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賜郎[西南民族大學,成都 610041]
《藍袍先生》創作于1985 年,這一年被陳忠實視為寫作的重要轉折,在其創作生涯中有著特殊的地位,《藍袍先生》這一作品也被作者視為一次思想的突破和創作的進步。①該作品講述了“我”的啟蒙老師徐慎行因其續娶之事四次登門的故事。敘事視角由作為學生的敘述者“我”轉化為老師徐慎行,以第一人稱進行敘事的“我”再回到學生“我”的過程中刻畫了徐慎行沉浮波折的一生,彰顯了作者極強的敘事藝術和作品深刻的悲劇意蘊。
《藍袍先生》的主人公即為“藍袍先生”徐慎行,小說中心情節為徐慎行對其往昔歲月的回溯,在回憶的自敘中勾勒出他波折起伏的一生,但是文本并不是一開始就以徐慎行的自序展開,而是先從“我”(徐慎行的學生)作為敘述者,以“我”的視角引出故事的主人公——徐慎行。
故事開篇,“我”的啟蒙老師徐慎行先生前年秋末來找“我”,在“我”的視角下對徐慎行的現狀做了初步的介紹——老伴初逝,女兒出嫁,男娃在縣城工作,徐慎行儼然是一位孤獨寂寞的獨身老人,由此引出了徐慎行數次拜訪“我”的目的——續娶。然而在“我”為其說項助其再婚時,徐慎行卻又放棄了這個念頭,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這里作為徐慎行學生的“我”不僅僅是“徐慎行再娶”這一故事情節的參與者,也是徐慎行這一人物的觀察者。在“我”的視角下,徐慎行的貌、神、行都有了初步的展開,如此種種,通過“我”之口以讀者作為對象展開敘述,但是“我”始終是以旁觀者的姿態進行敘述的,對于徐慎行的內心活動,“我”無從得知。因此從“我”出發的這一敘事視角顯然是限制性的視角,并且是從外部對徐慎行及其經歷進行視角的聚焦,在此視角下“我”的百思不得其解使“我”對于徐慎行的這一重大轉變發出了“為啥”的疑問,也使得敘事視角從“我”(徐慎行的學生)自然地過渡到了徐慎行,通過徐慎行以第一人稱的自敘引出他過往的經歷,實現了敘事視角的轉變。
在徐慎行的自敘中,采用第一人稱“我”,然而這個“我”與之前的“我”卻截然不同。作為徐慎行學生的這一敘述者“我”的敘事視角之于徐慎行的行為是限制性的外聚焦視角,而作為徐慎行自稱的“我”這一敘述者之于徐慎行自己的生平經歷是一種透視和全知的狀態,其視角也就是一種內聚焦的視角,以花甲老人徐慎行的視角出發對其生平往事進行回憶性敘事,完成整個經歷追憶和心靈審視的過程,其自敘的生平既是敘述給學生“我”聽,也是敘述給讀者聽。
敘事視角從限制性外聚焦視角轉化為內聚焦視角,更好地敘述出了故事主人公的生平全貌,然而不論敘事視角如何變化,讀者始終參與其中,作為敘述者展開敘述的對象之一,所以也使得讀者和敘述者、作者以及小說中其他人物之間產生緊密的聯系,正如小說理論家韋恩·布斯所提出的“任何閱讀體驗中都具有作者、敘述者、其他人物、讀者之間的含蓄對話。上述四者中,每一類人就與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關系而言,都在價值的、道德的、認知的、審美的甚至是身體的軸心上,從同一到完全對立而變化不一”②。讀者在徐慎行學生“我”的敘事視角下對徐慎行有了初步的印象以及大致的認識,讀者與“我”(徐慎行的學生)之間是傾聽者與敘述者的關系。然而在敘事視角轉變后,讀者和“我”(徐慎行的學生)同時轉變為“我”(徐慎行)的傾聽者,敘事視角從“我”(徐慎行的學生)轉變為“我”(徐慎行),讀者在徐慎行自敘人生經歷后與“我”(徐慎行的學生)產生同樣的體驗——“感到壓抑,一種被鐵箍死死地封鎖著的壓抑”,達到了讀者體驗與“我”(徐慎行學生)體驗“同體”的效果,讀者與敘述者“我”(徐慎行)、故事人物“我”(徐慎行的學生)之間產生了對話,閱讀體驗在敘事視角轉變的層次和這種對話的關系上得到了更好的豐富,這也正是敘事視角轉變所產生的藝術魅力。
《藍袍先生》這一作品通過徐慎行的回憶性自敘鋪開了其過往的人生種種,然而在他的記憶中,最不容忽視的無疑是空間的元素,在他記憶展開的過程中始終是以空間元素作為依托的——楊徐村、山門鎮、牛王砭,不同空間裝載并儲存了他不同時期的記憶,因此回憶的過程也就是挖掘空間中記憶的過程。記憶與空間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既然記憶具有某種空間性的特征,那么創作時以記憶方式來選擇并組織事件而寫成的敘事虛構作品,也就必然會具有某種空間性的特征”③。空間的選擇和構建與記憶的回溯敘事相結合,形成了《藍袍先生》中極具特點的空間敘事。
在《藍袍先生》中,徐慎行的人生經歷貫穿了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這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中的記憶儲存在三個不同的空間中,楊徐村存儲了其穿上藍袍執教的記憶、山門鎮儲存了他脫下藍袍追求自由的記憶、牛王砭儲存了他苦痛的記憶,而這三個空間的記憶串聯在一起也就構成了徐慎行一生全部的回憶。
空間除了儲存徐慎行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記憶之外,更與文化存在著對應的關系。
楊徐村“耕讀傳家”之風盛行,可以說“耕讀傳家”是楊徐村的集體追求,村里村村戶戶都將“耕”與“讀”作為治家之道和家族追求。徐慎行的爺爺是秀才,由于科舉制的取消無法進一步大展宏圖,在鄉里成了傳道授業的先生。徐慎行的父親與其兄弟分攻“耕”與“讀”,其父子承父業成為先生,徐慎行亦然。楊徐村籠罩著的是“耕讀傳家”的傳統追求,“耕”是小農經濟的要求,“讀”是儒家文化的規范,徐慎行浸染的是傳統而封閉的封建禮儀及文化,楊徐村這一空間中的更小一級空間,例如徐慎行的家、徐家執教的學館都與楊徐村有著同樣的文化基調,因此整個楊徐村也是一個文化空間,對應著封閉保守的傳統文化。
徐慎行穿著藍袍走進山門鎮的師范進修學校,成了別人眼中的異類。在這里,楊徐村賦予徐慎行的一切規范都仿佛成了別人揶揄他的談資和限制他融入新環境的枷鎖。師范進修學校彌漫著新的文化風氣,徐慎行在這一空間中感受到了“自由多美好”,并且“還俗”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山門鎮滋養了他追求自由的勇氣和脫下枷鎖的信念,在這里他有了離婚的追求和自由戀愛的希望,有了演話劇、打籃球的機會,拋棄了以往的生活方式,這一空間對應著的是進步和解放的思想文化。
從師范進修學校畢業后,徐慎行來到了牛王砭,在這里,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苦難的時光,在這里他重新“自覺進入”他曾經想要掙脫的楊徐村賦予他的文化底色,然而并沒有因此得到救贖。
徐慎行的記憶在空間中展開,空間的建構和記憶的挖掘相結合使得文本內容更好地呈現,同時,徐慎行在楊徐村、山門鎮和牛王砭三個空間完成了內心的反叛和沉淪,三個空間對應著三種不同的文化,在這樣流動的空間敘事中完成了不同時期的不同空間及與其相對應的文化表現與書寫。
敘事聲音是敘事作品以故事講述所透露出的敘述人對事物的特定認識、立場觀點和情感態度。④
《藍袍先生》的敘事聲音是比較隱蔽的,它很少直接議論,而是通過敘述人講述的人物言行及故事情節來展示。徐慎行在對于過往的追憶中,以第一人稱的口吻進行敘述,在敘述其在楊徐村的生活時,不論是講述家庭“讀耕傳家”的訓導,還是父親命令其坐館執教,都沒有以明確的語言表明其對于傳統封建文化的態度。但是當情節發展到他走出楊徐村進入山門鎮的師范進修學校后,他的行為舉止與周圍格格不入,他的思想與社會風氣相悖,他因此遭受了許多挫折以及轉變,但最后父親的到來成了阻礙他沖破牢籠的強大阻力,推著他走向更大的悲劇。這些過程變化的情節敘述,都表現出封建落后的文化對于徐慎行自我的荼毒,雖然沒有以明確的語言敘述出徐慎行對于封建文化的態度,但是隱蔽的敘事聲音已經表明了敘述人的立場觀點和情感態度。同時,作為另一個敘述者的“我”(徐慎行的學生)同樣未對徐慎行的經歷做出直接議論,然而“感到壓抑,一種被鐵箍死死地封鎖著的壓抑”這樣隱晦的敘述語言也將敘述者的態度顯露了出來。
在文本隱蔽的敘事聲音中,象征修辭手法貫穿始終,而象征是作者最主要運用的修辭手法之一,象征敘事是文本的一大敘事策略。
《藍袍先生》一題中的“藍袍”即運用了象征的修辭,具有濃厚的象征意味。在“耕讀傳家”的楊徐村,“藍袍”是坐館執教的地位象征,在“讀耕傳家”的徐家,“藍袍”是一家之主威嚴和話語權的象征。走出楊徐村,進入師范進修學校,“藍袍”是落后封建的象征。進入牛王砭,“藍袍”是傳統舊文化的象征。縱觀徐慎行的人生,悲劇始于“藍袍”對其的異化,在楊徐村,一襲藍袍將他異化為麻木而沒有靈性的先生,但他卻以此為榮,憑空生出許多優越感,當他意識到“藍袍”對他的荼毒時,他已經無法掙脫。總的來說,“藍袍”象征著傳統封建文化禮儀,傳統封建文化禮儀猶如“藍袍”一樣被徐慎行穿在身上,但是脫得下身上的“藍袍”,卻脫不下“心靈”上的枷鎖,因此盡管他曾有過自由的追求,卻還是在困境中“自覺走入”傳統封建文化禮儀,這身“藍袍”在徐慎行心中是根深蒂固的。
此外,徐慎行的父親、田芳、劉建國等人物都有著一定的象征意義。徐慎行的父親是父權夫權文化的象征。徐慎行對父親從順從到反叛的過程也是他對父權文化威嚴的挑戰過程,但是當其父親以死相逼時,他還是不得不屈從于父權的威嚴,從徐慎行的爺爺到徐慎行的父親再到徐慎行,父權威嚴像坐館執教的地位一樣代際傳承,不容挑戰。田芳象征著自由,在師范進修學校與田芳戀愛的日子是徐慎行追求自由、自我覺醒、欲望覺醒的日子,與田芳愛情的破滅,同時也意味著徐慎行自我的再一次湮滅。劉建國是新生文化的象征,在劉建國對徐慎行的迫害過程中,徐慎行企圖用“慎獨”的傳統哲理來獲得解脫,但是未能實現,這也體現了新舊文化之間所謂的“異形同構同質性”,“‘異形’指其在表現形式上的不同……然而,舊有文化和新生文化這種形式上的不同,并不影響它們具有同構和同質性……”⑤
《藍袍先生》隱蔽的敘事聲音和象征敘事策略豐富了文本的內涵,使文本具有更深刻的思想性。
《藍袍先生》首先是徐慎行的個人悲劇。徐慎行的人生從來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在封建傳統文化禮儀的規范下,他壓抑了自我和人欲,異化為模式化的“藍袍先生”,在父權文化的壓迫下,他迎娶丑妻、子承父業,完全埋葬了個人生活,對自由的追求和對封建傳統禮儀文化的反抗始終受到制約。“還俗”的美好日子僅僅過了二十天就戛然而止,此后又“禍從口出”,萌生出來的反抗精神不復存在。為了保全自身,他又一次“自覺走入”了其所反抗的舊文化,徹底脫不下精神上的“藍袍”。
其次,《藍袍先生》刻畫了一群人的悲劇,無論是徐慎行還是田芳,抑或是淑娥都逃離不了悲劇的命運。田芳逃脫了包辦婚姻,與徐慎行自由戀愛,這段愛情卻無疾而終;淑娥從未擁有愛情,在險被拋棄后,性格轉變卻也只是為了面子,并沒有真正覺醒,始終守著沒有愛情的婚姻。
最后,《藍袍先生》是時代性和群體性的悲劇,在相應的時代中,楊徐村、山門鎮、牛王砭有著無數的徐慎行、田芳和淑娥,師范進修學校里的離婚風潮、同學聚會上聯名申請處分劉建國的簽名都說明了這是一個群體性悲劇。
《藍袍先生》通過敘事視角的轉變實現了讀者、敘述者、其他人物、作者之間的對話,空間敘事中蘊含著文化的書寫,隱蔽的敘事聲音和象征敘事策略表現了敘述者的情感態度和價值立場,彰顯出思想的深刻性,高超的敘事技巧刻畫了富有悲劇意蘊的人物,書寫了悲劇性的文本故事,體現出了敘事的藝術魅力,也正是在這樣的敘事中,作者發現了更為廣闊的書寫天地,打開了幽深的大門,激發了《白鹿原》的創作。
① 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寫作手記》,《小說評論》2007年第4期,第44—50頁。
② 〔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頁。
③ 龍迪勇:《空間敘事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344頁。
④ 任現品:《論當代小說中敘事聲音的著色功能——以〈創業史〉與〈白鹿原〉為例證》,《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第61—65頁。
⑤ 李建軍:《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77—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