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都市的奇幻寓言
——評韋斯·安德森的動畫電影

⊙吳勻［江蘇師范大學傳媒與影視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9］

對奇幻（Fantasy）類型片來說，動畫（Animation）是與其匹配的常見創作形態之一，夸張造型與奇異歷險共同組成了大眾對于動畫藝術的期待想象，如《美女與野獸》（1991）、《千與千尋》（2001）等都是這一類型的經典作品。近些年來我國本土創作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白蛇：緣起》《風語咒》《大魚海棠》《大護法》等也都體現出動畫創作者對于該類型主題的探索精神。由于不受真人表演與現實時空的限制，奇幻類動畫電影往往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能夠較為完整地呈現出人們瑰麗的內心世界。

自蒂姆·波頓（Tim Burton）參與編劇、制作的奇幻動畫《圣誕夜驚魂》（The Nightmare Before Christmas，1993）開始，運用定格動畫技術制作商業動畫長片成為現實，而《僵尸新娘》（Corpse Bride，2005）則以數字剪輯、攝影技術推動了傳統定格動畫影片的革新。如今相比已然興盛并商業化的新媒介與計算機動畫，定格動畫面臨更多新的挑戰。作為美國知名的個性化導演，韋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作品具有一系列鮮明的創作特點，如對比度強烈的色彩感，均衡對稱的構圖習慣，頻繁出現的平移、俯拍鏡頭等，他可以罕見地在真人電影與動畫電影之間自由切換，并充分展現出其獨特的藝術特質。迄今為止，雖然他只正式創作過兩部動畫長片：《了不起的狐貍爸爸》（The Fantastic Mr.Fox，2009）與《犬之島》（Isle of Dogs，2018），但都延續了其一貫的影像風格，并拓展了當代定格動畫的獨特魅力。

一、奇幻類型的偶動畫創作

從世界范圍來看，奇幻動畫的總量之多難以計數，且在我國具備較為成熟的創作經驗和觀眾基礎，屬于國產動畫的重要類型。從1941 年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到至今仍被譽為“神作”的《大鬧天宮》（1961），再到票房口碑雙贏的《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取材自文學名著、神話故事或民間傳說的奇幻動畫一直占據著中國動畫的顯著位置。然而在該類型作品中，大部分都以二維或三維電腦動畫形式來展現，其中的定格動畫佳作較為罕見，留給觀眾的印象仍以早期作品為主，比如《神筆》（1955）、《阿凡提的故事》（1979）、《曹沖稱象》（1982）等，受當時的制作條件所限，這些木偶動畫片的故事內容相對簡單，時長較短，較適合兒童觀眾欣賞。

倘若按照表現媒介來劃分，可將“定格動畫”這一概念理解為“逐幀拍攝物體的各種動畫技巧”①，由于這一制作方式廣泛多樣，因此不限于動畫電影本身，如早期的奇幻電影：喬治·梅里愛的《月球旅行記》中就已使用了定格動畫的技術手段。如今電腦動畫技術的普及和提升，使得無論是用沙粒、剪紙或其他媒介制作的二維定格動畫，還是以黏土、樹脂等為主要材質的三維定格動畫，仍然費時耗力，且對于導演的藝術創作能力有著極高的要求。

由于韋斯·安德森擁有較為豐富的真人電影導演經歷，所以在制作動畫長片時體現出帶有個人特質的奇幻風格。他首次嘗試的《了不起的狐貍爸爸》屬于典型的“偶動畫”（Puppet Animation）作品，與同年出品的《鬼媽媽》（Coraline）、《瑪麗和馬克思》（Mary and Max）這兩部以“人偶”角色為主的動畫佳作相比，他特意選取“狐貍”作為電影主角，用擬人的方式，將定格動畫的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片中各類“人形動物”說話、瞪眼、嘶吼、流淚等細微的面部表情，也可以看到如跳躍、狂奔、打斗等動作鏡頭，該片不但將眾多動物的肢體形態呈現得栩栩如生，還賦予其充沛的情緒感染力，制造出詼諧生動的喜劇效果。

在距《了不起的狐貍爸爸》上映約十年之后，韋斯·安德森導演的第二部動畫長片《犬之島》恰逢農歷狗年在國內公映，片中對動畫角色的塑造變得更為復雜細膩，場景也愈加宏大精致，但并未像《魔弦傳說》（Kubo and The Two Strings，2016）一樣使用現代3D打印技術制作人偶模型。《犬之島》的創作團隊以金屬、橡膠、硅膠、山羊毛發等為材料，仍沿用純手工雕塑為主要制偶方式。影片設置了一個看似奇異的故事背景：在二十年后的日本某市，小林市長和愛貓極端人士，欲以機器替代寵物，并將所有的犬類驅逐到垃圾島上。片中展現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帶有懷舊之感的未來都市空間，其間高樓林立、色彩斑斕；另一個則是充斥著各種垃圾的流放之地，荒涼黯淡。而主要的犬類角色外形各異，性格亦如其名字般鮮明，如朱庇特、首領、君主、豆蔻、公爵、先知、點點、國王、老板等，且這群無家可歸的流浪動物有著如人類一般的思維能力。

影片中不僅展現了無人機、機械狗等現代產物，還將生活中原本骯臟、混亂的垃圾場，經過精巧的美工設計演化成幻想式的藝術空間。這些場景設計除傳統的木工、噴漆等方法外，也采用了大量自由、有機的實景制作方式。觀眾可以看到如廢紙、廢車、黑白電視機等各式垃圾分類，角色們穿越其間時似在經歷著一場光怪陸離的冒險奇遇。

雖同屬定格動畫，但這兩部作品的創作思路與其他導演的動畫電影有較大區別。在韋斯·安德森的作品中，真人演員永遠是表演的核心，他們不但有較高的自由度來演繹臺詞，還迥異于一般動畫制作習慣采用的錄音棚單獨配音方式，演員們經常可以一起搭戲，甚至到真實的環境中錄音。導演及美工師再根據演員的氣質和表演內容來激發藝術靈感，從而設計出別具一格的動畫形象。

二、跨媒介敘事的藝術構思

韋斯·安德森的動畫電影大多采用了典型的戲劇性敘事方式，“即典型的美國動畫片的敘事模式，按照傳統戲劇模式來講故事，強調沖突，動作風格上強調表演的真實性”，同時他的作品又兼具文學性敘事方式的特征，那種“對生活信息微妙而豐富的細節刻畫，能反映出人物細膩的內心世界”②，這種適度商業化與個人風格的混搭，使其作品表現出一定的詩意韻味與藝術氣息。

在他導演的近作《法蘭西特派》（The French Dispatch，2021）中，影片以“消逝的紙媒”作為靈感來源，虛構出主編與記者們的故事。從題名、字幕到攝影構圖，將電影媒體按照雜志專欄的結構形式進行謀篇布局，展現出生動立體化的視覺效果。除專門制作的電影主題曲MV 采用動畫呈現外，在影片的情節關鍵處，導演還特意插入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二維動畫：在近3 分鐘的驚險追逐場景中，警察、綁匪、人質等形象及其動作充滿各種小細節與幽默感，進而用來模擬以往雜志中的漫畫插圖。該動畫片斷制作周期長達數月，雖然采用了現代電腦技術，但整體畫風較為復古。這一將繪畫、報刊等多種媒介特點融合敘事的手法，在其動畫長片中也十分顯著。

《犬之島》巧妙地將帶有日本文學風格的俳句融入電影的敘事結構。片中對于俳句的運用讓人不禁聯想到“詩歌最重要的功用，是憑借它令人愉快的各種手段，使讀者的感受性、情感和同情心進一步發展并變得敏銳”③。如本片開場追溯有關“少年武士”傳說時，配合鼓點的節奏韻律感及濃郁的浮世繪風格畫面，采用三段式俳句，加強了情節的生動性：

背叛了人類 I turn my back

身如陌路人 On man-kind

心如欞上霜 Frost on window-pane

至影片的情節高潮時，人類主角——年僅12歲的男孩阿塔里（與韋斯·安德森作品《月升王國》中主角同齡），為表達對垃圾島上流浪狗的同情，再次鄭重朗誦了一首“阿塔里的燈”（Atari’s Lantern）：

究竟怎么了 whatever-happened

我們人類的摯友 To-man’s-best-friend

凋落如櫻花 Falling-spring-blossom

這首有關“自然、愛、友誼、永恒”等哲理的俳句，以帶有象征意味的櫻花意象為參照，完美呼應了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學，配合場景設計中的火山爆發、粉色花瓣倏忽墜落、骸骨遍布的視覺隱喻，將影片的整體情緒推向了極致。

《犬之島》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對語言媒介的巧妙運用，片頭即以日語、英語兩種文字橫、豎排列，并強調說明：影片中的人類角色都使用本土語言（日語），只有少數臺詞會通過口譯員、外國交換生或電子設備翻譯過來（英語）。因此在電影的很多段落里都能聽到未經翻譯的日語，對于不熟悉日語的西方觀眾來說，很多時候被迫置于電影中動物們的“弱者”視角，仿佛與人類身處不同世界。而未經翻譯的日語，比如阿塔里和護衛犬初識至告別的兩段感人對話，全部通過角色的面部表情來呈現，這種含蓄的處理方式，也給予觀眾較多的想象空間。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兩部動畫作品都頗有意味地借助了電視、廣播、報紙等傳統媒體作為轉場過渡的關鍵形式，如《了不起的狐貍爸爸》中的開場音樂就是源自一個老式收音機，片中那首有關農場主的兒童歌謠，是通過唱片機播出的，動物們與農場主的殊死“較量”，也被電視媒體進行了直播報道。《犬之島》同樣如此，關于男孩阿塔里的身世經歷，敘事主線中表現的“尋找”與“回歸”過程，市長選舉大會、投票儀式等重要情節都以電視媒體為主要傳播媒介，類似的還有兩部動畫中多處對于監控畫面的使用片斷。導演精心采用這種跨媒介的敘事方式，雖然會讓原本立體的偶動畫“突變”二維平面效果，但同時又在無形中消解了定格動畫與廣大觀眾日常生活之間的隔閡。

三、現代寓言式的主題意蘊

韋斯·安德森的電影風格始終充滿著童趣與想象，自他的第一部短片《瓶裝火箭》（Bottle Rocket，1993）開始，其創作便風格鮮明、個性突出，尤其在視覺設計方面令觀眾難以忽視。在他已完成的十余部作品中，無論是真人電影、動畫長片甚至是廣告短片，都保持著一種對現實世界的審視疏離，且貫穿相似的影像特質與細膩情感。

從整體創作角度而言，韋斯·安德森導演的動畫長片更傾向于成年觀眾的欣賞趣味，不僅配色考究、構圖精致，且內涵豐富，同時作為奇幻類型的動畫電影，“亦如其他類型片一樣，轉喻性地承擔著主導意識形態和社會神話的表述者功能”④。《了不起的狐貍爸爸》源自挪威原創的童話故事，改編后的動畫電影將動物們完全擬人化，猶如一出關于個人與家庭、自由與理想的現實寓言；《犬之島》與之相似，但更多了些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思考。影片中無論是天性不羈的狐貍，還是忠誠堅定的護衛犬，這些栩栩如生的角色與我們人類一樣，都必須面對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抉擇與挑戰。

奇幻類型的動畫其實更需要激發觀眾的情感共鳴，所以也會有很多基于現實的情景表現。《了不起的狐貍爸爸》在原著的基礎上進行了重新詮釋，既保留狐貍智斗三個農場主的故事核心，又添加了大量生活細節與想象畫面。片中的動物們不僅如原作故事中一樣需要結婚、生子，還得面臨求學、工作壓力，同樣有青春期的叛逆與追尋個性解放的掙扎。狐貍兒子與表兄一起上化學課、體育課，甚至會產生競爭、嫉妒的微妙心理；狐貍爸爸每天讀報、寫專欄，狐貍媽媽喜愛戶外寫生等，片中動物角色的生活與人類一樣豐富而充實……作為充滿想象力的動畫作品，還依然能看到導演常用的飛機、火車等道具符號，并延續其所有電影中關于父子、兄弟等親情話題的探討。

《犬之島》則由一個與“尋找”有關的未來寓言引申出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主角阿塔里是一次列車災難的幸存者，與護衛犬相遇時，他已失去了雙親和右腎。片中的插曲《我不會傷害你》（I won’t hurt you），用溫暖的語調傳遞著人類與自然界其他生物之間的情感。片中借男孩之口發聲：“物種間的平衡，總是非常微妙的。我們是誰，我們想要成為誰？”這一點題式的詰問仿佛片中不斷擂動的鼓聲，咚咚敲打著每一個觀眾的心房。在《犬之島》中不同物種間的語言壁壘也被“打破”，只要戴上神奇的翻譯耳機就能無障礙地溝通交流……電影中塑造出的動物角色由于被賦予了人類的情感、思維方式，因此得以連接并超越現實，從而實現人們心中的美好愿景，達到夢幻般的觀賞效果。

四、結語

其實圍繞“愛”“人與自然”或是歷史地域、民族文化等主題進行展現是當代動畫電影創作的常見路徑，比如《羅小黑戰記》里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姜子牙》中對自我的探尋等，還有如湯姆·摩爾“愛爾蘭三部曲”中將民族特色化為其風格。對比以宮崎駿為代表的“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經典佳作，或是當下流行度更高、傳播度更廣的計算機動畫，尤其是席卷全球的迪士尼“皮克斯效應”，韋斯·安德森似在給我們提供另一種靈感啟示：無論你選擇怎樣的表達形式，較為純粹的專業化創作才是作品價值的重要源泉。不僅在動畫領域，對于大部分影視創作同樣如此，有時預設命題缺乏內涵會造成本末倒置，勉強拼湊的結果難以令觀眾滿意。恰如在他的電影《青春年少》（Rushmore，1998）中男主角談到自己仿佛“胸有成竹”的“秘訣”時所言：“找到你喜歡的事情，然后一直堅持下去”……其至今的成果似乎也印證了這一說法。也許唯有堅定地尋找真正熱愛并擅長的創作方向，讓觀眾自發感受，再去討論主題、意蘊，才是當下藝術創作及鑒賞的理性思路。

①〔英〕莫琳·弗尼斯編著：《動畫概論》，方麗、李梁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頁。

② 方建國編著：《中外動畫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

③〔美〕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酈稚牛、張照進、童慶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頁。

④ 〔英〕海沃德：《電影研究關鍵詞》，鄒贊、孫柏、李玥陽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