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女孩

□李東華

他很窮，窮得就像被秋風席卷過的樹林，光禿禿的，口袋里沒有一分錢。女兒12 歲了，過了12 個生日，他卻從來沒送過禮物，因為買不起。現在，女兒病得厲害，說不定哪天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明天，又到了她的生日，也許這是她最后一個生日了。他想，無論如何要給她買一份最美最美的禮物，不管借多少錢。

“寶貝，明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禮物呀？”他來到女兒的病床前問道。

女兒已經非常虛弱了。她的雙唇泛白，沒有一絲血色，聽了父親的話，一抹微笑浮上她的唇際：“爸爸，親愛的爸爸，我什么都不要，您就像每次我過生日那樣，吻一下我的額頭吧，這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

“不，”他含著淚在她光潔的前額印下深深的溫暖的一吻，“除了這個，爸爸一定要另送你一份禮物。你是個懂事的好女兒、乖女兒，怕爸爸花錢，對不對？”

女兒的眼睫毛上掛著一粒晶瑩的淚珠，像一顆透明的珍珠：“不，爸爸，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如果……如果您一定要送我禮物的話，那么，請您送我一枚楓葉吧。我一直想要一枚又紅又大的楓葉當書簽。但是，請您不要采楓樹上還沒落下的楓葉，您到楓林里替我拾一枚落到地上的楓葉吧。”

他來到郊外的一座山上。這座山因為長滿楓樹而遠近聞名。一到秋天，漫山遍野一片紅，和落日余暉互相映照，如霞，如火，如血。前來游玩的人絡繹不絕。當他來到山前——他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這里了——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別說是地上見不到一枚楓葉，就連楓樹上也是蹤影全無。

“怎么回事呢？”他想，“也許楓樹得了瘟疫，都死了吧？”但是，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他懷著一線希望開始了細致的尋找。從早晨找到中午，從中午找到傍晚，整座山都接受了他的眼睛嚴格的搜查，還是找不到一枚楓葉。

“女兒這么簡單的一個愿望我都實現不了，可見我是世界上最無用的父親了。”他坐在一棵楓樹下，失聲痛哭起來，“我只想得到一枚楓葉，一枚小小的楓葉，可是沒有，這么大的一片楓林都沒有，上帝為什么對我這么殘忍？”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聽到頭頂傳來一個冷冷的衰老的聲音：“不是上帝殘忍，是你們人類太殘忍了。”

他停止了哭泣，朝四周奇怪地看了一眼，什么人也沒有。這時候，剛才那冷冷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們人類是最自私的，每個來山上游玩的人都要掠走一大把楓葉，直到把這座山糟蹋到一枚楓葉都沒有了為止。每天，楓樹們的慘叫響徹山谷，奇怪的是，你們人類居然假裝聽不見，還假模假式地說‘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你到底是誰呀？我怎么看不到你呀？”父親問道。

“你當然不會注意到我，因為我并不是你想要的楓葉，事實上，誰都不會要我的。”

他抬起頭朝上看看。他身后的楓樹上孤零零地掛著一枚楓葉，在向晚的風里孤獨地搖來蕩去，說話的就是它。這枚楓葉個頭小，黃不黃綠不綠的，還有好幾個被蟲子蛀的洞，模樣奇丑無比。

“對不起，我們人類有時候確實很過分。不過，我并不是來采楓葉的，我只是來撿一枚落到地上的楓葉。”他說。

“哼！”楓葉輕蔑地冷笑道，“你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我可是一枚閱歷豐富的楓葉，可不像三歲小孩那么好騙！你們人類要真這么善良的話，我們楓樹家族還能遭這樣的滅頂之災嗎？而我，還需要這么丑陋地活在世上嗎？”

楓葉說著說著傷心起來：“你知道，秋季的第一天早晨，是我們楓葉的成人節。從這一天起，我們姐妹們就從小女孩變成少女了。頭天晚上，我們一夜不睡，忙著用第一滴秋露沐浴，梳妝打扮。楓葉們脫下翠綠的裙子，換上紅色的紗裙。紗裙的顏色雖都是紅色，卻又各個不同，有鮮紅、橙紅、粉紅、酒紅……秋姑娘采來第一縷陽光給裙子鑲上金色的花邊，又拈一點朝霞做胭脂，拍到楓葉們的臉頰上。姐妹們都載歌載舞，慶祝自己成為美麗的少女了。在這狂歡的盛宴中，只有一枚楓葉沒有參加，她躲到蟲大叔家里，請求蟲大叔在她身上狠狠地鉆幾個洞。別的姐妹都千方百計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卻拼著命把自己搞成丑陋的老太婆。這枚楓葉就是我。”

“那你為什么要這樣虐待自己呀？”他同情地問。

楓葉凄然一笑，語調中帶著七分深沉、二分無奈、一分得意：“說來話長呀。你知道，我是一枚博學的楓葉。夏日里有個小伙子到樹下朗誦《莊子》，我聽了半天，大部分不知所云，有一段我卻牢牢記在心里。那個莊子說呀，一棵樹，如果長得又好又直，那它就會被人砍去蓋房子、做棺木，或者給耍把戲的猴子當木樁。總之，它活不長。要是它生得彎彎曲曲，毫無用處，那它就不會被砍掉，可以長命百歲地活著。于是我把自己變成了丑八怪。我的姐妹們一個個爭奇斗艷，可是好景不長，她們很快就葬送在人類的手下。我因為丑，沒人要，反而好好地活下來了。一開始，媽媽也為我的丑陋而羞愧。是呀，哪個媽媽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如花似玉呀！可是現在，她明白了，正是丑陋才保護了我，使我免受人類的傷害。但已經晚了，她的女兒一個一個都被人掠走了，年紀輕輕就斷送了生命。媽媽心里有多痛苦呀，我都擔心她活不過這個秋天……”

“這么說，”他難過地喃喃道，“這片林子的楓葉都被人采走了。”

“對！我是這片林子里最后一枚楓葉。但我相信你不會采走我，因為我太丑了。”

“不，你就是好看我也不會采下你的，因為我女兒不讓我采樹上的，她只讓我從地上拾一枚。”

“哦？”楓葉將信將疑地說，“天下真有這么善良的小姑娘？”

楓葉的懷疑激怒了他：“當然！她是天下最善良最懂事的小女孩！你知道，因為我窮，雖然她很愛吃冰激凌，但每次路過冷飲店，她總是低著頭快步走過。她總是對我說‘冰激凌太涼了，我的胃受不了’。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哽咽了，“現在，她就要死了，而我卻找不到一枚楓葉送她。”

楓葉被父親的眼淚打動了：“你可以到山下的集貿市場上去看一看。你知道，那些想錢想瘋了的人，他們采走成捆成捆的楓葉，壓到塑料薄膜里，做成標本賣給那些采不到楓葉的人。他們嫌楓葉的顏色不夠紅，還要涂上厚厚的一層紅顏料，紅得讓人惡心。”

“不，”他堅決地搖搖頭，“我女兒不會喜歡這樣的楓葉的。”

“倒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孩呀，”楓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值得和她認識一下。要不，你把我送給她吧。”他搖搖頭。

“怎么？你到底還是嫌我難看吧？”

“不，不，”他連忙解釋道，“我怎么能因為愛她而傷害你呢？”

“哎！和這樣善良真誠的小姑娘相伴，對我怎么能說是傷害呢？”楓葉爽快地說，“再說，我不想再這么丑陋地、庸庸碌碌地活著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呀，只要能美麗一回，哪怕……哪怕很快就死去了，也甘心呀。”說完，她掙脫了枝頭，悠悠地向他的掌心飄去。這時，四周吹起了金色的風，舒緩的音樂裊裊地上升。楓葉飛舞著，就像蛹變蝶一樣，慢慢變得紅艷、碩大，比西邊的晚霞還要艷麗。他望著掌心里這枚美麗絕倫的楓葉，巨大的驚喜讓他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愛，是會產生奇跡的。”這枚博學的楓葉又總結出一句名言。

他把楓葉放到女兒的手里，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女兒吃力地睜開眼睛，慢慢地把楓葉舉到眼前。紅紅的楓葉在她純凈的雙眸里映出迷人的光彩。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滿含著幸福、眷戀和愛意。

他把楓葉夾在女兒最愛讀的一本詩集里。在夾楓葉的那一頁上，有兩句詩：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父親把女兒的骨灰和夾著楓葉的詩集埋在自家的窗下。第二年，窗下長出一棵小楓樹。楓樹越長越大，到了秋天，一樹紅紅的葉子，在秋風里快樂地、自由地舞蹈。楓樹綠了，又紅了，陪著父親在人生路上慢慢地走。父親護著楓樹，不讓人采走一片葉子。楓樹在父親的佑護下，紅了，又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