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落渝
陰雨連綿的青春里,紅色的橡膠跑道永遠望不見盡頭,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背著凌辱和戲弄,我永遠在奔跑,也永遠因此被嘲笑。
我為什么一定要在陸地上奔跑?
我想飛起來,不可以嗎?
中學時,我因為跑步姿勢不好看被同學們嘲笑。起初他們只是在看到我跑步時竊竊私語,直到有個頑劣的男同學大聲叫出我的名字:“喂!你跑步怎么這么奇怪啊,你是鴨子嗎?”
從那天起,我成了全班同學肆無忌憚嘲笑的對象,與此同時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們會在任何時間大聲地叫我:“鴨子!”
我向來知道,三觀尚未塑成的中學生們,時常會有孤立同學的行為,但我不知道,我只是跑步姿勢不好看,就成為了那個被嘲笑的人。
每天早上學校規定的晨跑因此成為我的噩夢,我個子小,一直被安排在第一排,更方便了他們在后面嘲笑我。每次跑步哨聲吹響,跑操的隊伍開始移動,同學們肆意的羞辱聲便開始此起彼伏:“你們看鴨子的姿勢,怎么能這么搞笑啊!”
最初我會哭,一邊抹淚一邊低著頭跑步,旁邊的同學很夸張地歪頭看我,然后大聲叫道:“鴨子!你哭啦!”
人群就會瞬間爆發哄笑,前面班級的同學也回頭看我,竊竊私語之后,在解散時詢問班里的同學這個名字的來源。我猜他們肯定告訴隔壁班的人:“你看她跑步的姿勢就知道啦。”因為第二天晨跑的時候,他們一起回頭看我跑步,然后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
我試著反抗,他們卻變本加厲,男同學捏著腔調學我說話:“你們能不能尊重人呀!”還要再加上鴨子的叫聲:“嘎嘎!”
眼淚沒有用,反抗也沒用,脆弱敏感又安靜內向的我實在毫無辦法。日復一日的戲弄嘲笑折磨得我痛苦崩潰不知所措。我從來不求自己的中學時代能陽光絢爛,我只是希望能不下雨而已。可是就連這樣都不能如愿,我只是跑步的姿勢丑了一點而已,為什么青春的懲罰毫不留情地降臨在我頭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我開始懼怕學校,想盡辦法請假回家,成績卻越落越遠,我只好又回來,努力逃避晨跑。可學校規定請假免跑的同學站在操場邊背書等候,等班級的隊列過來,所有目光就都看向我,我試圖用書擋住自己的臉,不看他們也不被他們看到,他們便大聲喊道:“鴨子怕了!不敢跑步了!鴨子好慫啊!”
尖銳的聲音穿透我的耳膜,我不是什么豁達的人,無法笑著面對,更不能掉眼淚,因為他們會笑話我,說我是只會哭的旱鴨子。逃避無法,我就只能再次妥協,低著頭回到晨跑的隊伍中。
陰雨連綿的青春里,紅色的橡膠跑道永遠望不見盡頭,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背著凌辱和戲弄,我永遠在奔跑,也永遠因此被嘲笑。
我為什么不是一只鳥呢,不求鴻鵠,一只小小的麻雀也好……我不要再跑了,請讓我飛吧!如果我跑步的姿勢很丑的話,請讓我飛吧!
請讓我生出能夠高飛的翅膀,飛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這樣就永遠不會因為跑步姿勢不好看而被凌辱。我不要做鴨子,我想要飛起來,請允許我做一只鳥,我想要飛起來!
時間在鮮血淋漓的沙漏中流逝,我趨于麻木,不再對他們的戲弄做出任何反應。我愈發安靜,愈發沉默,只知道低著頭苦學,借以填充時間,忽視痛苦。他們覺得我無趣,很少再大肆張揚地對我進行嘲辱,但鴨子這個外號還是保留下來,一直延續到高二那年,我轉去了學校的實驗班。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成績是什么時候名列前茅的。嘲笑和戲弄已經剝奪了我所有的自尊,我只知道學,只知道考,卻從來不敢走到講臺上,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看一看自己的成績。
我稀里糊涂地參加了高考,然后稀里糊涂地在那年夏天考上了某高校的少年班,徹底結束了我的中學時代。
大學期間,我過得還算不錯,逐漸敢抬起頭,跟人正常交流。但我永遠不會踩著點小跑去上課,也永遠不敢當著所有人的面體測,因為只要一跑起來,我就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怯弱無助的小女孩,所有辱罵和嘲笑下一秒就會劈頭蓋臉砸在我身上,讓我再次陷入無盡的痛苦折磨。讓我忘記自己已然離開了那個班級,已然是大學同學眼里令人艷羨的專業第一。
我這才知道,哪怕我飛得再高再遠,一落地,還是站在那望不見盡頭的紅色橡膠跑道上。
所以我仍然不是一只鳥,鳥在飛起來之后,是不會懼怕陸地的。
畢業后,我作為優秀校友被請回中學講話,看到當年的班級去向表,那些欺辱我的人都不如我過得好,我本來該覺得爽快,但看到那些名字之后,第一反應還是惡心干嘔,彎下腰去,卻什么都吐不出來。
吐不出來,就像永遠不能真正成為一只鳥兒,祛除不了這塊心病,也永遠不會釋懷。
所以當我站上主席臺,面對像當年一樣的中學生們,那條刺目的紅色跑道還是讓我感到暈眩,我一張口,眼淚就先落下來。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只鳥。”
中學時期,是想要能高高地飛起來,飛起來后,如今又渴望不要懼怕陸地。
再次站到這里,我還是這樣許愿,請允許我,做一只鳥。
——請允許我,做一只真正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