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炤華

中國古代的文人畫幾乎沒有什么顏色,這是其區別于西方,甚至區別于中國宮廷、宗教、民間藝術的最顯著特征。然而,看文人畫卻可以用看威廉·德·庫寧的《作曲》一樣的方法。《作曲》的色彩鮮艷濃烈,是這幅畫留給人的第一印象。這種印象十分深刻,容易讓人注意不到畫筆在畫上留下的線條、色點和色塊所帶給人的強烈視覺沖擊力。其實,《作曲》這幅畫的視覺沖擊力,正是來自于鮮艷濃烈的色彩和線條等等的合力,去掉哪一項都會使這幅畫的視覺沖擊力大打折扣。
但如果偏要去掉色彩,而善用其他元素呢?這就是中國古代文人畫的藝術風貌。所以,欣賞文人畫可以同欣賞《作曲》一樣,只是不用去考慮色彩的因素罷了。
明朝畫家徐渭,一生坎坷落魄,在政治上始終不得志,曾發出“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感慨,他的畫便可以和《作曲》同嚼。
徐渭的《雜花圖卷》,畫的是荷花、豆莢、瓜果、竹子等等,但他的畫筆就像喝醉了在奔跑和舞蹈似的,畫筆就是畫家思想和情緒的延伸,記錄著畫家作畫時的狀態。徐渭在畫《雜花圖卷》時,就和威廉·德·庫寧創作《作曲》時的狀態一樣奔放不羈、醉態癲狂。
如果我們把《雜花圖卷》想象成一支曲子,那么這支曲子也和《作曲》一樣,是一支激越豪放的樂曲,只不過《雜花圖卷》像是單人的獨奏,《作曲》更像是管弦樂隊的合奏。《雜花圖卷》使人聯想到琵琶曲《霸王卸甲》或二胡曲《江河水》的旋律,而《作曲》則使人聯想到貝多芬的《第五“命運”交響曲》的第一樂章“輝煌的快板”的旋律。不要管這些曲子是什么“內容”,也不要管《雜花圖卷》和《作曲》畫的是什么,這些畫和曲子的相近之處是它們所表達出來的情緒,是畫家、作曲家、演奏家在創作中那一瞬間的精神狀態。徐渭一生的悲劇,反映在自己作品所宣泄出來的情緒中,正與《江河水》和《霸王卸甲》中的悲愴情緒相吻合(請參看《一路光輝燦爛——中國美術史里那些事兒》一章的相關內容)。

《作曲》 美國畫家威廉·德·庫寧 繪于1955 年
如果說《作曲》像是鑼鼓喧天、光彩炫目的京劇舞臺的話,那么《雜花圖卷》更像是在素凈淡雅的舞臺上,上演的一出單人獨舞。
不過,完全拋棄色彩,只用筆繪出的線條和墨染出的深淺來作畫,作為個人、某種流派或門類的風格不失為獨特,但要是將其上升為某個國家、民族的“民族風格”,甚至作為“國粹”,使得成千累萬的人都這樣去畫,就會有單調、枯燥的觀感,傳統文人畫放在博物館里,若和各個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風格的藝術放在一起,就會明顯使人感到視覺沖擊力不夠。
我國古代將用筆技巧歸納為多種描法、皴法,它們都有一些很形象的名字,比如“鐵線描”“枯柴描”“魚鱗皴”“砍剁皴”等等,都是古人根據所畫對象的不同情況發明出來的,旨在表現不同的質感和作者的獨特感受。卻不想被后世子孫拿來機械地模仿,把本應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以便獲得豐富藝術效果的用筆技巧,變成“死規矩”的教條,結果陳陳相因,千人一面。甚至將水墨技巧和所獲得的效果,片面拔高為“民族文化精神”,搞得玄奧神秘,深不可測。并且唯我獨尊,瞧不起西方藝術,甚至瞧不起自己民族的其他藝術傳統——比如宮廷、民間藝術,莫名其妙地認為“文人水墨”層次最高。這樣去繼承傳統,就會往小胡同里發展,自己堵死自己的路。

《雜花圖卷》(局部)明朝畫家徐渭 繪
其實,“文人水墨”和任何藝術品類一樣,都有大量平庸的俗筆和燦若星辰的大師之作。水墨技巧和效果無非是一種形式,“民族文化精神”存乎作者內心,皆由筆、墨、紙等工具表現出來。只要心中有精神,換了工具照樣可以表現出來;心中若無精神,則筆下空余一攤墨跡,只不過一片水積墨染的“效果”而已。
林風眠和吳冠中的繪畫,所使用的工具材料、畫法、風格兼容中西,用筆不照搬、死摳那些描法、皴法,而是自由自在,無所拘束,并且引入西方的光影和色彩,借鑒西方的野獸派、表現派、立體派等現代藝術流派,以此來豐富中國畫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但視覺效果卻靠近中國傳統,“用非傳統的方式表現中國特有的情調和韻味”,柳暗花明,別開生面,值得今人深思。
看林風眠的《風景》,這幅畫在中國傳統宣紙上兼用水粉顏料與國畫色,傳統水墨里的黑白,林風眠只拿來當黑顏色用。他在黑顏色的底子上,用明亮的藍、黃、綠等色畫出樹林,黑色把這些顏色反襯得更加奪目,整幅畫有很強的色彩對比,這和傳統的山水畫幾乎只有黑白兩色非常不一樣,題材與傳統山水畫相近,畫的都是大山、云海、人家,但藝術效果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吳冠中的作品《紹興人家》,是一幅布面油畫,材料純粹是西方的,畫法、風格也出于西畫。請看《紹興人家》的樹冠部分,和那些西方抽象派繪畫的神韻多么相通,但吳冠中油畫里濃濃的江南水鄉風韻卻只能是中國人才畫得出來。
其實,繪畫表現的是作者的感受,中國人畫油畫,表現出來的自然是中國人特有的感受。同理,如果西方人畫“文人水墨”,表現出來的自然也是西方人特有的感受。即便這種感受具有強烈的東方情韻,也不會與中國人完全相同,除非這位西方人世代生活在中國。如果這樣,那么他的感受也就是中國人的了,除了血統不同不會有任何差異。所以,片面地強調“民族性”沒有什么意義。這其中所蘊含的道理,可不只適用于藝術。

《風景》 林風眠 繪

《紹興人家》 吳冠中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