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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鴻《長恨歌傳》作于唐元和元年(806),以傳奇小說的文體演繹了安史之亂背景下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及所引發的深刻思考。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下簡稱《梧桐雨》)作為元雜劇重要代表作品,在講述李、楊愛情故事的同時也描繪了安史之亂的發生與發展,并認為這段愛情是國家禍亂的重要導火索之一,具有歷史深刻性和一定現實意義,寄寓了作者的親身經歷及對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和悲愴之情。二文在故事情節與敘寫內容等方面相似,但也有不同。
據譚正璧、譚尋合著的《唐人傳奇與后代戲劇》①可知,陳鴻所作《長恨歌傳》現存有三個版本:一是《太平廣記》第四百八十六卷文,除《長恨歌傳》,還包括白居易的《長恨歌》;二為《文苑英華》卷七百九十四本,此版本的《長恨歌傳》內容上不包含《長恨歌》,但其結尾增寫了陳鴻作傳是因樂天所作的《長恨歌》而感于李、楊之情,試圖從政治眼光去解讀詩的內容;還有一版本為《麗情集》本,經編者張君房的改作,在開頭增設楊貴妃華清池洗浴一段。本文主要以《太平廣記》載《長恨歌傳》為對象,研究白樸的元雜劇《梧桐雨》對其的改編,從中窺見李、楊二人人物形象及其愛情故事在不同時代的演變情況。
《長恨歌傳》和《梧桐雨》都描述了安史之亂歷史背景下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故事,由于時代背景的改變和兩位作家的人生經歷不同,陳鴻與白樸筆下的故事主人公李隆基和楊玉環的人物形象所展現的側重點也有所差異。
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間開創了唐朝乃至中國歷史上最為鼎盛的時期——開元盛世,但在開創了盛世后,唐玄宗卻逐漸沉溺于聲色享樂,以致奸臣當道,政治黑暗,王朝走向沒落。歷代文學作品中所刻畫的其人物特征有貪色、荒淫誤國、對楊玉環有情有義等,講述李、楊愛情故事的作品對唐玄宗形象的認識也大都圍繞這幾點展開。
對比《長恨歌傳》和《梧桐雨》中唐玄宗的形象,發現《長恨歌傳》側重突出唐玄宗的深情,而對其荒淫誤國的行徑,選擇一筆帶過。開篇以“玄宗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②點出唐玄宗雖后期荒于朝政,沉迷享樂,但早年在位期間也是宵衣旰食,對唐玄宗身為帝王的所作所為并無過多的苛責。陳鴻將筆墨重點放在了楊玉環死后,唐玄宗樂盡悲來,命方士上天入地尋夢魂之說,郎思妾難眠、妾念郎誓言,執手各嗚咽、此恨長綿綿。《長恨歌傳》在人物形象刻畫中突出了李、楊二人的情深意切。
《梧桐雨》也同樣塑造了一個重情重義的帝王形象。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馬嵬坡下,六軍不發,無奈楊玉環慘死白練之下。楊貴妃死后,唐玄宗在房間掛起玉環畫像,朝夕哭奠,還有心蓋一座楊妃廟,以祭奠心愛之人,而白樸在表現唐玄宗對楊玉環一往情深的同時,也譴責了唐玄宗身為一國之君的荒謬行徑:不辨忠奸,輕信安祿山,在安祿山敗北還朝之時,不僅沒有以軍法處置,反而因其擅長胡旋舞而封其為楊玉環的義子,間接促成安史之亂的爆發。《梧桐雨》中,白樸筆下的安史之亂是以楊玉環的媚君惑主為誘因,唐玄宗的耽于聲色、荒于朝政、不辨忠奸為主因,繼而引發的一個朝代的變動,唐玄宗身為一國之君,難辭其咎。《梧桐雨》在人物的刻畫方面更傾向于展現唐玄宗身為君王卻因色誤國的負面形象。
相較于《長恨歌傳》,《梧桐雨》更多地描寫了與安史之亂有關的細節,如安祿山敗北后不罰反賞、叛軍起義時唐玄宗正與楊玉環在御花園尋歡作樂……這些細節都意在凸顯唐玄宗身為一代帝王的昏庸荒淫之貌。《梧桐雨》對唐玄宗的批判,遠比《長恨歌傳》犀利深刻。
據《新唐書》卷七十六記載:“玄宗貴妃楊氏……幼孤,養叔家。始為壽王妃。”③楊玉環年幼喪父被寄養在叔父家中,入宮前曾是壽王李瑁的妃子,也就是唐玄宗的兒媳婦,幾經波折成了玄宗的貴妃。后因安祿山反叛,楊玉環隨唐玄宗流亡蜀中,途經馬嵬驛,禁軍嘩變,唐玄宗不得已賜楊貴妃縊死,葬于道旁,38 歲的楊玉環自此香消玉殞。《長恨歌傳》與《梧桐雨》對楊玉環身份描述的不同,主要在楊玉環是否曾為壽王妃這件事上。
《長恨歌傳》中,關于楊玉環的出現,寫道:“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于壽邸,既笄禮。”④說楊玉環乃弘農楊玄琰之女,身居壽王的府邸,且“既笄禮”。“笄禮”是古代貴族女子在訂婚(許嫁)以后出嫁之前所行之禮。《儀禮》記載:“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⑤意為女子許嫁,要舉行笄禮,束發加簪,并行醴禮,且開始稱呼女子的表字。陳鴻并未明確指出楊玉環已成壽王妃之實,反而是稱楊玉環為“弘農楊玄琰女”,已行笄禮,說明其有婚約在身,但是否嫁入壽王府不得而知。此番描寫,雖不似白居易《長恨歌》中“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般失真,但關于楊玉環婚否身份的描寫,模棱兩可,不免有刻意美化其身份之嫌。
與陳鴻較隱晦的說法相比較,白樸的《梧桐雨》則直指楊玉環原為壽王之妃,即唐玄宗兒媳。《梧桐雨》第一折中寫道:“妾身楊氏,弘農人也……開元二十二年,承恩選為壽王妃。開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節,妾身朝賀,圣上見妾貌類嫦娥,令高力士傳旨,度為女道士,住內太真宮,賜號太真。天寶四年,冊封為貴妃,半后服用,寵幸殊甚。”⑥《梧桐雨》明確指出楊玉環本為壽王妃,在進宮覲見時因貌美被唐玄宗看中,為掩人耳目,唐玄宗將其先封為女道士,隨后納入后宮。白樸絲毫沒有避諱唐玄宗原為楊玉環公公這一事實,直指唐玄宗與楊玉環的愛戀實屬不倫,白樸對于二人的態度也由此可見一斑。
杜牧《過華清宮》描繪了荔枝成熟時節,飛騎千里迢迢、快馬加鞭將荔枝運往宮中供楊貴妃食用的情景。相較于《長恨歌傳》,《梧桐雨》增設了楊貴妃品荔枝情節,以凸顯其后宮生活的奢靡之風。且正當唐玄宗與楊玉環品嘗荔枝、尋歡作樂之時,安祿山反叛的消息如晴天霹靂,傳入宮中。后宮歌舞升平,其樂融融,前線卻早已叛軍壓境,兩者對比鮮明,白樸筆下唐玄宗與楊貴妃荒淫誤國的行徑愈發具有諷刺意味。
《長恨歌傳》文中未提及楊玉環與安祿山二人有私情一說,而《梧桐雨》在文本中增設了有關楊玉環與安祿山私情的幾處細節描寫。如楔子中,在唐玄宗封安祿山為漁陽節度使后,“安祿山云:只是我與貴妃有些私事,一旦遠離,怎生放的下心”⑦。而楊玉環的心理活動為:“妾心中懷想,不能再見,好是煩惱人也。”⑧二人之間的私情暴露無遺。再者,《梧桐雨》第二折中也寫道安祿山叛亂“單要搶貴妃一個,非專為錦繡江山”⑨,將安祿山叛軍作亂的起因歸結為沖冠一怒為紅顏,道出楊玉環不僅與其義子安祿山有奸情,還是導致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雖說唐玄宗荒淫誤國,沉迷后宮,導致奸臣篡權、禍亂百姓與楊玉環脫不了干系,但安祿山一怒為紅顏之說確有偏頗。安祿山反心早存,在其戰敗還朝之時,理應被誅,怎奈唐玄宗沉迷歌舞笙簫,見其長于胡旋舞,免其罪責。《梧桐雨》增設這一情節,從一定程度表露出白樸對楊玉環的態度。
《新唐書》中記載楊玉環是被縊死在馬嵬坡下,僅用一條毯子裹住尸體,就地埋葬。唐玄宗雖不舍,怎奈六軍不發,迫于眼前形勢,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楊玉環慘死,不得善終。對于楊玉環之死的描述,《長恨歌傳》與《新唐書》的記載并無出入。但元雜劇《梧桐雨》卻增加了眾軍馬踐楊玉環尸首這一環節。在楊玉環縊死之后,六軍為確保貴妃已死,不僅闖入佛堂檢查尸首,還在陳玄禮的帶領下,馬踐尸首以泄眾憤。由此也可以看出,白樸對這一情節的增設是對楊玉環媚惑君主、禍國殃民的控斥與鞭撻。
楊玉環死后,唐玄宗由蜀返京,二人一生一死,天人相隔,好不凄涼。《長恨歌傳》與《梧桐雨》都在這一環節上采用悲劇效果結局,但不同的是《長恨歌傳》中二人結局是由臨邛道士在蓬萊覓得楊玉環魂魄;《梧桐雨》則選擇讓唐玄宗與楊玉環夢中重聚。
《長恨歌傳》后半部分寫唐玄宗請方士覓妃的情節,純屬虛構,但也寫得情深意切,亦幻亦真,使整篇故事充滿了傳奇的色彩,不愧為唐傳奇小說的代表之作。《梧桐雨》則刪去了《長恨歌傳》中頗具傳奇性質的結局,用現實主義手法重構了另一番凄慘景象:唐玄宗夢遇楊玉環,重溫舊情,可窗外梧桐上雨瀟瀟,聲聲擊碎舊人夢,將唐玄宗拉回了慘痛的現實中,用一個更凄婉的故事表現唐玄宗夜不能寐心難平,痛亦深兮、憶不堪回的苦楚,加強了《梧桐雨》的悲劇氣氛。
從《長恨歌傳》到《梧桐雨》,以安史之亂為背景描寫李、楊愛情故事不在少數,前有白居易《長恨歌》,后有洪升的《長生殿》。不同的時代背景會對人的創作產生不同的影響,同樣的故事在不同的作者筆下也會演繹出不同的精彩。可以說是時代背景造就了不同版本的李、楊戀歌,也促進了文學作品的一次次嬗變。
陳鴻《長恨歌傳》與白居易的《長恨歌》都產生于元和元年,雖說此時安史之亂的硝煙已經散去,但由安史之亂引發的種種矛盾卻愈演愈烈,民不聊生,戰亂頻起,唐朝逐步走向沒落。此時振興唐室、緩解社會矛盾成為時代的要求。元和元年正值唐憲宗在位期間,憲宗奮發有為,勵精圖治,與唐玄宗早年治國有道的情形十分相似。此時陳鴻作《長恨歌傳》揭露唐玄宗晚年荒淫腐朽的生活和禍國殃民的罪行,可以看作是對憲宗的鑒戒警示,規勸憲宗潔身自好,切勿耽于聲色犬馬、飲酒享樂。陳鴻當朝為官,勸誡帝王精心治國責無旁貸,但也考慮到了“為尊者諱”,所以在《長恨歌傳》中對唐玄宗荒淫腐朽的生活和禍國殃民的罪行并沒有進行過多描繪,對楊玉環的批判也是適可而止。相較于白居易的《長恨歌》,《長恨歌傳》更傾向于擺脫李、楊之間愛恨情仇的羈絆,站在現實主義的角度警惕后世帝王,但同時也不乏唐傳奇的色彩。
《梧桐雨》作者白樸,幼年時值元兵入侵、金國覆亡,成長歷程飽經兵亂;亡國失母的痛苦使白樸對戰亂紛起、國家興亡有著更深刻的感觸,對荒淫誤國的帝王也有著切膚之恨。所以當白樸在面對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故事時,采取了諷刺、譴責的態度。一方面,得益于元雜劇的文學形式,白樸用藝術的語言在文中增加了六軍馬踐楊玉環尸首等細節描寫,還指出楊玉環與安祿山二人私情是安史之亂的導火索。另一方面,由于元朝是由蒙古族統治者建立的政權,文人境遇普遍不佳。這一特殊的時代背景和社會氛圍使得文人緬懷漢人政權、排斥少數民族的統治,所以世人在君臣觀念、等級意識上相較于唐朝來說,都較淡薄,這一現象也促使了不少作家大膽地在文學創作中摻入個人的感情色彩。白樸在《梧桐雨》中增設楊貴妃品荔枝、楊安私情等故事情節,是其寓情于劇的結晶,也是君臣意識淡薄的社會背景下的文學產物。
此外隨著社會的發展,到了元朝,鬼神之說逐漸淡化。《長恨歌傳》中唐玄宗派道士尋覓楊玉環魂魄的情節也是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被白樸改為二人夢中再會,充滿現實主義的色彩。故事結尾雖然也是作者虛構的情節,但相較于唐傳奇,更貼近百姓真實生活,且產生的悲劇效果更震撼人心。
從唐傳奇《長恨歌傳》到元雜劇《梧桐雨》,中間及后世還有不少描寫李、楊愛情的優秀文學作品,從這些作品中也能夠看出時代差異對文人創作的影響,不同的作者對李、楊愛情和安史之亂也持有不同的態度。這些作品不僅僅是文學創作的演進,更是一個時代發展的足跡。每一部文學作品都可以看成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折射出社會百態。通過對比《長恨歌傳》和《梧桐雨》,也能夠看出唐代與元朝的文人在不同社會背景影響下的創作差異。
① 譚正璧、譚尋:《唐人傳奇與后代戲劇》,《文獻》1982年第3期,第42頁。
②④ 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54頁,第154頁。
③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七十六》,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93頁。
⑤ 崔高維校點:《儀禮》,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頁。
⑥⑦⑧⑨ 姜麗華整理:《元人雜劇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頁,第42頁,第43頁,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