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涵[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州 350007]
閩地作家陳春成的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自集結以來受到了廣泛關注。余華稱贊他的小說集達到了很高的高度;王德威指出其作品具有“藏與傳”的隱秀美學①;陳培浩則認為陳春成炫目的想象力代表了常態社會下文學先鋒性的探索,“其文學語言和想象力表現出鮮明的時代性、融匯性和文化根性”②。雖然也有不少批評的聲音,但總體而言,陳春成是當下青年作家中令人期待的一位。
《竹峰寺——鑰匙和碑的故事》(以下簡稱《竹峰寺》)一篇,是陳春成備受好評的代表作。陳春成對變動世界的哲思、對經典文本的熔裁、典雅的文筆以及豐富的想象力都在文本中得到了體現。本文試圖以《竹峰寺》為例,結合陳春成的其他創作,分析其小說的藝術張力所在。
在陳春成筆下,故事的主人公們往往正在經歷著內在的焦慮,文章的敘述即順著此種惶惑而展開?!吨穹逅隆分?,“我”的兩次造訪都發生在漂泊無定的情境下。“我”的身份角色像是一個亟待診療的亞健康者,致病的緣由,正是新官上任后故鄉“風景皆殊”的境況。面對記憶的漫漶,個人的渺小、無助被放大得淋漓盡致。小說在一開始便籠罩著疲憊的氛圍,下文屢次言及的“無所憑依”感便源自于此。
這種焦慮,或許可以總結為個體在面對變動紛擾的時代發展時,如何確證個人獨立價值的隱憂。《釀酒師》中,陳春醪釀出的好酒每每為當世所譽,但他仍然苦惱于無法造出“真正的好酒”。《傳彩筆》里,葉書華面臨的難題是,他得到了寫出絕偉作品的能力,但代價是失去世人鑒可的機會:“寫作誠然能帶來最澎湃的快樂,但他人的認同能讓這份快樂變得確切,從滔天的浪濤變成可以珍藏的珠玉?!雹蹞碛械牟⒎钦鎸?,一切皆為暫留,事物迅速更迭造成的懸浮感,正是當下快節奏的都市生活中,大多數人無法回避的內心體驗。陳春成準確把握住了時代的精神病灶,這也是其小說能引起讀者情感共鳴的原因之一。
面對時代的洪流,個體產生的無力感是人類千百年來所共通的。陶淵明是陳春成素所喜愛的詩人,在《雜詩》(其五)中,陶淵明吐露了命光遷謝、每況愈下的無定生活體驗,其詩略曰: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④
即使淡泊如陶淵明,詩中也充滿了由時運流轉而引起的“未知止泊處”的焦慮?!吨穹逅隆返那殂号c之頗為相似。試想,老屋與蛺蝶碑的存毀,不正是止泊無定的體現?小說前半部分反復傾訴的對安定的渴望,正是對此種世之恒情的抗訴:不愿泛泛隨流,用熟視無睹來麻痹自我,而要通過特別的手段來確證己身的存在價值。正是在這個維度上,小說超越了文本表層的“解謎”意義,具有了探討如何抵御世俗的變幻與誘惑、維持自身獨立性的哲學內涵。
有論者指出陳春成對密閉空間存在迷戀,體現為一種“子宮美學”的構筑,“為個體尋一處不被侵入的安定之所,于其中馳騁種種幻想之思”⑤。誠然,陳春成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游離于俗緣之外,渴望一種幽閉的自足狀態?!吨穹逅隆分?,“我”最初的選擇是逃到那個“安放在峰頂的云煙草樹間”的“小小的神龕中”,因為“無論世界如何搖蕩,它都安然不動”?!夺劸茙煛分校惔乎册劤龅拿谰剖沟谩坝嘘P他的記憶全都陷入一片蒼茫,像山脈在某處被云霧截斷”。但子宮的意義不在于提供暫時的逃避之所,而在于積極的藏守——逃是躲,躲天地間的游塵煩惱;藏是守,守心中的獨立自由之地。
世俗生活每天都以其庸碌的部分侵蝕著個人,藏守正是陳春成用以自持的精神法門。《竹峰寺》中,“我”既不愿將鑰匙放在身邊,恐回憶被生活磨平,成為滯礙之物;也不愿隨手一丟,草草了事,而是要莊嚴地將鑰匙同石碑埋在一起,其意義正在于此。特殊時期,石碑行將被毀,眾僧將其藏在了無人知曉的去處,直至風波過后,慧燈師父仍不愿揭開秘密,這是上一代的藏守。新時期建設發展,老屋已被拆毀,只剩下象征老屋的鑰匙,被“我”煞費苦心地藏放在石碑旁,這是今人的藏守。無論是破壞還是建設,都是有力者對生命中某些重要之物的竊負,我們無可奈何,但我們仍可以選擇自己的方式,以細小的實在來抵御強大的虛無,從而證明我之為“我”——我之不失“我”。
而就廣者而言,經過了個體的藏守,文化的意義得到了再次確證,才算是真正地綿延了其生命?!秱鞑使P》末,葉書華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不再創作。然而他主動遞出彩筆,并非只是因為勝事空自知的孤獨,更是因為他體驗了文字的所有美好,相信“人會死,文明也可能會覆滅,唯獨它是永生的”,因此才違背了最初不再把筆交出的誓語,執著于尋找一位可堪寄托之人,使“真正偉大的文字”得以賡續。葉書華雖然失去了彩筆,但并非一無所獲,在得失之間,他擁有了對自己、對文化、對他人的堅韌信心,也正是此種信心讓他由“藏”到“傳”——藏守的最終目的,不是對個體的隱匿,而是對某種價值、觀念的守護與傳承。
如何面對冷酷無情的變遷世界一直是個充滿奧妙的哲學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陳春成對藏守的體認,或許正源自《莊子·大宗師》中“藏”的哲學: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⑥
道家認為變化是世間的規律,不可避免,人當不局限于形軀的我,而要與大化同流,在自然萬化中求取生命的安頓。上述“藏舟于壑,藏山于澤”也正是陶詩“壑舟”一語的由來,后來成了時光/生命的代稱。變故日新,驟如逝水,放棄對形而下的不變的追求,縱浪于大化之中,用心靈去體認事物的本質,即使和光同塵仍不失自我,這便是莊子所謂的“藏天下于天下”。陳春成小說中的理想人物,其舉止常散發著中國古代佛道思想的光輝,具有安寧、祥和、不向外求的特質,或許這正是來自對古代經典詩文及哲學思想的內化。
事實上,文章中慧燈的謹訥慎微、慧航的熱衷進取、本培的隨和日常,也恰好是不同時代的精神寫照。三代人中,慧燈堅守信念,幾十年如一日,絕不吐露一字;本培怪僻淡漠,少有私欲縈懷,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來應對世事的變遷,只有慧航“無特操”,流連于如煙世事而樂此不疲。最終,慧航的雄心壯志“好像忽然瓦解了”。通過人物精神狀態的對比,作者再次強調了藏守的意義: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中,完全逐物而行是危險的,躲進樹洞也非長久之道,唯有通過藏守,方能在俗世中留下一片精神上的凈土,以抵御世間種種無常的侵蝕,以保持個人的獨立性與價值。由此,作者也對現代都市社會中廣泛存在的無所憑依的漂泊感完成了診療。
想象力是陳春成寫作的關鍵詞,也是解讀其小說的基點之一。無論是深夜遠航的潛水艇,還是夢中彩筆的傳授,他的故事,常常給人以一種恢奇夸誕的感覺。但陳春成的想象并非漫然無據,在他對宇宙天馬行空的巡航背后,綽約著中國經典作品的風姿。
陳春成小說暗中得益于《莊子》處頗多,《竹峰寺》中的藏守哲學已如前述。然而更容易讓讀者忽略的,是陳春成關于“技進乎道”的演繹?!夺劸茙煛分校惔乎驳拿恳淮吾劸?,都是對自我的超越。最初他尚須仰仗器具原料的精良,及至釀無名酒時,則已是用尋常的材料,求潔凈即可。釀酒的過程也就是逐漸擺脫外在約束,契近行為自然本質的過程。這種對形而下之物不以為意的態度、對超越性的道的追求,在《莊子》中俯拾即是,如《養生主》中,庖丁便經歷了由“所見無非全牛者”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解牛階段。陳春成與《莊子》的相遇,不僅僅體現在對游刃有余的悠然狀態的追求上,還體現在陳春醪釀酒時的舉手投足間:
除了直覺他無所憑依,任意直行。他造酒之時,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都合乎節拍,行云流水,洋洋灑灑,輕快舒暢,像一種舞蹈,自身生出韻律。⑦
簡直是庖丁“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式解牛的再現。沒有循規蹈矩、亦步亦趨的匠氣,而別有一種唯心所之的自主之美,在將人物行為藝術化的過程中,陳春成取鑒了《莊子》式的古典美學精神。而小說中人與人之間也充滿著“相視而笑,莫逆于心”式的真摯情誼。無論是《竹峰寺》中慧燈師父臨行前與“我”意味深藏的一瞥,還是《釀酒師》中那對忘名喪我的師徒,其間的人際關系,與莊子“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的理想接近,透露出古雅散淡的風致。
陳春成對現代文學經典文本也有所借鑒。被拆掉的老屋、漂泊疲倦的主人公、繾綣的鄉土情結等,都透露出陳春成對魯迅小說的迷戀。但陳春成并不一味沉浸在對魯迅的復刻當中,他也有自己的“別裁”,尤其體現在他對“歸鄉”模式的改造?!吨穹逅隆分校钌街械墓潘麓媪藙∽兊目h城,成了“我”精神上安隱的故鄉,小說正是從“我”懷著疲憊與期待重回竹峰寺這個橫截面開始,在敘述“我”藏鑰匙的故事中講述了藏碑的故事,使得兩個故事具有了對話的性質。這確實與 《故鄉》的雙重敘述有同工之妙。然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故鄉》等篇目中的“我”最后往往從幻象中驚醒,絕望離去,而陳春成筆下的青年,憑借著藏與守,確證了自身的獨立存在,在故鄉獲得了精神上的安寧。小說結尾對離去時波光水影的描寫與“我”黃昏獨坐時迥然不同,字里行間充滿著暖意,便是此種自信與平和的外化。陳春成的作品,沒有虛空中生出的大悲哀與大歡喜,只有細碎但堅韌的曦光,穿破黎明前的黑暗,給人帶來曙色。
在語言上,陳春成也有意學習古文的簡雅。他有意如作文言一樣錘煉字詞,使得文句簡潔卻不拗澀,飄逸卻又踏實。這種語言,不同于漢賦的瑰瑋,不同于駢文的纖麗,更近于魏晉山水雜記的靈澈。且看《竹峰寺》中對“又熱鬧又荒涼”的描寫:
法堂和藏經樓之間,又是一片荒庭,石磚縫里,野草像水一樣濺出來,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樹,均極高大,濃蔭壓地,綠到近于黑。日暮時枝葉望如濃墨,憑空堆積,枝葉間鳴聲上下,卻不見飛禽的蹤影,又熱鬧又荒涼的樣子。因為高,陰雨天常有幾縷流云橫曳而過,一派云樹森森的氣象。⑧
《與朱元思書》中的橫柯疏條,在陳春成筆下被濃縮進了方寸荒庭。小說中的景物描寫,完全沒有當下盛行的消費主義式的感官沖擊,而是以鋪傳內心的心緒為主。上引段落中,動詞的大量疊加使得靜止的畫面充滿了動感,而意象的蕭條又透露出一種衰敗的氛圍,兩者結合,正是“我”內心止泊無定的煩懣的體現。這種意與象合、情與景會的敘述,是古詩人的專長,放在網絡流行語逐漸蠶食漢語純正性的今天,顯得尤為可貴。文中不時穿插的對山寺風物的描寫舒緩了敘事的節奏,也在暗中楔入了淡雅哀離的情緒張力,而文言與現代漢語恰到好處的交融使得《竹峰寺》的敘述既沒有冗余的排比修辭,也沒有之乎者也的酸腐,而是轉生成一種節制、簡凈、暢達、有力的表達。《傳彩筆》中,葉書華對理想詩歌的追求是“音韻和結構要如古詩般完美,文筆要節制而輝煌”,《竹峰寺》或許正是陳春成這樣的一次嘗試。
王岳川從話語遞進的角度出發,認為當下傳記時代的危機是“消失了詩意,即消失了尺度;消失了小說虛構,即消失了理想;消失了散文,即消失了一份閑適”⑨。而詩意、理想、閑適,正是陳春成小說的潛秀之處。他以根植于古代美文的語言、精心設計的敘述策略以及貼近古典的審美取向,為我們講述了現代的“藏守”故事。這種藏守超越了形而下的世俗規則,以其悠游余裕的姿態導向了主體精神高揚的自由之地,其小說也因此擁有了治愈的力量。
最后,回到藏守,黃庭堅的一首詩或可作為注腳。蘇東坡曾題詩紀念自己得而復失的一塊奇石,后來東坡去世,黃庭堅見到亡友的墨跡,回憶起這一段因緣,于是次韻道:
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云中。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賴有霜鐘難席卷,袖椎來聽響玲瓏。⑩
有力者持去的,不僅是奇石,也是東坡一生縱逸棹的虛舟,是他的生命。然而仍存在有力者無力席卷(席卷一詞可注意,這是賈誼《過秦論》中用來形容暴秦的文字)之處,那便是東坡的心性文字(蘇軾嘗作 《石鐘山記》,“霜鐘”一詞指此),它們共日月而永光。這是蘇東坡真正的藏山之處。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每個人都懷揣著對安定的渴望,都希冀留存一片遺世高蹈之地,而這正是文學的永恒魅力之所在。
①王德威:《隱秀與潛藏——讀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小說評論》2022年第1期,第33—37頁。
②⑤ 陳培浩:《想象力:通往共同體語言途中——讀陳春成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第101頁,第100頁。
③⑦⑧ 陳春成:《夜晚的潛水艇》,上海三聯出版社2020年版,第65頁,第90頁,第33—34頁。
④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7頁。
⑥ 〔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43頁。
⑨ 王岳川:《世紀之交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問題》,見陶東風主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15—216頁。
⑩ 〔宋〕黃庭堅著,〔宋〕任淵等注,劉尚榮點校:《黃庭堅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5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