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燁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新移民女作家張翎先后發表十幾部作品,斬獲海內外多個獎項。作為一名華裔女作家,張翎作品主要圍繞移民、性別、種族等全球性議題展開,但不難發現其創作仍以祖國為中心。張翎在作品中展現中西文化沖突的同時,更強調世界各民族、各文化間的融合交匯,展現了作家的身份認同傾向。本文將以張翎小說《金山》《勞燕》等作為研究對象,對書中張翎展現的中西文化沖突進行分析,探尋張翎的身份認同過程。
文化沖突是兩種文化在相互溝通的過程中,由于存在差異導致雙方無法相互認同而產生的沖突碰撞,兩種不同的文化在交流融合的過程中,必然出現不同程度的沖突。移民者從故土到異鄉移民的過程,也是自身本土文化向異質文化遷移的過程。進入西方異質文化后,移民者的本土文化由主導地位滑落到邊緣。移民者要融入西方社會,首先要認同西方文化,這就要對西方文化有深入的了解,而這樣的了解,是在一個個中西文化沖突中逐漸形成的,也就是說,移民者對西方主流文化的認同,是在文化沖突中逐步建立的。
張翎是中西文化沖突的親歷者,她出生于浙江溫州,曾在復旦大學外文系就讀。1986 年赴加、美留學,先后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長時間在不同國家生活并接受教育的經歷讓張翎獲得了看世界的更多視角,使她能夠站在不同的立場客觀地審視不同的文化,這也為她在小說中更生動地展示不同國家的文化及沖突提供了條件。
張翎小說喜愛采用時空交錯的宏大敘事,讓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土地上演繹自己的故事。這樣的敘述模式讓小人物的故事在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上徐徐展開,生動地展現了不同的文化以及它們在相互交流碰撞時產生的矛盾和沖突。小說《金山》是張翎時空交錯敘述模式的代表作。在《金山》中,張翎以高超的寫作技法,將隔太平洋相望的兩塊大陸與橫跨一個多世紀的時間交織重疊,講述了華工方得法家族五代人飽含血淚的百年移民史。在踏入西方社會之初,他們無一不表現出對異質文化的“水土不服”。
風俗習慣的不同是他們與本地人之間最顯性的不同,這個明顯的區別特征將他們與當地人區分開來,并被視為異類。方家第一代移民方得法初來乍到時對金山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不安——女人們頭上戴著家鄉殺雞時棄之如履的羽毛,丈夫離家前妻子的親吻……西方社會引以為傲的美和文明在方得法眼里陌生而費解。而中國人的習俗在西方人眼中同樣不能理解。方家第二代移民方錦河做男仆時,家中女主人亨德森太太就對他礙事的長衫感到十分困惑。此外,清民的長辮是彼時中國人最顯著的特征,蓄長發辮對清民而言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而在西方人看來卻非常怪異。迥然不同的生活習慣是華人與當地社會分隔開來的直接原因,但真正讓兩方產生難以調和的文化隔膜的,還集中體現在世界觀和價值觀兩個方面。
從世界觀角度來看,張翎小說中中西方人物的不同主要體現在宗教信仰上。《金山》中方得法的朋友朱阿林兩度被告上法庭,開庭前被告、原告雙方應以上帝的名義起誓以保證證詞的真實性,但因朱阿林不信仰上帝,不能以《圣經》起誓,只能另尋他物,這讓法官很是惱怒。信仰不同的雙方對于彼此信念的不信任總是如鯁在喉,這樣的不信任為雙方交往時的種種沖突埋下了火種。
從價值觀角度來看,張翎小說中中西方人物的沖突主要體現在生命觀和貞節觀的認同上。張翎小說《勞燕》中,中國學員認為在戰場上獻出生命才是勇敢,保存生命是懦夫行徑,而美國教官教導他們學員個人生命的價值。這是中國人忠君報國、馬革裹尸的儒家思想與西方強調個人價值的人文主義及實用主義思想的碰撞。又如《金山》中阿林伯娘無法接受脫光衣服讓海關人員檢查,自殺身亡。在阿林伯娘這樣的清朝傳統女性看來,貞潔的價值凌駕于生命之上。這些傳統觀念與西方社會規則產生激烈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在這樣的矛盾下,處于社會邊緣地位的華人無力與主流社會對抗,只能選擇死亡來反抗這樣的霸權壓迫。
盡管中西文化沖突緊張激烈,但在張翎看來,它們并非勢同水火的對立關系,而正是在這樣激烈的沖突下,中西方文化開始呈現交融雜糅的趨勢。正如薩義德所言,雜交性是文化的本質特征。張翎作品中的文化雜交性鮮明地體現在混血兒形象上。《勞燕》與《金山》中,新一代生命——凱瑟琳·姚、艾米·史密斯和保羅都是混血兒,這代表著張翎對未來世界中文化不斷雜糅交錯、邊界逐漸模糊最終難分彼此的想象和期待。另一方面,在人類社會共有的苦難面前,張翎將所有個人、階級甚至民族間的矛盾放置一旁,聯合所有力量共同對抗共同的災難。在此過程中,民族和文化的界限逐漸被磨平,世界各民族、各文化在磨難中尋求共性、獲得認同。《金山》中錦山曾一度因為身份問題受到當地孩子的捉弄,“二戰”爆發后,他將積蓄捐出援助抗日行為,并加入加拿大軍隊赴法作戰,在戰爭中身亡,以生命為代價獲得了主流社會的認可。《勞燕》中劉兆虎、伊恩和牧師比利三人雖屬不同種族和不同國別、有不同信仰,但在戰爭的壓迫下,人類共同的追求——和平讓他們走到了一起,結下了跨越種族、文化的友誼。張翎在全球視野中的苦難書寫突破了傳統東西方文化二元對立的格局,她也并非一味抱怨和宣泄苦難,而是以冷峻而悲憫的眼光觀察并呈現人類社會在苦難中的突破和重構。
張翎的創作總是在原鄉與異鄉間徘徊,她對故土的依戀和懷念是顯而易見的。張翎是“地地道道”的溫州人,她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溫州的痕跡。從《郵購新娘》到《勞燕》,溫州、藻溪和甌江是她最鐘愛的故事地點。張翎對中國傳統文化也持積極態度,小說《金山》中象征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歐陽家族是方氏家族的精神向導①,在歐陽家族的影響下,方得法賣店捐款,方錦繡教書育人,方錦河捐款參戰,艾米回歸故土。而缺失了傳統文化照拂的方延齡在異質文化中迷失了自我,導致了一生的悲劇,可見張翎在身份認同中將家國情懷置于重要的地位。在異質文化中,當文化的邊緣位置與生存成為矛盾,保留在記憶深處的祖國文化源頭反而能使華人獲得“一定程度的方向感和確定性”②,讓他們從祖國文化中汲取抵抗異質文化排擠的力量。正如張翎所說:“中國是我的文化基因”,張翎無法割舍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成長經歷深深根植于中國文化中,引導她反復回望故土家園,譜寫滿溢鄉愁的哀歌。
張翎不只是中國人、溫州人,也是加拿大人、多倫多人。③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對外探究世界的渴望讓張翎筆下的人物和她一同漂洋過海遠居異國。移民經歷讓她擁有多重視角,讓她在回望故土時,能保持在一個相對客觀的位置上。但無論是生活在異鄉抑或原鄉,她筆下的人物總會對故鄉牽腸掛肚,冥冥中牽引著他們尋根或扎根。無論是在原鄉還是異鄉,東西方文化烙印都已存在于移民者的思想和身體中,構成獨屬于他們的身份認同。
在張翎所擅長和喜愛的時空交錯敘事下,歷史和現實交錯,原鄉與異鄉雜糅,極大地模糊了時空的界限,使得原鄉與異鄉并非涇渭分明。小說中人物在故鄉與異國間游走徘徊,在歷史、文化大背景下尋求原鄉與異鄉間邊界的突破,尋求自我身份屬性。正是這種游走徘徊,讓故鄉、異國同時在讀者腦海中共存,引導讀者走入其中交錯混雜的“第三空間”。在其間移民者的原鄉與異鄉形成一種“亦此亦彼,非此非彼”的存在方式,讓移民者身份在自身和他者的有機對話中融合形成。
張翎在訪談中談及:“無論在寫作還是對世界的觀察上,我并沒有刻意從女性角度出發,我的性別意識其實是模糊的”,自己“并沒有將自己看成一個女性作家,我在寫作中常常忘記自己的性別”④。這也使她在寫作中得以超越性別,獲得一種獨特的中性視角。在《勞燕》中,女主人公阿燕的故事由三個男性亡靈講述。男性視角在展現男女差異的同時,也放大了男性對女性的認同。在阿燕被日寇強暴、村里人對其暴力相待這一情節中,張翎從男性視角解讀了對女性苦難的認識,展現了阿燕在面對苦難時的脆弱與堅強。阿燕不只是受傷害的女性,更是戰爭和封建糟粕的雙重犧牲品,把女性的苦難提升到全人類的高度,是對傳統女性苦難的一種突破。在張翎的中性視角下,男性視角的闡述并不顯得尷尬,而是自然,而又因為張翎自身女性身份的便捷,她能夠借助自身生命體驗更準確地揣摩女性人物的心理。張翎對自身性別身份不刻意的漠視,反而讓她能更好地反映兩性關系。
張翎從未著意強調兩性矛盾,“她們和男人的關系是平行的,而不是敵對的”。在男女關系中,張翎突出的是平等而非對立,由此模糊了男女的社會界限。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對身體有欲望,對愛情有渴望,卻不依賴男人,她們雖因男性的缺位吃過苦,卻從未因此崩潰,而是以“人”的身份在世上獨立存活。
全球性議題一直是張翎小說中的主題。在超越原鄉與異鄉界限的同時,種族和國別的邊界也在全球視野和世界思想的高度上模糊。在北美的幾十年中,張翎做了十七年的聽力康復師,這份工作對張翎寫作的滋養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也體現在精神層面,診所中退役老兵和戰爭難民的經歷讓她對人類災難和創傷有了全新思考。張翎說自己的作品雖在形式和內容上有所不同,但“疼痛、創傷、救贖、重生的主題都是一脈相承的”。雖然對人性、道德的描寫和解釋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但它們終極的意義能使各種文化在沖突中相互吸收和補充。⑤為了超越時空邊界,探尋人類共同的人性主題,張翎架構起高度抽象的時空,在雜糅交錯的第三空間內,她才能找到 “跨越文化、種族、地域的人類共性”,而這也是張翎選擇交錯時空敘事模式來展現移民故事的原因之一。通過對全球性議題和人類苦難的關注,張翎力圖突破二元對立的傳統格局,在國際上以更為自信的姿態展現自我的身份認同。
張翎曾比喻文化沖突如同黑與白的碰撞,其中總會生成灰色地帶,而一個社會中灰色地帶面積的多寡也代表了它的文明程度,這也彰顯了張翎作為移民作家對文化沖突和文化交融的積極態度。作為族裔散居者,張翎等新移民作家努力超越文化、性別、種族的藩籬⑥,通過對全球性議題和人類共同苦難的探討,確立自身在世界中的獨特位置。
①②⑤ 蒲若茜,宋陽:《〈金山〉中的時空與文化建構——兼論張翎的小說創作策略》,《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47頁,第53頁。
③王亞平:《邊緣書寫與文化認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頁。
④ 張翎,王紅旗:《以“死魂靈”男性敘事書寫戰爭廢墟上崛起的女性傳奇——從張翎的〈陣痛〉〈勞燕〉談起(上)》,《名作欣賞》2018年第16期,第102頁。
⑥ 徐學清:《文化的翻譯和對話:張翎近期小說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5期,第1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