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 漸 羅智萌
在以慘烈著稱的許特根森林戰役期間,一處突起的高地成了交戰雙方爭奪的焦點之一。美國游騎兵和德國傘兵上演了硬碰硬的對決。
在盟軍部隊奪取了第一座德國的主要城市亞琛之后,他們很快發現自己面對著綿延的許特根森林——德國人稱之為“黑森林”。這片占地130平方千米的林地綿延于亞琛以南的德國-比利時邊境地帶,地勢崎嶇,樹木森然,還密布地雷、鐵絲網和隱蔽的碉堡。美軍第1集團軍的任務就是占領這片森林,以便從后方包抄攻擊德國人的齊格菲防線。
1944年9月,美軍第9步兵師首次向許特根發起進攻,到10月中旬,該師付出了4500人的傷亡代價,卻僅僅推進了3千米。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有更多部隊來到此地,也帶來了更多傷亡。
許特根的一處核心要地是伯格堡,德語的意思是“城堡山”,而美國人則將其稱為400高地。城堡山坡地陡峭,到處長滿了茂密的常青樹,德軍在山頂構筑了陣地,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美國人的動向。美軍深知400高地乃是德國防線的基石,便向其發起了猛攻,然而多支部隊的攻擊全部徒勞無功。于是到了11月14日,一支特殊的部隊到場了,那就是暫隸于第28步兵師麾下的第2游騎兵營。
第2游騎兵營在諾曼底戰役中于奧馬哈海灘登陸,其中一些人參與了著名的奧克角之戰,之后該營在布雷斯特之戰后進行了兩個月的休整,現在奉調開抵許特根前線。第28師師長諾曼·科塔少將對游騎兵的到來感到寬慰,他曾在奧馬哈目睹過這些戰士的表現,于是立即下令用第2游騎兵營接替陣地上的第112步兵團。

正在觀察地圖的德軍第6傘兵團士兵
當第2游騎兵營A連的鮑勃·埃德林中尉帶著他的排穿過齊踝深的泥地時,遇到了退下來的第112團,他還巧遇了好友普雷斯頓·杰克遜上尉,后者告訴埃德林:“鮑勃,這是你一生中從沒見過的鬼地方,千萬別去那兒?!?/p>
在山腳附近的集結地,游騎兵吃驚地看到了美國步兵丟棄的裝備、制服乃至武器,他們甚至把一些傷員棄之不顧。在瓢潑大雨中,埃德林覺得這些人“名為撤退,實際上相當于逃跑”。
接近11月底,疲憊的第28師撤出一線,第8步兵師上來換防,而游騎兵依舊留了下來。換防后,第2游騎兵營的6個連都保持接近滿編的狀態,并且士氣高昂。
一段時間以來,美軍第9師、第28師和第8師試圖奪取400高地的嘗試全都歸于失敗。12月初,實力強勁的第5裝甲師的戰斗群自信十足地沖擊高地,但也被德國人擊退。這樣一來,第8師師長沃爾特·韋弗將軍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游騎兵身上。12月5日,他把第2游騎兵營營長喬治·威廉姆斯少校和情報官哈維·庫克上尉召到師部,向他們下達了奪取400高地的任務。

一處高地上的德軍機槍陣地
當天晚上,游騎兵在黑暗、泥濘和刺骨的嚴寒中開拔,并于次日凌晨3時陸續進入前沿陣地。A 連、B連和C 連在400高地山腳附近的一片林地里就位,而D連、E 連和F 連處于更接近高地的位置上。
威廉姆斯少校和庫克上尉已經制定了進攻計劃,D連和F連將擔綱攻擊400高地,A連、B連和C連負責控制附近的山脊并提供迫擊炮支援火力,而E連則留作預備隊,以應對德軍可能發起的反擊。被選中擔任突擊隊的D連和F連前出到教堂旁的一條小道旁,那里已經接近400高地的底部。清晨7時剛過,第8師的炮兵部隊按照威廉姆斯的要求對山頂的德軍陣地實施了一輪齊射。
快速而清脆的彈幕射擊使德國人措手不及,趁此機會,D連和F連的65名游騎兵從隱蔽位置躍起,快速跑過一片空地,開始登上400高地。守在高地上的是德軍第272國民擲彈兵師的一部,這支部隊只是德軍中的二三流部隊,但連日來的戰斗已經讓擲彈兵們能夠在炮擊下保持冷靜,并據守陣地。
在附近觀察的B 連連長西德·薩洛蒙看到“守軍立即警覺起來。一枚紅色照明彈射向空中。很快的,大口徑迫擊炮的炮彈就砸向奔跑中的游騎兵。機槍和步槍火力驟起,敵人的抵抗顯然很頑強”。
游騎兵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穿過遭受火力襲擊的地區,D 連位置靠前,連長和他的傳令兵很快就中彈身亡,不過游騎兵們仍繼續向山頂沖擊。并不是所有的游騎兵都對所發生的事情感到著迷,F連的赫爾曼·斯坦回憶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一直在想,讓我離開這鬼地方,躲進下面那片樹林里去吧!”
《兄弟連》的作者斯蒂芬·安布羅斯在他的《公民士兵》一書中,記錄了游騎兵對奧克角和400高地所做的比較:“那些經歷過奧克角的人在回憶起400高地時,覺得后者更慘。它沒有那么陡峭,但由頁巖構成,霜雪交加,沒有抓鉤或繩索,必須徒手攀登,還得持槍開火?!?/p>
F連和據點內的敵人短兵相接,該連的邁克·夏里克回憶道:“連里的不少人被藏在山頂左下角的一挺機槍給放倒了,但其余人繼續向前,不停地朝山上開火……一些身處半山腰的德國人要么轉身跑上山頂,要么站起來舉手投降了?!蹦莻€“大腦一片空白”的斯坦也興奮起來了,他所看到的是,“一半的德國佬逃跑了,另一半人放棄抵抗了。”
因違反軍規而從中士降級到二等兵的威廉·安德森、經驗豐富的佩蒂中士和克洛斯·曼寧中士是第一批登上400高地頂部的F連成員。他們看到了一座碉堡,佩蒂把勃朗寧自動步槍的槍口伸進碉堡的射擊口,打光了一個20發的彈匣,安德森接著塞進了幾顆手榴彈。但就在那時,一發炮彈在附近爆炸,安德森當場死亡。
F連連長馬斯尼上尉帶著更多的游騎兵趕到了。8時35分,威廉姆斯少校宣布第2游騎兵營已經奪取了這座高地,并抓獲了28名德軍士兵。游騎兵知道德國人會立即進行反擊,他們必須盡快做好迎敵準備,不過D連和F連的人發現在堅硬的山頂很難挖開散兵坑。
德國人當然不甘心就這樣失掉“城堡山”,他們調動精銳的第6傘兵團投入反擊。根據戰后繳獲的德軍記錄,陸軍元帥瓦爾特·莫德爾曾做出承諾,任何奪回這座山的士兵都將獲得鐵十字勛章和為期兩周的休假。
第6傘兵團于1943年2月組建于法國的布列塔尼地區,當年秋季赴東線參戰,1944年1月回歸德國重新編組,4月開抵諾曼底地區。在法國戰場上,第6傘兵團名義上隸屬于第2傘兵師,不過作為高級指揮部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該團實際上是一支獨立部隊。
指揮第6傘兵團的人是出身貴族世家的弗雷德里?!ゑT·德·海德特空軍上校。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后,海德特指揮他的傘兵堅守卡朗唐地區,與美軍第101空降師展開了二戰中難得一見的傘兵對決。此戰中,訓練有素的德國傘兵給美國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兄弟連》中就有專門講述此戰的情節。
在第6傘兵團發動反擊前,德軍集中炮火轟擊400高地。彈雨紛飛,在場的夏里克記得:“炮彈從三個方向飛來,場面十分可怕,煙霧灼傷了我們的眼睛和鼻孔,而戰友們垂死的尖叫聲撕裂了我們的心。”
歷史學家邁克爾·杜伯勒在其著作《與敵為鄰》中寫到:“第2游騎兵營的一名新成員眼見離自己不到2米遠的一名戰友被炸飛了腦袋。這名新兵變得木訥呆滯,說不出自己的名字,也認不出周圍的人。他最終被送進了美國的精神病院?!?/p>
不過,剩余的游騎兵組織起了有效的防守。德國傘兵在那一天的沖擊主要指向F連的陣地,雙方對幾處碉堡和掩體展開了反復的爭奪,到這天日落時,游騎兵仍然守在新奪取的陣地上。
1944年12月7日9時30分,德國傘兵發動了他們在接下來兩天時間里5次反擊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堅決的一次。第6傘兵團集結在山腳附近的樹林中,在每一次進攻中投入100至150人,大多數攻擊指向高地南面和東面,他們認為那里的地勢較易于攀登。

向400高地攀爬的過程充滿了限險
威廉姆斯少校后來這樣描述這次反擊:“在游騎兵意識到敵人的存在之前,德國人就已經摸到了地堡周圍。一經接觸,德國傘兵就熟練地使用機槍、步槍和手榴彈開火。山頂上到處都在發生肉搏戰,其中一些場合使用了刺刀”。
到中午,山頂的游騎兵D連和F連一共還有32個人可以戰斗。D連的代理連長馬斯尼上尉在試圖下山尋求增援時被德國傘兵抓獲。洛梅爾中尉接手D連,但他很快就掛了彩:左手食指被彈片切斷,耳朵也因炮擊不停地流血。
德國傘兵在下午發動了第二次反擊,大約150人沖擊游騎兵的陣地。洛梅爾回憶道:“我們的人數是1比10。高地上已沒有任何掩護,炮彈不斷落在我們身上,空氣中滿是呼嘯飛過的子彈?!?/p>
到16時,游騎兵在400高地山頂只剩下25人。不過,第6傘兵團在反擊受挫后也變得信心不足,他們沒有繼續組織進攻。洛梅爾對此感到慶幸:“如果德國人知道我們在那兒有多少人的話,他們是絕不會罷手的?!?/p>
第2游騎兵營的指揮部能夠感受到山頂上那種近乎絕望的局面。威廉姆斯少校不斷吁請韋弗將軍調派援軍,但第8師各處吃緊,調不出增援的力量。威廉姆斯只能從擔任預備隊的E連調了一個排,讓他們上山。
戰斗之外,疏散傷員的行動同樣很艱難。夜幕降臨時,來自E連和C連的物資輸送隊到達山頂,接著開始把擁擠在急救站中的20多名傷員運送下山。他們扛著擔架走過冰雪覆蓋的巖石,還要承受德軍的炮擊。第2游騎兵營的軍醫約翰·沃斯曼說:“在潮濕的山坡上,在樹木不斷爆裂的情況下抬擔架,簡直是一種懲罰?!闭窃谔н\傷員的過程中,另一名軍醫沃爾特·布洛克上尉被彈片擊中身亡。
戰爭結束多年后,洛梅爾總結了他在400高地上難捱的那一天?!澳鞘且蛔劳龉S。有的人凍死了,有的人生病了,或者被炸成碎片。對我來說,1944年6月6日不是‘最長的一天’。1944年12月7日才是我人生75年來在地球上最長、最悲慘的一天”。
12月8日黎明時分,德國傘兵發起了新的反擊,但這次反擊很快就被瓦解了。美軍的支援炮火成了擊退德軍此次反擊的關鍵。
這一次發揮了重要作用的,是來自第5裝甲師戰斗群第56裝甲野戰炮兵營的一名炮兵觀察員霍華德·凱特爾胡特中尉。他在前一個晚上來到山頂,獲得了清晰的視野,當德國傘兵的反擊開始時,凱特爾胡特通過電臺召喚了火力。

在許特根森林中搬運傷員的美軍擔架隊
威廉姆斯少?;貞浀溃骸斑@一次,凱特爾胡特召齊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炮火,155毫米榴彈炮、75毫米火炮、自行火炮和240毫米火炮朝著高地周圍投放了一輪又一輪炮彈?!痹趧P特爾胡特的有效指揮下,美軍炮兵的密集射擊擋住了德國傘兵。
到了15時,在幾門88毫米火炮的直接火力支援下,150名德國傘兵又發起了攻擊,他們的行動還得到了大量迫擊炮的支持。傘兵一度攻到了山頂陣地的最核心部位,有5名德國人距離被當作急救站的小教堂不足100米遠。但正如洛梅爾所寫的,“這次襲擊持續了3個小時,最終被炮火擊退?!?/p>
德國人在入夜后仍未放棄努力,幾隊傘兵分散行動,試圖穿透游騎兵的散兵坑。雙方用步槍和手榴彈相互攻擊,在大約搏斗了20分鐘后,海德特上校召回了第6傘兵團,針對400高地的一連串反擊就此結束。游騎兵蒙受了嚴重的傷亡,不過他們畢竟堅持了下來。
這天深夜,韋弗將軍終于從第13步兵團的戰線上抽出了一個營,用于給第2游騎兵營換防。當步兵們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斜坡,到達山頂時,游騎兵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在過去的幾天中,第2游騎兵營共有19人戰死、107人受傷、4人失蹤,差不多是其初始兵力的四分之一。
B連連長薩洛蒙總結到:“指揮部里的人還不清楚游騎兵是干什么的。第5裝甲師的一個戰斗群,有3000人外加坦克,未能占領400高地;游騎兵營的幾個連,只有200名士兵,奪取并守住了這里。”
不過對美國人來說,接下來就是糟糕的一幕。在第2游騎兵營離開400高地僅僅9天后,德國人就發動新的反擊,從第13團手中奪回了城堡山,這意味著游騎兵此前為之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