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姣姣 [鄭州工業應用技術學院外國語學院,鄭州 451100]
《喧嘩與騷動》是一部描寫20 世紀美國康普生家庭的悲劇小說作品,以顯赫家族的最終沒落展示出當時美國南方人民的生存狀態和社會狀態。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威廉·福克納塑造了以凱蒂為代表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借助對不同人物形象的勾勒反映家庭、宗教和社會對個體自由精神的束縛與抹殺,并運用了大量意識流手法和多角度復調敘事來進一步深化主題。整部小說的結構立足于主要人物形象的獨白之上,不同的獨立角色有著不同的隱喻和象征:如單純天真的班吉體現了南方人民的善良;純潔的女傭迪爾西折射出人道主義思想;封建的昆丁象征著人性的愚蠢和自私;貪婪的杰生則代表了現實生活中的丑陋,等等。從福克納的創作動機來看,彼時美國南方的混亂不堪和康普生家庭的分崩離析背后不僅僅體現了理想精神的墮落,還折射出了傳統社會的沒落衰亡和現代社會的亟待轉型。本文以文本細讀為研究方法,旨在通過對《喧嘩與騷動》中的復調敘事和語言藝術研究來進一步挖掘主題、深化思想,進而探討福克斯小說創作中隱藏的藝術特色。
復調理論由俄羅斯學者巴赫金提出,其主要特征表現在小說中每一個敘述人物都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所發出的每個聲音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角度,且彼此處于對話和交鋒之中,不同的聲音唱著同一個主題,喧嘩與騷動》中對于復調理論的運用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是小說結構的復調性。《喧嘩與騷動》的敘事主題是美國南方小鎮世家的衰落之旅,不同于傳統意義上小說創作中大量運用的“全知全能”敘述結構,這部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福克納將一個故事借助多個敘述者的視角分別表述出來,從而形成了“多個聲部”的復調小說結構。具體來說,福克納讓班吉、昆丁和杰生三兄弟分別講述一遍自己的故事,再運用自己作為創作者的“全能角度”補充剩下的故事,最后還在小說出版十五年以后以附錄的形式將康普生家族的故事進一步完善。借助這樣的復調敘事結構,五個部分如同五塊色彩鮮艷、大小各異的拼圖被疊放在一起,組成了一整幅兼具單色與多色、時間與空間的絢爛的敘事圖畫。雖然講述者出現的時間順序略顯錯亂,但所描繪的故事卻是以標準的線性敘事展開,銜接也非常緊密。錯綜復雜的小說結構在《喧嘩與騷動》中體現得和諧統一、天衣無縫,這部小說也因此被封為創作技巧上的教科書。
第二是小說主題的復調性。圍繞著康普生家族沒落這一主題,《喧嘩與騷動》中的四位不同敘事者對于家族的生存境遇展現出互相平行、互相獨立和互相呼應的思想評價。而從審美價值這一主要層面上看,這四種評價都具有平等性,這也從客觀層面再度印證了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的重點特征。小說中班吉講述的部分是“一個白癡講述的故事”,福克納在這個看似雜亂的故事中隱藏了大量關于康普生家族的基本信息,如人物、氣氛和環境等。作為家族中的“白癡”,班吉眼中的所見所思卻最能夠從客觀的角度展現出家族衰敗的過程,同時在他身上還隱喻了對這個亂倫家族的特殊報應,其衰落也是歷史的必然。而相同的主題卻在昆丁身上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聲音,昆丁是家里的長子,也是哈佛大學的高才生,代表著家族的希望并承擔著復興家族的責任,但昆丁高度的使命感卻無法承擔家族沒落的切膚之痛,長期以來的痛苦和矛盾在他的內心郁結,最終釀成了思想和命運上的悲劇。昆丁的性格特征和生命體驗與班吉形成了鮮明對比,背后所體現的正是康普生家族窮途末路的最終結局,因此在這一部分里不但有主人公昆丁眼中所目睹的沒落,也有他逐漸意識到的自我的墮落。
第三是人物形象凱蒂的復調性。《喧嘩與騷動》中的復調性特征還展現在人物形象凱蒂身上,她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也是敘述的主體和焦點。雖然福克納沒有對她進行直接敘述,但其他敘述人的間接敘述更展現出小說的復調性特色。在班吉的心中,少年凱蒂有著非常重要的分量:改名的時候班吉被康普生太太厭惡和嫌棄,于是他便哭個不停,只有凱蒂主動承擔起母親的責任對他進行悉心愛護;班吉一直可以嗅到少女凱蒂身上隱隱約約的樹香味,但當凱蒂走向墮落之時,這種香味也隨之消失了,班吉感知到香味的消失后便哭鬧不已;凱蒂大婚的時候,班吉預感到自己可能會永遠失去深愛的姐姐,在箱子上不由自主地大吼起來,凱蒂立刻不顧一切地來到他的身邊。因此,班吉心里的凱蒂是一個善良、溫柔、有愛心的溫柔女性形象。而在杰生意識中,他對凱蒂本身并非飽含感情,而是他始終念念不忘的從未屬于過他的銀行工作,于是耿耿于懷,并將對凱蒂的不滿轉移到其孩子小昆丁身上,可憐的小昆丁便成為他的眼中釘。在杰生的視野里,凱蒂身上展現出對“惡”的仇恨,這也從側面烘托出凱蒂愛憎分明、敢愛敢恨的性格特征。《喧嘩與騷動》中的多個敘述人對于凱蒂的評價都不盡相同,在互相獨立的同時又互相呼應,但每一個評價都不能代表凱蒂的全貌,只有前后串聯在一起才能完整地將這一人物形象表現出來,這也給予了這部小說以強烈的復調性色彩。
除了復調性敘事結構以外,《喧嘩與騷動》在語言藝術表達方面也有著一定的特色,尤其是對主題的獨特表達進一步凸顯了小說的語言特色。
第一是詩意化的語言表達出人物形象的復雜心情。《喧嘩與騷動》中運用了大量詩意化的語言,比如“家鄉那塊郵票大小的地方”“樹林,遍地都是矮樹叢”等,這種極富有詩意的語言表達使得整部小說就像柔情似水的詩歌一樣緩緩流淌,同時還將所描繪事物的某一方面特征進行了片面的、合理的夸大,非常有助于烘托出相應的氣氛,表現人物形象的復雜心境,也正是通過這些詩意化語言的引導,小說中人物形象的不同特點才得到了一一體現。
第二是意識流語言描繪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非常熟練地使用了大量意識流語言,整部小說僅僅在第四部分中運用了常規意義上的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其余都使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意識流語言藝術的運用賦予了康普生家族三兄弟們以不同的特色和價值,不但能夠充分展現出虐待狂、白癡、偏執癥們各自的心理狀態,還能夠進一步揭示他們的所思所想,探索并挖掘他們思想背后的潛意識動機,從而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與此同時,小說中對于意識流語言的運用還能夠幫助讀者對人物形象的思想和情緒有更加細致的把握,真正帶領讀者進入小說人物的精神世界。無論是白癡班吉、刻薄的杰生,還是郁郁寡歡的昆丁,他們眼中所見和心中所想的世界都不盡相同,但福克納的語言卻始終令人信服地跟隨著他視角的變化而靈活轉化著。例如在刻畫班吉這一人物形象時,福克納所運用的語言大都是具有描述性的,基本沒有體現其內心深處的思考。班吉的頭腦迷茫而空白,所謂的時間在其記憶中根本不存在,曾經發生過的事件可能會再次發生。而在描繪昆丁的所思所想時,福克納的筆觸立刻轉向細膩和脆弱,無論是對于死亡的感觸、對回憶的壓抑、對時間的敏感、對幻想的沉溺,昆丁心中柔軟的內心世界都如數展現在我們面前,使得廣大讀者在不知不覺間就沉浸其中。而到了第三章的杰生視角時,福克納的語言表達也開始變得尖酸刻薄:“那些一出生就是惡人的人,一輩子都將是惡人。”寥寥數語,杰生可恨可惡的形象瞬間便躍然紙上。同時福克納對于人物形象的細節把握也非常精準,例如這一章中的“黑人”都被稱為“黑鬼”,這都是與人物形象本身的特征高度吻合的,進一步體現了故事的可信度。最后一部分中福克納將敘述視角從第一人稱轉化為第三人稱,試圖通過這種客觀性極強的敘述手法進一步觀察黑人仆人的日常生活,客觀而真誠地體現出福克納的尊敬與贊美。正是通過這些意識流語言技巧的運用,福克納從潛意識的角度為不同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進行了定性,讀者只要借助這些語言就可以全面而真實地認識小說中的各個人物形象,進而更深刻地理解小說所要表達的思想主題。
第三是非連貫性的語言營造了虛實相生的氛圍。《喧嘩與騷動》中還運用了大量非連貫性語言,即盡情聯想,不用標點符號,同一個段落中多個年代在互相平行的同時還互相交織,從而形成了歷史和當下、記憶與現在、虛幻與現實互相重疊的氛圍。無論是表現主題的時候,還是追憶過去的時候,人物形象都會在回憶的過程中對某些單一的詞匯或句子進行多次重復,例如班吉多次說起凱蒂“她身上有著樹的香氣”,杰生不斷提起“他說起來吧”這句話,等等。這樣簡短的幾個字、幾句話能夠迅速將正專注于當下閱讀的讀者猛然拉回到前幾頁的段落之中,思想時而飄向過去,時而飛往未來。通過這些非連貫性語言的使用,讀者們能夠充分體會到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情感和喜好。由此可以看出,《喧嘩與騷動》借助這些語言形式構建了一個虛幻與現實相互交織的藝術空間,但這種藝術空間卻往往只停留在想象之中,沒有現實層面的價值,這也是構成康普生家族悲劇的主要原因。
在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通過描寫康普生家族的衰敗揭示了美國南方社會的沒落和腐朽,并對現代化發展中人性的異化進行了深入闡釋,具有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從社會層面來講,小說《喧嘩與騷動》背后折射出了時代的過渡和變革。福克納進行小說創作的時候,美國處于飛速變革的狀態,從農村地區轉移至城市生活的人口急劇增加,城市人口的增長比例高達20%。但《喧嘩與騷動》中的故事情節和人物角色卻引領廣大讀者們進入了一個與當時時代發展不盡相同的世界:即20 世紀20 年代的美國。盡管作品中的情節都是虛構的,和現實生活中的實際情況并不完全相同,但讀者們可以借助小說中主要人物形象的生命體驗和性格特征的變化對當時的社會走向進行合理推測。例如,當讀者深入挖掘凱蒂這一人物形象的命運經歷并了解其思想意識覺醒的時候,就能夠深刻感受到她的生活境遇,正如凱蒂的人生經歷正代表著當時大部分城市居民真實的生存狀態。具體來說,凱蒂和其他男性之間的關系就好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不斷變化著的居民的生活態度。但當時美國南方地區人們的思想意識還較為保守,因此在康普生夫人的眼里,懷了別人孩子的凱蒂是不潔的、是可恥的,以至于為了更好地維護家族的聲譽,她強迫凱蒂和道爾頓結婚。同時,被封建傳統家庭撫養成人的昆丁也同樣為妹妹的行為感到羞恥和憤怒。康普生家族的價值取向反映出的正是美國南方社會的貴族家族史。每當有人詢問福克納,為何如此龐大的康普生家族最終成為一場災難時,他都回答說:“因為他們生活在19 世紀末。”雖然《喧嘩與騷動》中所描繪的故事情節橫跨19 世紀末到20 世紀初,但這個大家族中的成員大都深陷于過去理應被淘汰的世界中無法自拔。福克納正是通過對整個康普生家族的勾勒來反映南北內戰時期的美國社會是怎樣被種族歧視、等級制度和性別歧視所毀滅的,這也為這部作品蒙上了一層古希臘悲劇的傳奇色彩。
而從文學層面來講,《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第一部成熟的現代主義小說作品。書中運用了多種特殊的寫作技巧和藝術手法,以復調敘事的結構形式深刻反映了“人類社會災難”的重要主題。雖然這部小說所描繪的故事是虛構的,但福克納將這個虛構的故事和當時的時代環境緊密地結合起來,通過舊社會的衰亡來作為小說的根基,借助具有時代性的故事情節來展現社會的變遷和發展。作為一位現代主義文學家,福克納始終堅持運用自己獨特的藝術手法來創作小說,并汲取了尼采和弗洛伊德哲學思想中的精華,以及早年他所推崇的詩歌元素和戲劇色彩,這些藝術特征,都能夠從《喧嘩與騷動》的一字一句中充分展現出來。福克納的小說創作不但為美國現代主義文學創作開啟了新的篇章,同時還深深影響著世界范圍內的大多數作家,例如莫言也是福克納的諸多肯定者之一,他曾經在采訪中多次聲稱“福克納小說對我的影響是持久且深遠的”。總的來說,福克納所創作的《喧嘩與騷動》以其巨大的學術價值和文化價值長久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這不但是美國文學創作的財富,更是人類文化史發展的一塊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