, 下不去, 不是卡在嘴里, 就是卡喉嚨里, 淑貞覺著格外難受。
“媽, 你一定要記住, King Street, 實在不行, 就記住國王街。 出去找不到家, 別人問起來, 就說家在國王街。 到了國王街, 中國人多, 你就丟不了。”
女人叫她 “媽”, 淑貞想這是個圈套, 千萬不能應了。媽, 簡簡單單一個字, 真要戴頭上, 女人這輩子可一下就過了大半。 當媽的人, 誰不是早早許了人家、 過了門, 又有了孩子。 自己一個姑娘家, 沒有的事。 再說了, 對面的女人,歲數比自己大, 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孩子? 自己還是個孩子。
“不要叫我媽, 我不是你媽。 我還沒有成家, 我不嫁人。”
“媽, 你又來了。 你六十多沒嫁過人, 我四十了還單身。如今女性解放, 咱家真是配合, 唉, 別走啊, 媽。” 女人拉過淑貞, 服了軟, “算了, 不說了, 你不是我媽, 我是你媽, 這下總成了吧?”
淑貞想, 女人的話里也許有半句是真, 自己肯定不是她媽, 她也不是自己的媽。 女人從模樣上看, 倒像是自己的姨。
存了這個念頭, 淑貞打量這個喊自己 “媽” 的姨, 頭發不倫不類, 前面沒齊劉海, 兩邊留的頭發又太長, 好像大清完了, 街上那些個剛剪了辮子的男人。 眉眼, 自己倒是隨她, 嘴的形狀更是, 子玉說過的, 旁人是眉毛像新月, 到你這里, 嘴唇卻像月亮, 紙鉸個剪影, 薄薄一層貼在臉上。 大約女人終嫌這嘴薄得不牢靠, 厚厚刷了幾遍口紅, 涂漆似的, 弄出些立體的模樣。 淑貞看不過, 恨不能伸手抹平。
女人手搭在臉上, 五個指甲上的蔻丹水紅, 都涌向眼角, 仔細看還有血絲。 眼睛大、眼皮淺, 兜不住血色往外滲, 暈染成酒紅的眼影, 帶上嘴上的口紅, 整張臉都像在押著紅平韻。 淑貞忍住沒說, 這么多紅色卻沒一個正經, 團在一起, 凈是些腥氣, 不討喜。 這女人, 只該叫她紅姨。
紅姨大約累了, 用手揉太陽穴。 本來臉上光而白, 可粉底下的褶子經不起拉扯, 勾出細長的紋理, 好像刮了一處風, 吹開雪, 露出地面的斑駁。
淑貞覺得女人頂的是自己的眉眼, 卻全不珍惜, 肆意糟踐。 淑貞心急, 好像自己就這么一副值錢的頭面, 平時小心翼翼不敢用, 如今反給外人借去, 風吹日曬, 胡亂涂畫, 毫不吝惜。
淑貞伸手抖了抖紅姨的頭發, “好好一張臉, 畫成什么樣子, 這頭發也不規整規整。”
紅姨側臉, 收回頭發, “這是Cher 頭,流行的。” 淑貞想, 這又是個洋文。
紅姨說: “跟你說這個干嘛, 說了你也不懂。 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 今天有游行, 可別再亂跑了, 還是那句話, 真找不到家, 只要記住了King Street 就好。 出去了跟緊我, 外面人多, 亂。”
淑貞說: “這是要打仗, 和日本人打仗?”
紅姨聽了, 浮出個笑, 這笑只在嘴角露個頭, 轉瞬沒了蹤影: “不是日本人, 是美國人打越南人, 大家都要和平, 反戰。”
淑貞說: “那是美國人的事, 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我——們——就——在——美——國。”紅姨排出句話, 拆成六字, 一個個往外扔, 聲音大而脆。 這動靜淑貞熟悉, 小時候, 南城撂地擺的棋局, 每個棋子就是這樣落子無悔, 擲地有聲。
淑貞想, 這是哄我? 美國多遠, 要坐大海船的, 以為我不知道。 紅姨是父母派來守著自己的。 不過紅姨說要出去, 倒是個機會。 淑貞摸了摸口袋里的錢, 幸虧平時攢了不少, 現在可以派上用場。
紅姨給淑貞撫撫頭發、 理理衣服, 蹲下去扶著她穿上鞋, 走到前面領淑貞下樓。 淑貞手揣在兜里, 摩挲那幾個銅元, 估算數目, 只要到了街上, 先緊著攔輛洋車, 奔燕京大學。 錢不夠, 也不怕, 只要到了燕京大學, 喊子玉,找到子玉一切就都好了。 要是沒有洋車? 那就找巡警, 內二局的王巡警就一直在街面上。
王巡警好找, 高個子, 一身警服總是干凈的, 里外透著精神。 淑貞每次上學, 王巡警不管在哪頭, 人過不過來不知道, 聲音一準能過來: 沈家小姐好, 別跑, 慢點兒, 悠著點兒,留神車。
淑貞聽見笑, 跑得更快, 那一身愛國藍布裙子和月白色的絲襪子, 誰能錯過?
王巡警衣服漿洗得勤, 聽人說是新娶的媳婦賢惠。 淑貞得意, 就算王巡警有老婆, 可也不礙著他喜歡自己, 就像自己喜歡子玉, 也不礙著別人喜歡自己。
街上全是洋人, 淑貞像被燙了一下, 身子縮回來。 這是哪兒? 這么多洋人, 是東交民巷? 怎么出門就是東交民巷? 不對, 自己家明明在齊化門。
淑貞走了幾步便不肯再走, 伸了胳膊四下摸, 一定要抓個扶手做依靠。 紅姨趕緊攙了她的手, “慢點兒, 好久沒出門了, 你看這天氣多好。”
看不見洋車, 更沒了王巡警, 淑貞掙開紅姨的手, 背過身, 銅元摸出來。 不對, 今天什么都不對勁, 連銅元也不對。 上面的袁大頭,齊齊換成了洋人。
紅姨看見: “你拿一堆硬幣做什么? 坐bus, 老人坐車又不要錢。”
淑貞警惕, 紅姨提錢, 這錢萬不能讓紅姨收走, 銅元攥得更緊, 身子慢慢挪出去。 到了街口, 都是洋人, 淑貞站著不動, 北平的街頭怎么成了洋人的天下, 難不成全北平的洋人都出來了?
各種顏色和了聲音, 炒菜爆油似地在街上滾。 淑貞看得清楚, 原來都是游行的人, 有沖她笑的, 也有沖她喊的, 白臉、 白牙襯著厚的紅嘴唇。 頭發不少紅姨的樣式, 原來是和紅姨一伙的, 這門是出不得了。
淑貞轉頭, 往回走, 紅姨喊: “天天想著往外跑, 好不容易天氣好, 帶你出去, 你怎么又回來了?”
淑貞蜷縮在沙發上, 錢還在, 紅姨走了,心還是不安。 外面亂哄哄地轉一圈, 洋人的喊聲、 笑聲, 都黏在身上, 如同淋了一場大雨,這些聲音浸透了身子, 甩也甩不干凈。
02
淑貞醒了, 照例到父母房里問早, 心里一百個不樂意: 今年十八, 父母催著嫁人, 書還沒讀完, 而且要嫁的是何容勤。 更可氣的是,這個何容勤是一等一的好人, 是自己父母嘴里的好人。
淑貞的父親算是老派的名士, 那種只吃土煙, 不狎洋妓, 守節、 持重的名士。 父親的煙斗子、 煙槍, 還有煙燈, 都是鑲金貼銀, 母親的云肩和小腳上的繡鞋, 也是七橫八滾, 從不含糊。 說起來都是當年頂時興的, 父母就這么念叨, 這時興一下就是二十年。 他們也用同樣的口氣夸何容勤, 這樣的話淑貞聽了好幾年,也許要再聽上二十年。
淑貞挑了簾子, 一條腿剛邁進去, 母親劈頭砸過一句話: “小心些, 放進過堂風, 跑散了煙氣。 一個姑娘家, 怎么就大馬金刀的, 沒個姑娘家的樣子。”
母親留聲機似地放話, 一邊燒煙, 一邊說容勤穩重、 家世好、 才貌俱佳, 簡直成了每日必背的功課。 別人家開門七件事, 柴、 米、油、 鹽、 醬、 醋、 茶, 自家還要多個容勤和大煙。 何容勤更像是藥引、 秘方, 自家的煙短了何容勤, 就沒滋沒味。
何容勤的名字和好處會被母親揉進煙泡,送到煙燈上烤軟, 團成了煙膏, 然后一點點用煙簽子在煙槍里捅透, 遞到父親手里。 接著是父親夸贊, 最后何容勤的名字和好處化成了氣, 再從父親的嘴里、 鼻子吐出來, 往淑貞的臉上、 身上去。 每天這氣味無處可去, 小腳、煙槍, 淑貞和容勤都裹在一起, 文火熬著, 然后吶? 還是二十年?
淑貞想, 如果父母罵一次何容勤也好, 哪怕一次, 也可以讓她生出些希望, 可一次也沒有。 父母嘴里他樣樣好, 所以她絕不會喜歡他。
母親說: “容勤難得從外地回來, 說好了, 下午見上一面。” 父親接話: “我是最開明, 你十八了還能上學, 還可以和容勤在外邊走動。 其實民主、 文明這些個東西, 我全通曉, 你總該滿意了。”
民主、 文明兩個詞和著鴉片煙氣, 從父親嘴里說出來, 淑貞覺得多少惡心, 好像少女身子在煙花巷里走了一遭, 污了清白。
見了容勤, 淑貞失望, 因為容勤相貌不壞, 甚至可以說好。 淑貞看過 《冰鑒》, “功名看氣宇” 幾個字被父親密圈重重標出, 容勤簡直可以被拉來, 為這句話充標準的插圖。 淑貞一定要挑他的壞處, 找了半天, 只覺得他牙太白, 初春兩人對面站了, 一張嘴, 憑空添了些清冷的顏色。
倘若容勤也抽大煙, 淑貞不生氣, 可是偏偏容勤連洋煙也不吸, 卻有洋人的做派, 不光會說洋文, 有洋車子跑過, 還知道護了淑貞在里側。 淑貞只有告誡自己, 男人應該像子玉一樣, 熱烈、 上進, 旁的是野狐禪, 靠不住。
淑貞和容勤就站在筒子河旁邊, 這時候夕陽從他們身邊沖過去, 不管不顧, 一頭扎進河水里, 然后扯起來, 像拉了一片網, 里面光輝明滅, 如同網住無數金銀的魚蝦跳動。 容勤低頭沖她笑, 都說北平的秋天好, 其實春天不刮風, 也是很好的。 然后看淑貞, 竟有些躊躇靦腆, 好像學生交了卷子, 等老師評個分數, 而淑貞正司管著北平的四季顏色考察, 夸贊春天也要得了她的允許。
淑貞總怕這樣容勤就在腦子里留下影子,于是拼命想子玉, 好像開裂的木器, 一層層地刷漆遮蔽。 風吹過來, 容勤脫了外套給淑貞披上, 淑貞好不容易新刷的油漆一下子崩裂, 漸漸露出下面的缺口。
淑貞又醒了, 說什么也要逃, 找到子玉。再晚, 再晚就來不及了。 淑貞不知道為啥這么想。 好像守一座城, 容勤在外面笑, 每笑一次, 城就動搖一次。 淑貞不能坐以待斃, 要沖出去, 找援兵。
淑貞要等外面洋人都退了, 再出去。 這么亂, 洋車是不指望了。 王巡警也靠不住, 他有自己的老婆, 這么亂, 一定先顧著自家。 這是個新的時代, 什么都要靠自己去爭, 子玉就是這么說的。
今天晚上沒人的時候就走, 幾個銅元走不了多遠的, 還要收拾好細軟。 淑貞取出個包袱, 里面已經有了不少金的、 銀的, 都是平時一點點積攢的。 淑貞又把一個新找的鐲子放進去, 這個鐲子是子玉見過的, 上次見子玉就戴這個鐲子。
淑貞悄悄開了門, 跑到大街上, 沒人, 很好。
才走幾步, 一個人跟上來。 淑貞看得清楚, 是紅姨, 穿著睡覺的袍子, 披頭散發, 鞋也沒穿, 邊跑邊喊: “你怎么又一個人亂跑,還是晚上。”
淑貞不聽, 走得更快。 紅姨拉淑貞的胳膊, 淑貞想叫, 怕驚動更多的家人, 只有先保住了包袱再說。 紅姨還在拽, 包袱散開, 東西滾落一地。 淑貞趴在地上收拾, 紅姨也趴下,說這都是些什么破爛, 玩具戒指、 巧克力金幣, 還有一個掛浴簾的環, 紅姨舉起來, 哭笑不得。 淑貞一把搶過來, 原來在這里。 什么都丟了, 這個鐲子也不能丟。 丟了, 子玉還能認出自己?
紅姨扶住淑貞往家走, 淑貞四下看看, 沒人幫忙, 偌大的北平只剩一盞路燈。 這路燈和自己最要好, 小時候就在下面玩, 這時候也不搭理自己。 紅姨拉扯淑貞, 淑貞又回頭望著路燈, 希望路燈能看在多年情分上, 伸手搭救。路燈畢竟在古城浸淫久了, 知道這是別人家事, 又是女眷, 只好非禮勿視, 鼻觀口、 口觀心, 盯著腳下的一小片, 動也不動。
03
淑貞照鏡子, 鏡子是被人做過手腳, 或是受了紅姨的好處, 配合她的瞎話騙自己。 鏡子里是一個老太婆, 臉上有褶子, 深而硬氣, 印在鏡子上, 簡直可以在鏡面劃出一道道溝痕。
淑貞在一堆紙里亂翻, 終于找出一張照片。 淑貞把照片貼在鏡子當中, 這就對了, 這才是自己應有的模樣。
照片發黃, 可是彈壓不住上面女人的白,頭發烏亮, 劉海齊整, 一處處垂下, 像是手指纖細, 引所有人的目光到這眼睛。 這眼睛本是大而圓, 只因女人笑得太過, 又當著人, 眼神有些害羞, 退縮了, 反生出別致。 衣服是倒大袖, 照片里的女人自作主張, 收緊了袖口。 黑色裙子、 白色的襪子, 小腿漲得要溢出來。 淑貞看得得意, 旁的女生, 沒有誰能像自己把襪子撐得這么圓滿。
淑貞問鏡里的自己, 這是什么時候照的?對了, 是那次同樂會, 五所女中聯合聯誼, 就定在六國飯店。 通濟隆當中擺了艘大船, 兩面碩大的鏡子, 瑤池仙境似的。
她們幾個要好的女生, 頭次換了西式的裙子, 洋人衣裳不比國服溫良寬厚, 總是霸道跋扈, 都要女人舍出一截臂膀放在外面, 才換來一個好字。 女生們面皮薄, 只有彼此拉了手壯膽。
經過鏡子前, 大家都停下, 到底年輕, 鏡子里亮晃晃的一片白, 是西點店里奶油也調不出的顏色。 大家把淑貞頂在頭里, 好像蛋糕最上層插的公主人偶, 鼻子、 眼睛、 嘴, 都是頂好的模子里出來的。 只是太過細嫩, 五官不像長在臉上, 倒像是小心翼翼嵌上去, 并不堅牢, 經不住四處的熱烈喧鬧, 彩云易散琉璃脆的。
開第一支舞的當然是淑貞, 只是兩個女生拉著手跳, 淑貞相信, 看自己的人還是多一些。 跳完舞, 淑貞換了衣服跑出去, 子玉就在外面等著。 不知道誰拉住淑貞照的像。 照相的時候, 子玉就在旁邊笑呢。 淑貞扭了頭, 鏡子旁卻沒有人。
淑貞起身, 翻出那個鐲子, 還好自己小心, 沒被紅姨收去。 子玉見過這鐲子, 就是那天晚上, 子玉送她回家, 在胡同口, 淑貞不肯走, 拉子玉在路燈下。 那時路燈還肯照拂自己, 不像前兩天, 自己被紅姨架走, 也不管。
子玉把淑貞推到路燈看不見的地方, 懇請淑貞跳個舞。 淑貞當然不能立刻答應, 只舉手讓子玉看自己的鐲子。 子玉正要看個仔細, 淑貞突然抬了胳膊, 往上這么一挑, 手指細長,捅破了一處夜色, 月光于是散了黃, 稀里嘩啦地滾在淑貞身上。 淑貞就伸著手臂在那里轉,稍微這么一晃, 就分不清, 哪處是手、 哪處是玉、 哪處是月。
子玉過來捉, 淑貞躲, 只閃腰, 卻不閃人。 淑貞一下撞在床沿, 坐下, 子玉和月色都被嚇到, 一哄而散。 只剩鐲子走不脫, 淑貞低頭看, 不知道什么時候, 鐲子成了牙黃色, 套在臂上, 反比手臂還白。
找子玉, 紅姨白天守著, 可自己還可以寫信。 寫信讓子玉來救自己, 約好時間地點, 翻墻出去和他會合。
淑貞在信上把時間、 日子都定好, 就在初七的清早, 從后院的墻翻出去。 淑貞在信封上寫 “燕京大學子玉先生啟”, 可燕京大學又在哪兒? 子玉姓什么? 不要緊, 只要寫了燕京大學子玉收, 不會錯的。 北平誰不知道燕京大學? 燕京大學, 誰又不知道子玉?
淑貞覺得這簡直是個最好的法子, 只要白天唬過紅姨, 把信寄出去, 掐好日子, 到了初七, 一切都會好起來。
淑貞把信貼身收了, 上床睡覺, 什么鏡子里的婆婆、 皺紋、 牙色的鐲子, 只不過是他們和紅姨約好了, 編排自己的一場夢。 隔天起來, 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04
紅姨又過來, 還要帶淑貞出門。 淑貞想真是恰到好處, 沖紅姨笑了笑, 總要先穩住紅姨。 紅姨也笑, 說: 難得你心情好, 咱們出去走走, 曬曬太陽。 紅姨這是要拿太陽穩住自己。
外面還是有洋人, 不過比上次少了許多,這是個極好的兆頭。 淑貞摸摸貼身的信, 這是護身符保佑, 膽子大了。
有個人過來, 拉了紅姨聊天, 說: “何小姐, 陪媽媽出來。”
那人看了一眼淑貞, 好像要和紅姨商量個秘密。 淑貞走開, 還是聽見那人低聲: “你媽媽好些沒?”
紅姨說: “哪里好些, 來了美國, 人老胡思亂想的。 這幾年一年比一年差, 去年撞了頭, 鬧得更頻繁了。”
淑貞不愿聽她們編排自己, 突然覺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快步走到路口。 洋人多起來, 倒是看見一個孩子, 中國人模樣。 只要孩子還是中國人就好, 就有希望。
淑貞拉過孩子, 問郵局在哪兒。 孩子搖頭, 聽不懂自己的話? 淑貞掏出信封, 比劃一個投信的動作, 那個孩子指了指遠處一個藍色的柜子。 淑貞想, 這就是郵筒了。
一個女人跑過來, 拉走孩子, 嘴里喊: 離那個瘋婆子遠些。
淑貞不知道這個女人什么意思, 轉頭看見對面有個洋人, 頭發都白了, 卻穿個花花綠綠的裙子。 哦, 瘋婆子就是說那個洋女人了。
淑貞到郵筒前, 不知道怎么用, 有人過來, 替她示范, 淑貞連忙扔進去, 心才落地。淑貞回頭, 看見紅姨追上來, 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剛寄信, 要跑, 離郵筒越遠越好, 不要讓紅姨把信從郵筒中拿出來。
淑貞跑, 看見路邊開個口子, 直接拐進去, 發現是個長長的巷子, 深而窄, 兩邊同是紅色的磚樓, 像是約好了, 一起高高升上去。
淑貞跑不動, 看見紅姨跑過來, 說: 你跑什么? 這么多車、 這么多人。 突然紅姨靠在對面的墻, 大聲地說話。 淑貞聽不懂, 像是洋文, 像是在罵人, 不知道是罵自己, 還是罵什么。 紅姨罵累了, 順著墻, 軟下去, 蹲在地上, 手插在頭發里攪動, 把自己當成一張紙,揉成一團。
紅姨開始哭, 淑貞認出自己眉眼的影子,有些心軟, 不忍看。 轉頭看墻, 墻上的紅磚一塊塊錯落有致, 如同鋪出的一條路, 直直往上。 淑貞順著這路, 抬頭, 兩處的紅墻原本分開, 越往上越近, 最后幾乎合成一個頂, 看不見天, 把自己和紅姨罩住。
這時候風從海上吹過來, 滿滿的魚腥味。淑貞靠著墻不動, 聽見紅姨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抽泣, 好像罩住了條擱淺的魚, 不停地掙扎。
05
淑貞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笑, 這是一種勝利得意的笑, 想掩飾可是掩飾不住, 如同小孩子得了一個巨大禮物, 身上怎么藏也藏不下。 來到路口, 有熟人打招呼, 淑貞看見紅姨換了笑臉, 和別人點頭。 敷衍的空當, 紅姨來得及拿手指捉住臉上殘余的眼淚, 一個個碾死, 殺人滅口。
紅姨看見淑貞還在笑, 索性不去打探, 只說: 笑吧、 笑吧, 大家街坊鄰居都看看, 好事兒。
淑貞回屋, 大聲對紅姨說: 我困了, 要睡覺, 把門關上。
淑貞終于不用掩飾, 把笑放出來。 這笑像懷里藏的一只貓, 憋得久了, 一下沖出來, 滾了一地。 淑貞邊笑, 邊想現在只盼著天黑, 然后天亮。
大家都睡了, 淑貞慢慢拖出一個小箱子,里面一件旗袍、 一雙高跟鞋。 淑貞取出看, 比了比, 都還合身, 忘了上次穿是什么時候。 日子過得說慢也慢, 等天亮簡直度日如年; 日子說快也快, 一件衣服、 一雙鞋, 這輩子也只來得及穿一次。
淑貞忍不住穿上旗袍, 踩了高跟鞋, 鬧出些動靜, 忙蜷在床上不動, 怕驚動了父母、 紅姨, 半天沒有響聲。
淑貞換下旗袍, 塞回箱子, 睡不著, 只等天亮, 子玉得了信來接自己。 淑貞看見月亮翻進窗, 也要往箱子里鉆。 淑貞想, 自己除了從紅姨手里奪回一個鐲子, 別無他物, 這月亮裝在箱子里, 可以算自己的陪嫁。 說起陪嫁, 淑貞臉有些紅, 還好是晚上, 臉上的顏色稍一露頭就被夜色卷走, 不留痕跡。
淑貞又上了床, 明天和子玉跑到街上, 一定要吃個糖葫蘆。 走得遠遠的, 去上海、 去國外, 坐大海船, 自己是坐過大海船的? 那準是在夢里。 先前那些個洋人、 車子, 也都是在夢里吧? 只要天亮就好, 淑貞團在床上, 好像小時候聽戲的路上, 早就預定了名角出演的前排位子, 只等坐定了, 然后胡琴一響, 多少精彩就全出來, 應接不暇。 淑貞又笑了。
淑貞睡得踏實, 月亮還是放心不下, 特意去郵局探問。 一堆信里總算找到, “子玉先生啟” 幾個漢字。 月亮低頭看過去, 字跡連成一串, 被周圍的洋文襯了, 好像異鄉的土地上,伏睡著一個中國女人, 婉轉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