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 王玉潔[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2009 年,82 歲高齡的美國詩人W.S.默溫憑借詩集《天狼星的陰影》(The Shadow of Sirius)再次摘得普利策詩歌獎,此時距離詩人上一次因《扛梯人》(The Carrier of Ladders)獲此殊榮已過去了38 年。相比《扛梯人》中對死亡、虛無和超脫的思考,評委會給《天狼星的陰影》的頒獎詞為:“該詩集聚焦于記憶的無限力量,富于啟示而又充滿溫情?!雹偎扇糠纸M成,共92 首詩歌:1—28 首是第一部分,涉及詩人的年少往事和家族記憶;29—39 首是第二部分,彌漫著對死亡的思索;40—92 首是第三部分,是對時間、自然和記憶的深沉共鳴。詩集中,默溫立足個體記憶,借助詩行和語詞的張力疊造了巨大的詩歌空間,又以光、陰影與河流的意象貫通無垠的時間,憑借將“垂暮之年、生死交接之處緘默而復雜的回憶情緒轉化為各種純粹的光影效果的能力”②,拓展了個體有限的維度,使詩歌變得“無我”,最終實現了對個體經驗的超越。
自1963 年在《移動靶》(The Moving Target)中嘗試摒棄標點以來,默溫逐漸形成了無標點、打破分行和分節、句式繁復的獨特詩歌風格。而對標點和詩行的關注,既與他深受行吟傳統影響有關③,也和他的詩歌觀有關。默溫認為口頭文學是最好的作品,他坦言:“我逐漸覺得標點就像把詞語釘在紙上的釘子。既然我更想要口語的運動感和輕盈感,第一步就該舍棄標點,讓詞語的運動形成自然的停頓,就像在日常說話中一樣?!雹軖仐墭它c、綿延跨行的詩句不但突出了詩歌的口語特質,也在視覺上令詩行呈現藤蔓般虬曲纏繞的繁復效果。標點的缺失雖會模糊語義,造成閱讀困難,卻賦予了詩歌更為豐富的內涵,營造普魯斯特長句般“從視覺到感覺到記憶幻覺的多層意識空間的拓展”(天,156)。
《天狼星的陰影》延續了一貫的繁復冗長特點,數量最多的是棄絕標點的不分節詩歌。在《我禽鳥館的寂靜》這首長達40 行的無標點詩中,各類飛禽次第出現,直至鳥啼在記憶中光臨,詩人醒悟“我曾看見它們/我曾站立傾聽/我曾年輕/它們歌唱的是青春/它們不知道在為我們歌唱”(天,113),那對自然慘遭破壞的惋惜、對時光流逝的清淺感傷才漸漸浮現。同時,詩集中也不乏由開放的雙行詩節(couplet)和四行詩節(quatrain)以及不固定詩節組成的無標點詩歌,與跨行詩句一起產生了回聲般的漣漪效應。這些無標點詩歌幾乎都是自由體詩,如瑪麗·奧利弗分析的那樣:“自由體詩這一名稱本身暗示這種詩渴望擺脫格律的限制、計算音步的詩行,以及嚴格的押韻形式。”⑤詩集中,正是不同類型的自由體詩展現了個體經驗的紛亂龐雜,而無標點的長句開拓出蜿蜒漫長的語詞通道,帶來的多義效果幫助詩歌擺脫了單一的封閉感,創造出一個開放、混沌的語詞空間。
默溫認為在詩歌的翻譯和寫作中,形式自身突發的需求偶爾會產生語言的張力和共鳴。其中“張力”(tension)一詞原為物理學名詞,1937 年,阿倫·泰特指出“詩的意義就是指它的張力,即我們在詩中所能發現的全部外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⑥。后來這一概念得到發展,成為詩歌內部各矛盾因素對立統一現象的總稱。《天狼星的陰影》中的復雜長句如同錨鏈,牢牢鎖住了詩人的私人經驗,但他在語詞的選擇上則秉持簡潔精練的觀點。首先,不少詩歌的標題:音符(“Notes”)、秘密(“Secrets”)等僅由一個單詞組成,精簡的標題拓寬了期待視野,留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其次,默溫重視詩歌的聽覺效果,相信詩歌始于聆聽和聽見的聲音,故而相比適合書面語的高級詞匯,他更偏愛日常話語中的普通詞。詩集中的《起初》一詩共9 行,所用的50 個英語單詞無一高級詞匯,樸素真誠地探討了詩歌對人類經驗的捕捉。此外,定冠詞“the”的使用也是本詩集語言的一大特點。詩中“the”常被直接置于星辰(star)、河流(river)、山丘(hill)等非特定名詞前,指向視覺上可被任何人感知的“物”,避免了詩歌走入抽象,進而透過名詞中的意蘊洞見廣闊的人類經驗,突破語言局限,產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總之,在這部詩人晚年回憶往昔的詩集里,壓縮于普通詞中的經驗碎片置身復雜的長句,簡潔語詞制造的想象罅隙又將緊密聯結的長詩句撕開裂口,龐大的詩歌空間應運而生,產生的張力令感覺主體得以逡巡游移于記憶的空間。形式和語詞疊造的空間為詩人超越個體經驗提供了可能性。
《天狼星的陰影》是一部以記憶為主題的詩集,集子名中的“天狼星”(Sirius)位于大犬座,是除太陽外地球上可見到的最明亮的恒星。但它其實是個雙星系統,光芒之外還存在肉眼不可見的陰影,是光和影的共生體。默溫解釋“天狼星的陰影”是純粹的隱喻與想象,詩歌由此而生,出自未知并講述已知的事物,而我們也一直生存于光影之中。從《天黑后的藍莓》中記錄的家族死亡事件到《電車之歌》中的夏天,再到《夢見夸阿回歸》里對已故家犬的追憶……詩集的確滿布瑣碎的過往,而記憶作為時間媒介附著于光和陰影兩個截然的意象上,使詩歌呈現出純粹的光影效果。默溫以光的意象代表白天、已知和生,如《寂靜的黎明》里詩人回憶幼年受洗之事,縱然再未見到為他施洗的人,就像“光久已消失,聲音/沉落……”(天,7),可光斑曾真實存在,他依然透過今日之光窺到了被陰影覆蓋的記憶。詩人也深知事物存在兩張面孔,故作為對立面的陰影意象始終貫穿詩集,代表黑夜、未知和死亡?!蛾幱爸邸防锼劳龅挠白酉衲堑却摹⒁律榔茽€的乞丐,而在《陰影之手》中它成為蟄伏暗處、在煙囪筑巢又不知何時起飛的貓頭鷹。
布爾頓在《詩歌解剖》中提到:“詩人為自己選擇意象,以圖示自己的經驗,同樣也把它傳遞給別人?!雹咦鳛樵娂闹行闹黧w意象,默溫用“光”這已知的一面與“陰影”這未知的一面展開對話,借“天狼星的陰影”的隱喻連接想象與現實,擺脫了二元對立的狀態。除此之外,他還用河流意象將二者融入流淌的時間之中,給詩歌以流動感,從縱向的維度打破生死的隔閡,喚起隨時間而逝的人與物的意義。
河流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輝煌燦爛的大河文明孕育過四大文明古國,見證了人類的歷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河流也因其不斷地指向性流動的特質,被世界范圍內的先哲用來與時間的單向流動性相聯系?!短炖切堑年幱啊分校魇诺暮铀癫煌P臅r間指引詩人來到人生盡處,“我們仍走到底/走上懸崖直到/我們叫作頂峰的那個地方/它的公園在懸崖邊上/俯瞰河流”(天,18)。時間贈予個體完整經驗的同時也帶來未知的死亡,因此河流意象也難免沾染死亡氣息,化身神話中橫亙于生者和死者間的冥河,既代表割裂時間的分界線,又因流動的特性成為與外界相連的棧道。在這生死交接處“我眺望河流/流過那些大樹/猛然間你/就在我身后/臥著注視我”(天,68),時間之河帶走了詩人心愛的家犬,過去式的動詞詞組“眺望”(looked out)道出他往昔的找尋與殷切期盼,直至恍若夢境的重逢宣告他們只能在必然的死亡中相見。不過,作為交界點的河流,亦是生者記憶的載體,“它是此生與來世之間/一個孩子凝望的一條河”(天,98),當象征新生的孩童成為時間長河里光影記憶的凝視者,個體的死亡被人類的延續消解,割裂的生死宛如天狼星雙生的光影重新彌合為整體,跨越生死兩界的記憶也就逆轉了單向度流動的時間,令個體得以穿越時間的河流從有限走入人類經驗的無限。
有西方學者認為《天狼星的陰影》的價值重心“既不是歷史也不是生態上的問題,而是默溫是否達到了‘一種超越人本質存在的狀態’”⑧。默溫借形式和語詞疊造的巨大空間容納群體經驗,又通過光、陰影與河流的意象轉化并粘連了時間中的人類經驗。時空維度的擴大令暮年完整的人生經驗彌散于詩歌宇宙的同時,也隱去了詩人作為個體的存在。這種消除了詩人主體意識的詩與中日古典詩歌相近,可以說與他常年浸潤于東方禪佛思想不無關系。默溫長年習禪,譯過禪詩且欣賞王維、松尾芭蕉等擅以禪入詩的詩人,坦承禪宗思想毫無疑問地影響了他。在他的詩歌中,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生死不過是天地法則,所以死亡造成的個體消失并不意味著結束,反而使個體從受限的自身走向更為博大的自然宇宙。這種超越了個體經驗的詩歌已然“無我”,也就有了渾然天成的無窮韻味。
“無我”是默溫詩歌美學的標準之一,他堅信詩源于自然且與生命的徹底性相關。《天狼星的陰影》延續了這一標準,詩人的自我融于筆下自然,進入致虛極、守靜篤的無我之境。具體表現便是對名字的閃避。默溫認為事物在擁有名字、概念之前就已經被喚醒了,而名字是人依據經驗構建的概念,以便控制事物確立自己的絕對統治地位,此種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會在人與自然間筑起屏障。拒絕命名等同于把自然還歸自身,由此人才能重新投身自然進入個體所無法抵達的宇宙。此外,“無我”的表達亦會引向詩人的沉默,這點在《天狼星的陰影》里集中表現為客觀冷靜的自然描寫。例如,“白云仍然裹著河水/孤山上停泊著團團巨塔,山穿越其間”(天,127),詩中的自然界不存在第一人稱“我”,僅有山、云、水的運動,其中意境類似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以緘默謙卑的表達隱匿自我,破除個體經驗的藩籬,實現了自然生命的徹底綻放,詩也因此染上了寂靜超脫的底色。
默溫詩歌的“無我”特質在隱去自我、突破個體局限的同時還制造了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感,而這種帶著雙重性質的距離也成為他關注的對象。某次訪談中,默溫聊到離開美國后對距離的新認識:“距離成為某種我意識到的東西,一種聯系著一個我開始思考的過去的地方的距離,和一種顯然是在過去的距離?!雹嵴堑乩砜臻g的轉移為他涉足多種文化提供了可能,把他從美國文化的此在者變為旁觀者,更清晰地照見離開的世界的美丑,成為一個借其他文明回望審視美國的詩人。而相比空間,時間距離帶來的改變則要久得多,就像默溫別具一格的詩歌風格也幾經變幻才最終成型。他承認年輕時不會寫過多自傳性的東西,因為離得太近反而囿于個體經驗看不清事物本身,一如《青春》揭示:
……只有當我
開始感到失落時我才
認識你,當你已經成為我心目中的
一半記憶一般距離時
我才學會思念你
從我們所不能擁有的
誕生了星辰(天,51、52)
世界充滿未知而人生有限,隔著時空的距離才明白擁有絕對人生經驗的同時也意味著死亡與失去。所以也只有這樣的默溫——一個站在生與死的邊界、與最初的自己相隔幾近一生的詩人,才能借詩歌逃脫時空對個體的掌控,令死亡的陰影不再顯得可怖。他以超然的目光注視著曾經發生的一切,實現詩歌與人生的雙重超越,生死輝映間以玄妙的筆觸完成了對生的回顧和死的燭照。
默溫說過,關注生命比生存更重要。無論在現實還是詩歌中,他都渴望讓生命重現而非消失,也正是懷抱對生命的熱愛他才能突破個體的局限,看到光芒中未知的一面——那天狼星的陰影,并在晚年的探索之旅中抵達詩歌深處,亦即人生深處。此種探索打破了時空的界限,令詩人在超越個體經驗后看到了比自己更為永恒的存在。“鶴已從空中飛走,那一刻/他記起他是誰/只是忘了名字”(天,16),在他的逝川邊,盡管昔日伴隨的鶴群飛遠,白云的倒影卻千載永存,一如詩歌的聲音悠遠回蕩在萬古。
①殷書林:《影子的隱喻——評默溫的普利策獎新詩集〈天狼星的影子〉》,《外國文學》2010年第1期,第31頁。
② 〔美〕W.S.默溫:《天狼星的陰影》,曾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頁。本文所引詩文均出自此版本,為行文簡潔,后文所引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③默溫青年時期曾游歷歐洲各國,精通法語、西語等多種語言,接觸到了中世紀的行吟詩人與詩歌;而其詩歌口語化的特性、對聽覺與自然的注重和濃郁的抒情性、自由的形式等都深受行吟傳統的影響。
④ 〔美〕《巴黎評論》編輯部:《巴黎評論·詩人訪談》,明迪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頁。
⑤ 〔美〕瑪麗·奧利弗:《詩歌手冊》,倪志娟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65頁。
⑥ 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頁。
⑦ 〔英〕瑪·布爾頓:《詩歌解剖》,傅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68頁。
⑧ 馮冬:《默溫詩之欲望與無限性》,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頁。
⑨ 〔美〕W.S.默溫:《W.S.默溫詩選》(下),董繼平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