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似火，晚霞滿天
——論銀發作家王蒙新作《霞滿天》

⊙曾葵芬 ［湛江科技學院，廣東 湛江 524000］

⊙吳曉棠 ［伊犁師范大學，新疆 伊寧 835000］

銀發作家王蒙新作《霞滿天》發表于2022 年9 月《北京文學》。這是一個關于銀發女知識分子的故事。這位女知識分子叫蔡霞，住在一個叫“霞滿天”的養老院里。蔡霞年輕喪夫，中年失子，暮年又失伴，看似凄慘悲涼的人生，晚年卻過得優雅淡定、風生水起，成為“霞滿天”養老院里最美的風景。蔡霞的人生經歷不僅僅是一位知識女性的人生寫照，也寫出了人類的普遍情感，就是面對不公的命運時，那種百折不撓的精神，那種跌倒了還能爬起來，舔舐好傷口繼續前行的勇氣。蔡霞把優雅從容、幸福美好的老年文學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也是當今銀發知識分子的靚麗風景。①

小說的主人公蔡霞是一位銀發老人，寫作者王蒙也是一位銀發老人。王蒙一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不論處境如何變化，他始終安之若素，處之泰然。80 多歲高齡仍筆耕不輟，佳作頻出，81 歲因《這邊風景》獲茅盾文學獎。在近70 年的創作生涯中，王蒙已完成2000 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不少成了經典。王蒙是當之無愧的“人民藝術家”，他的作品中始終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和“愛”的力量。銀發作家王蒙與小說主人公蔡霞互為映襯，盡情綻放著銀發老人的光彩，詮釋著新時代充滿正能量的銀發老人形象，正所謂“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一、不老的青春

“銀發”是歲月的痕跡，也是生活經驗積淀所生發出的智慧和光芒，“銀發寫作”本身就代表著積極向上的力量，在老齡化社會到來后，尤其需要這樣一種社會正能量。在新時代，老年人的社會角色也將從“傳統的消費者”轉變為“經濟的生產者”。②因此，“老人”不僅不“遲暮”，而且將“老有所為”，成為新時代的另一支“生產”力量。新時代的老人，正在逐步轉變人們一直以來對“衰老”的認知。王蒙的新作《霞滿天》通過講述一位銀發老者的故事，以文學的方式傳達著積極的老齡化思想。

小說寫到已經62 歲的蔡霞，在第二次婚姻中丈夫出軌，蔡霞無奈與丈夫離婚。在一般人看來，晚年離婚，意味著孤獨、寂寞、失落、凄涼，將在很長一段時間難以走出心理的陰霾，甚至一蹶不振；可蔡霞沒有從此一蹶不振，沒有沉浸在不幸中悲嘆人生，而是勇敢地拋棄了以往的生活。她離婚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了布拉格然后維也納”，“乘坐了伏爾塔瓦游艇，聽著樂曲美美地哭了一場。”③接下來，蔡霞人生的春天模式正式開啟。她堅持鍛煉身體，參加話劇表演，改編舞臺劇，全部用法語演出，震撼了好些專業人士。她做了很多“自己想了多年沒有做的事情”。之后，她自駕游玩在祖國的大江南北，學會了操控攝像用直升機，留下了不少令人艷羨的攝影圖片。

古稀之年的蔡霞稱這個階段為自己的“鼓戲”之年，繼續周游世界。82 歲時的蔡霞，人在南極；95 歲時的蔡霞，在養老院舉行“蔡霞攝影展”。“蔡霞是霞滿天的頂尖寶塔”，她“大大方方，老而不衰”，“她的面顏上根本沒有過多的紋絡與干枯的皮膚也沒有任何贅肉，只有從容潤澤和優美笑靨。”“她不顯老”，“她不顯弱，更不會逞強”，蔡霞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不老的青春”，被人們稱為養老院里“院士”。

也可以認為，小說《霞滿天》是王蒙以回望的姿態盡情表達著不老的青春。生活中的王蒙，雖已80 多歲，仍然精神矍鑠，樂觀開朗，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和創作熱情。每天堅持運動，堅持學習，他曾說：“學習不是每一件東西都立刻有用的，用得著的要學習，用不著的可以訓練自己的頭腦思維，推遲你的癡呆也要學習。”在《寫給年輕的中國智慧》一書中，王蒙寫到，他一生無論遇到多少挫折，總是對自己、對環境充滿信心、充滿希望。王蒙始終懷揣著青春的信仰和熱情，從他創作《青春萬歲》開始，一直在作品中表達對“青春”的關注，對青年的關心。60 多年前《青春萬歲》中的青春激情仍然回蕩在讀者的耳畔，“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在生活中我快樂地向前”。2019 年出版的《笑的風》，“笑看歷史，依舊青春”，寫盡了主人公傅大成的青春、愛情和婚姻的人生歷程，夾雜著作者對歷史、人生和社會的思考。虛構的小說中，透射了王蒙80多年所走過的不老青春。2021年長篇《猴兒與少年》中的青春依舊萬歲，年邁仍然絢爛。可以看出，銀發王蒙始終在追求青春的激情和火熱的生活。

“老有所為”即老年人在體力、精力尚可的情況下，適當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有利社會發展的事情，充分發揮老年人的無限潛能。蔡霞的老年生活狀態就值得新時代的老年人學習借鑒。她在生活的重壓下，依然活得很漂亮、很精彩，還能產生如此大的社會影響力；碰到身心疾病時樂觀對待，曾在一段時間患了精神疾病卻不治而愈，跌了一跤后臥床三天即能生活自理，無不令人驚嘆。作者不由得感嘆：“不壽而能奇乎？不奇而能壽乎？不壽不奇能算好好地活了一世一遭一回乎？”④

二、不息的“愛”情

《霞滿天》中的蔡霞是一個充滿了獨立精神和愛的能力的知識分子，是銀發老人的正面典型形象。青年喪夫，老年喪子，暮年失伴，孤身一人住進養老院，沒想到反而開啟了人生的另一種轟轟烈烈的模式，在養老院中受到眾人的關注和好評，成為一株養老院的“生活奇葩”。⑤蔡霞的身上，始終傳遞著一種銀發老人的愛的力量。不管生活被如何千錘百煉，她始終對生活笑臉相迎。“年逾古稀的蔡霞獨立、自尊、愛人、愛己，自帶存在價值。”⑥蔡霞的愛的力量，不僅僅是以情感作為內動力，同時也有一種強烈理性精神的牽引。蔡霞在第二次婚姻中，因為小保姆的介入，受到傷害的她卻主動提出離婚。一方面，蔡霞感激逢春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安慰了她、愛撫了她、填補了她”⑦。所以，這個時候的蔡霞還能如此“冷靜全面地評價了逢春”，得出“逢春是個好男人”；另一方面，蔡霞能理性地、精準地揣摩到逢春的心思，“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中華文化注重傳宗接代，香煙永續，這是血脈深處的基因，除不凈的。”⑧面對已有身孕的第三者，蔡霞體面地退了出來，“她愿意全力保護逢春與小敏的名聲與未來”，“不幸喚醒了她的高雅、弘毅、豁達，不幸使她更加慈悲、寬恕、擔當。”⑨臨走，還送給他們新婚的祝福：“親愛的小敏，祝你幸福。”⑩

如此灑脫的姿態，如此豁達的人生，與作家王蒙的人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別說‘愛’的壞話，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生活中的王蒙，愛生活愛運動，對愛情也是奮不顧身。妻子崔瑞芳在世時，王蒙和妻子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而且浪漫。2012年崔瑞芳患病去世，王蒙沉浸在悲痛中久久不能走出來，他抑郁了很久，直到2013 年遇到單三婭，他的生活又迎來了新的曙光。作家鐵凝曾說王蒙是“高齡少年”，可謂非常貼切。2022 年5 月6 日，在中央4 臺《魯健訪談》中，王蒙談到自己的小說創作時說：“我對小說的愛仍然熱火朝天，我對自己的經歷、經驗以及看到的一切，也仍然愛得熱火朝天。”愛生活，愛人民，愛妻子，王蒙的“愛”一如始終，對生活甘之如飴，王蒙的創作熱情也一如始終。2019 年，在新作《生死戀》的序言中，王蒙寫道：“王蒙老矣，寫起愛情來仍然出生入死。”85 歲的王蒙，以自己一生的生活經歷寫情感體驗觀照、體察，秉持著“有一種說法叫成長到死，那么小說也可以創造到老，書寫到老，敲擊到老，追求開拓到老”的理念去創作。他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這邊風景》也體現了王蒙“對邊疆土地的熱愛、對邊疆各民族的熱愛、對邊疆生活的熱愛，是愛成就了他的文學，愛是其藝術創作的不涸之源。”?之所以充滿愛的力量，是因為王蒙“有一個光明的底色”，11 歲和北京地下黨工作人員建立了關系，不滿14 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革命的凱歌行進中走向了生活、走向了革命、走向了工作，所以王蒙“是一個光明的人”。王蒙在《魯健訪談》如是說。

閻綱《我還活著》中的一句話可以對《霞滿天》做出中肯的評價：“居然淚盡還一笑，不是王蒙寫不成。”盡管王蒙的一生在沉浮坎坷中吃過不少苦，受過許多委屈，但他始終以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坦然面對一切，熱愛生活，化逆境為機遇，不斷地成就自己，他始終表現得那么云淡風輕，依舊笑對人生，小說中的蔡霞就是生活中王蒙的寫照。

三、“復調”式的敘事

“復調式敘述”是借用的音樂術語，是指在同一敘事中并行著兩個甚至更多聲音的敘述方式。小說《霞滿天》中，王蒙在人物設計和情節講述上，就采用了一種復調的敘事方式，即以作者為敘述者，來講述以蔡霞為主角的故事。從某種角度說，寫蔡霞也是寫王蒙自己，作者王蒙和主人公蔡霞處于一種“主客體相互交融”的關系中。何向陽說：王蒙的“寫作在意的既不完全是‘你’，也非完全是‘我’，它是一種主客體之間關系的融合，或主客一體關系的建立。”?不僅主客一體，而且作品中的敘事者與蔡霞形象也始終互為補充，并適當地進行抒情、議論和哲理的思考。通過獨特的“復調”敘事，王蒙把自己內心的矛盾與困惑通過敘事者與主人公的不同聲音表現了出來，不僅形成作者自己多個人格的對話，也使得講述故事的作家和故事的主人公蔡霞配合得天衣無縫，兩者相得益彰，合奏出一曲無變奏的和諧樂章，形成鮮明的復調結構。除了蔡霞的故事深入人心，小說中作者的思考與表達也成了《霞滿天》中最具特色的地方。“機智幽默的談吐、深刻深沉的思考、激情洋溢的抒懷，既有交響復調的對位氣質，又是歌隊式的豐富補充。”“語言的魅力和精神思考的魅力同時張放。”?王蒙的思考深邃又具體，語言精練又酣暢，承續了他以往表達中那種汪洋恣肆的表達方式，展現了新時代銀發知識分子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以及價值觀和世界觀，也展現了青春似火、霞光滿天的銀發老者的壯麗景色。

而與《霞滿天》一起刊載的王蒙的創作談《日子》，則可以視為這篇小說的注腳，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另一種“復調”敘事。“日子是生活的形狀、珍重、美貌和回味。”“桑榆不晚，為霞滿天”也應該代表新時代銀發老人的共同心聲，而王蒙本人就是最好的注解。對生活的熱愛，面對晚景的從容，在作品中得到了鮮明的凸顯，表達了王蒙對老年生活的積極思考，“為什么不讓寂寞的單調的等死的老年變成隨緣一笑、且歌且舞的幸福老年呢？”?《霞滿天》中的蔡霞因其優雅充滿魅力的晚年而受到莫須有的詆毀時，王蒙寫道：“高齡長者能出此等事情？他們本該萬事看透、寵辱無驚、色即是空，古井無波？不，那可能是古代，是血壓低、血糖低、血脂與膽固醇四低的時代。全面小康、總量第二、購買力世界第一、擁有百分之二十以上中產階級的時代，高齡長者們有可能漸成為終其一生、老而不衰、飄風驟雨、石破天驚、愛愛仇仇、永遠的激情飆客。怎么能提前消停，過早瞑目，早早退避三舍？”?這才是新時代高齡長者該有的姿態，這也是王蒙本人的生活姿態。88 歲的王蒙，不僅始終保持著創作激情，也持續關注著精神境界的提升。他曾說過晚年的夢想，希望中國人有“更嶄新的模樣和更開闊的精神境界”。蔡霞也希望，能養一只小豹子，“希望在野生動物的觀感中改善人類的形象。”?

王蒙在《霞滿天》中呼喚老年人熱愛生活，積極面對生活，要懷揣夢想，要有寬闊的心胸和遠大的境界。他不由自主地抒發自己的感想：“世界怎么這么大，這么新奇，這么令人震驚？人生，你有走不完的人生，世界世界，你有看不完的世界。直至最后一分鐘，你仍然覺得升未了，情未了，思未了，做未了，你仍然感覺人生苦短，也就是人生甘甜，無論如何，請不要懷著對人間的冤屈與憎恨離世。”?

王蒙的《霞滿天》是新時代銀發文學的典型代表，傳達著積極的老齡化思想。他從文學的視角，回應著新時代健康衰老的主題，表達了追求高質量、積極人生狀態的老年理想。“銀發”與文學的完美結合，填補了老年時代急需老年文學的空缺。當今文壇丞需一種積極向上的銀發文學，《霞滿天》呼應了老齡化社會的時代需求，拓展了新時代文學研究的視角和內涵。

①⑥? 劉瓊：《向汪洋恣肆的才華和不絕的創造力致敬》，《文藝報》2022年8月26日第2版。

② 陳東升：《泰康保險集團董事長陳東升：長壽時代的挑戰與機遇》，《上海保險》2020年第1期。

③④⑤⑦⑧⑨⑩????? 王蒙：《霞滿天》，《北京文學》2022年第9期。

? 陳亮亮，王蒙：《別說“愛”的壞話》，《黨政論壇（干部文摘）》2014年第12期。

? 唐曉燕，曾葵芬：《新時代銀發寫作群研究》，《寫作》2022年第5期。

? 何向陽：《女性知識分子形象及人格心理的文學探究——王蒙新作《霞滿天》讀后》，《北京文學》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