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洛城聞笛之玉笛與折柳曲探究

⊙陳子平［浙江海洋大學，浙江 舟山 316000］

部編本語文課本中明確了傳統(tǒng)文化、中華優(yōu)秀文化、革命文化的重要地位。作為初中語文教師，必須貫徹落實課程標準中的要求以及倡導，而詩歌教學作為浸潤學生心靈、體味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敲門磚，教師必須做好引導工作。而想要教好古代詩歌，老師在課下就必須去深入探究鉆研，明白每一個字詞意象的演變、指向以及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觀等，這樣才能教好學生，在語言、思維、審美、文化各個方面去影響學生。下面就以《春夜洛城聞笛》為例進行探究。

李白在《春夜洛城聞笛》中寫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本文對“玉笛”“折柳”這兩個意象展開分析。

一、“玉”與“笛”

（一）“玉”之意象

荀子在《荀子·法行》中引孔子的話說：“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且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①從中可以看出玉在我國古代有著很高的地位，是山川之精華，是君子德行的象征，敲擊玉器會發(fā)出幽遠清揚之音。玉與文學也時常被聯(lián)系起來，究其玉與文學的關(guān)系可從以下幾點著手。

艾布拉姆斯在《文學術(shù)語詞典》中說過：所謂的意象就是讓詩歌表達的情感內(nèi)容不再晦澀抽象，不好理解，而是將其具體化、具象化為某一獨特的存在。②根據(jù)艾布拉姆的觀點來比對詩歌中的玉之意象，正可以看出古人對于“情景”關(guān)系的展示，只不過，玉作為“景”來呈現(xiàn)的時候，所代表的不是自然之景，而更多的是情感之景的象征，并以物件或人物來表達，如“玉笛”“玉器”“玉顏”等，這些意象與玉之聯(lián)系，使得抽象的冰冷的文字變得形象化，并帶有情感的傾向。古代文學作品中存在大量的由玉意象組成的“意象群”，“意象群”中意象的重復概率很高，經(jīng)常會有不同詩歌用同一意象的情況，同一意象所指意義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所以在童慶炳主編的《文學概論》中說道：“從玉意象具有的眾多性來講，有一些是經(jīng)典性的，具有穩(wěn)定性內(nèi)涵的‘原始意象’。它們在不同文本中表達著一定的母題。”③

玉是文本的重要象征物。一般來講，文學作品之表現(xiàn)都是靠象征來達到的，象征不需要直接抒發(fā)其真實意圖，而是靠事物的象征即可。美國的勞坡林說過：“象征的定義可以粗略地說成是某種東西的含義大于其自身。”④但這樣的象征特點是仍然包含其象征物體的本身意味特點在其中，不過本文所講到的玉的意象的象征是有些不同的：玉之意象，它往往并不說玉本身，而是用“玉××”一類詞匯來象征其他。象征意義不等于其本身。比如“折柳”，在詩句“此夜曲中聞?wù)哿敝兴硎镜囊饬x除了“柳”與“留”之外，還有他本身所指的意義，即《折柳曲》。“玉××”在象征上也是不同的，比如在“玉顏不及寒鴉色”中，“玉顏”是說像玉一樣的容顏，而不是真的如“玉做的容顏”。所以，在文本中，玉的象征大概可以分為兩類：第一，象征人，即美人，美人不僅僅是說外在的美貌，同時也指其內(nèi)在品質(zhì)情感等深層次的內(nèi)容；第二，玉還可以象征物，提到某一物象如“玉笛”“玉壺”“玉器”的時候，不一定是說它真正是玉的材質(zhì)，而是借著“玉”的品質(zhì)來作為一種美的象征。而在論述一個美好事物之時，古人往往下意識地會以“玉言之”（俞樾《群經(jīng)平議爾雅二》）表達，這與玉之象征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

“玉”所代表的意象往往與“神”“禮”“德”“美”等有所聯(lián)系，以此來表達一種高貴之感。特別要說明一點，劉碧珊在《唐詩中的玉意象及其文化意涵中》認為：“玉的地位之高是可以作為‘客觀對應(yīng)物’存在的，就好像有著作為錢幣流通交易通貨的含義在其中，所以古人在論說重要問題時，往往會提及玉。”⑤

劉艇在《文心雕龍隱秀》中：“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文象之變互體，川讀之提珠玉也。故互體變文，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

宗白華在《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中說：“中國人說‘玉’是美之理想。玉之美，即‘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可以說，世間談及的一切藝術(shù)的美，甚至是人格的美，都趨向于玉之美，這種美是內(nèi)部絢爛而又表現(xiàn)出平淡的美。”從這些可以看出，玉往往被當作美的理想及美的意境之象征，有一種豐富的審美意象在其中。⑥

根據(jù)以上討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古代文學之中玉地位之高的原因了，玉象征了獨特的中華文化底蘊與內(nèi)涵，也是重要的文化象征物載體，文人墨客鐘愛玉石，借玉石來表達自己的喜好以及品格。玉，蘊含著美學審美以及人格的多重追求。

（二）玉與笛

李白詩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玉之意象，而且所用意象之含義均取之美好的意蘊，在《春夜洛城聞笛》中也用到了玉這一意象，并且將其獨特的材質(zhì)與笛子聯(lián)系起來稱之為“玉笛”。

以玉制笛在我國古代很早就存在了，但是玉笛作為意象在詩歌中出現(xiàn)是在陳時才有的記載，并且數(shù)量只有兩首，玉真正大放異彩的時候是在唐朝。

徐希平在《唐詩中的羌笛及其所蘊含和平交融文化內(nèi)涵》中認為：“在唐詩里，玉笛，往往與俊少風流的人物形象相等同，如 ‘何處少年吹玉笛，誰家鸚鵡語紅樓’，就是用玉笛作為意象，引出了一個風流俊少的吹笛少年郎。”⑦

對于俊少風流的形象，很多詩歌中都有涉及，如李白寫過的《金陵聽韓侍御吹笛》中“韓公吹玉笛，調(diào)鏡流英音”，其中的韓公就是因為吹奏玉笛的緣故而有名，“調(diào)鏡留英音”，展現(xiàn)了其俊少風流之感。唐代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時，很多是因為聽到了聲音而有感，也有可能不是對于真實存在的玉笛進行描寫，而是用玉笛、玉管來表達心中所想，是對玉這一材質(zhì)象征指代意義的認可。曾智安、高翠霞在《論笛的三個層面與唐詩的關(guān)系》中認為：“玉笛成為富貴華麗的表現(xiàn)，所以在類似主題的詩歌里一再地使用玉笛作為表現(xiàn)的手段。而經(jīng)過玉笛的渲染，無論是詩歌的意境，還是詩歌所塑造的形象，都呈現(xiàn)出了華美、浪漫的色彩。這是玉笛帶給唐詩的最好禮物之一。”⑧

在詩歌當中，玉笛有時還會跟胡風聯(lián)系起來，如李白的《九日登山》中說：“胡人叫玉笛，越女彈霜絲。自作英王胄，斯樂不可窺”⑨，在李白的詩歌里，出現(xiàn)了玉笛和胡人這兩個意象，兩種意象的聯(lián)系在其他詩人的詩中并不常見，究其原因，高翠霞在《笛與唐代詩歌》中認為：“唐朝是一個開放的朝代，當時很多民間事物都很流行，如胡服、胡食、胡樂等。”謝弗在《唐代的外來文明》中提到：“唐朝人推崇外來物品的追求，表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生活中所用的物品之上都出現(xiàn)了突厥甚至印度等地的畫像樣式。”中原樂器不免受外來音樂的影響，加上李白自身的原因，進一步加深了李白在詩歌中多次將自己喜愛的玉笛與胡人相聯(lián)系。⑩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表達了略帶傷感的思鄉(xiāng)之情，但因為楊柳曲是由玉笛演奏出來的，就帶有了玉的特質(zhì)，有了更為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使得這一點傷感變得更有質(zhì)感，變得清亮、華美，傾聽這樣的聲音會不自覺地被悠遠優(yōu)美的意境所包圍。

二、“折柳”與“折柳曲”

唐代《折楊柳》樂曲的來源與演變十分復雜，但基本上是承襲南朝而來。曾智安在《清商曲辭研究》中提到：“在南朝時，關(guān)于《折楊柳》樂曲已經(jīng)有了至少五個樂曲系統(tǒng)，它們分別是漢橫吹曲《折楊柳》、古樂府《小折楊柳》、相和大曲《折楊柳行》、梁鼓角橫吹曲《折楊柳歌辭》（或名《折楊柳枝歌》）以及清商西曲《月節(jié)折楊柳歌》。”?

這些最初的“折楊柳”民歌，一開始沒有統(tǒng)一的內(nèi)涵與情感所指。其中漢橫吹曲《折楊柳》、古樂府《小折楊柳》等現(xiàn)在也沒有原文可以考證，便不做討論。相和大曲的《折楊柳行》，在《樂府詩集》卷三十七轉(zhuǎn)引《古今樂錄》“王僧虔《技錄》云：《折楊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古“默默”一篇，主題是寫人君如果糊涂，倒行逆施，蒼天對其的懲罰就會隨之而來，以此來告誡君主“默默施行違，厥罰隨事來”。而魏文帝曹丕的“折楊柳行西山”一篇，是說明神仙的虛妄性。可以看出這個時候折楊柳并沒有明確的內(nèi)涵所指。梁鼓角橫吹曲《折楊柳歌辭》中，大部分都是用來表現(xiàn)少數(shù)民族少年們的豪情英勇，“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從中可以感受到游子對家鄉(xiāng)的懷念之情。而清商西曲《月節(jié)折楊柳歌》中，由于均是出自游樂，因為題材以及在外游覽的創(chuàng)作背景，因而詩歌的表達主題可以隱約窺見離愁別緒。

從上述五類折柳曲的來源可以看出，南朝時期雖然有部分名稱內(nèi)容包含《折楊柳》樂歌，但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意象所指以及感情包含。不過在這一時期，一些文人存在使用《折楊柳》樂曲來表現(xiàn)憂傷憂愁以及思鄉(xiāng)之情的情況。

到了漢代，隨著社會的逐步發(fā)展，有了折柳贈別的習俗。據(jù)《三輔黃圖》記載：“溺橋，在長安東……漢人送客至此，折柳贈別”，從這里可以感受到漢代人在送別時的風俗，這也是有記載的最早的、最直接的用到“折柳贈別”這一意象的文章。因“柳”與“留”音韻相同，人們便使用柳枝間接含蓄地表達了一種不舍與挽留。從這時開始，以折柳送別的情景就被記錄為《折楊柳》這一凄清婉轉(zhuǎn)的樂曲來演奏了。張坤榮在《〈折楊柳〉與〈梅花落〉》說道：“這時候的詩歌與音樂是分不開的，人們據(jù)曲填詞，到北朝樂府中就有了《折楊柳歌》《折楊柳枝歌》。唐代，詩歌進入繁榮時期，‘柳’成了詩人筆下的鐘愛，折柳與離別完全糅合在一起，成了離別的代名詞。借柳嘆別的詩歌不計其數(shù)。”?而作為橫吹樂器的笛是漢橫吹曲、梁鼓角橫吹曲系統(tǒng)的主要器樂，因此便有了所謂的笛曲《折楊柳》，也便有了《春夜洛城聞笛》中“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描述的場景。這里透過《折楊柳》樂曲與笛聲，自然而然地賦予了詩歌一種懷鄉(xiāng)之情。駱玉明的文章《笛與柳——散談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中針對這一懷鄉(xiāng)之情說道：“我們可以想到，李白是一個骨子里就流淌著浪跡天涯血液的游子，終身都是如此，自從少年之時離開家鄉(xiāng)，故土便成為一個遙遠的意象，他去過湖北，到過山東，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即便這樣也無法使他長時間駐足。雖然時常會有漂泊無依、思念家鄉(xiāng)之感，但自由放浪的生活才是他內(nèi)心真正的方向。帶著這樣的理解讀《春夜洛城聞笛》一詩，更能感受到詩人所擁有的灑脫與縹緲。”?

基于這樣的理解與分析，我們更能體味到“折柳曲”所帶來的情感底蘊，更能感受到玉笛吹奏折柳之的深刻感情，折柳贈別，更像是一種深植在中華民族內(nèi)心深處含蓄情感的表達與訴說。借此，我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李白作為浪漫主義詩人真正的浪漫表達。作為教師，我們了解了這樣的意象轉(zhuǎn)變由來，在教學中通過背景知識的適當介紹與分享，更有利于加深詩歌教學的深度，對于學生審美能力的提升以及文化的感知理解或能起到潛移默化的促進作用。

三、結(jié)語

本文以“玉笛”“折柳”作為切入口來探究《春夜洛城聞笛》中所涉及的意象由來，其蘊含的情感以及更加深層次的文化底蘊幫助我們以小見大，從很細微的意象出發(fā)感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源遠流長，體味李白詩歌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和獨特的人格品位，以便更好地做到知人論世，并借此感受詩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不僅僅對于這首詩，對于其他的文本，教師仍然可以通過對文本進行細讀，深入作品，將自己的見解體會與知識交織融入課堂教學之中，對于培養(yǎng)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yǎng)能夠起到積極的作用，并且教給學生思考的方式方法，從而更好地提升學生的思維學習能力，并學會如何解讀文本作品。

①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 年版，第535頁。

②艾布拉姆斯：《文學術(shù)語詞典》，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43頁。

③童慶炳：《文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77頁。

④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

⑤劉碧珊：《唐詩中的玉意象及其文化意涵》，西北大學2012碩士學位論文。

⑥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頁。⑦徐希平：《唐詩中的羌笛及其所蘊含和平交融文化內(nèi)涵》，《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第 100—109頁。

⑧曾智安,高翠霞：《論笛的三個層面與唐詩的關(guān)系》，《樂府學》2009年第1期，第169—181頁。

⑨王琦：《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61頁。

⑩高翠霞：《笛與唐代詩歌》，河北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

?曾智安：《清商曲辭研究》，首都師范大學2006 年博士學位論文。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47頁。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59頁。

?張坤榮：《〈折楊柳〉與〈梅花落〉》,《語文學習》2008年第2期，第49頁。

?駱玉明：《笛與柳——散談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中學生閱讀（初中版）》2005年第4期，第30—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