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執政,曾經在政治生活中全面更改原有漢家名號。地名改稱有適應新的政治文化地理規劃即所謂“分州正域”(1) 的動機,而“改漢郡縣名”(2) 更多體現了新莽的行政理念,是其妄自尊大的權力炫耀與鄙視其他民族的意識的突出顯露。新莽“改漢郡縣名”史事,反映了民族史、民族觀念史與民族關系史的重要信息。
一、“有蠻夷曰道”的歷史變化
《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說秦漢時期縣級行政設置,稱“有蠻夷曰道”(3)。 “道”的空間位置,大都處于交通條件比較惡劣的山區。“道”之得名,很可能正在于強調道路交通對于在這種特殊地理條件和特殊民族條件下實施政治管理的重要作用。也可能在這種交通條件較為落后的少數族聚居地區,王朝當時所能夠控制的,僅僅限于聯系主要政治據點的交通孔道。也就是說,中央王朝在這些地區實際只控制著若干點與線,尚無能力實施全面統治。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在其《序言》中指出,“漢制,縣有蠻夷曰道,正以邊疆少數民族地區,主要行政措施惟道路之維持與控制,以利政令之推行,物資之集散,祈漸達成民族文化之融合耳。”(4)
可能與民族關系史的演進有關,《漢書》所見“道”在王莽時代有些已經變更,采用了新的名號,不再使用“道”字。如左馮翊“翟道,莽曰渙”,南郡“夷道,莽曰江南”,零陵郡“泠道,莽曰泠陵”,蜀道“嚴道,……莽曰嚴治”,犍為郡“僰道,莽曰僰治”(5) ,武都郡“故道,莽曰善治”,“下辨道,莽曰楊德”, 北地郡“義渠道,莽曰義溝”(6) ,均不再稱“道”,應當與“蠻夷”力量明顯削弱,中央王朝控制力有所增強有關。
又如隴西郡“氐道,……莽曰亭道”。顏師古注:“氐,夷種名也。氐之所居,故曰氐道。”改稱“亭道”,強調其交通作用,而淡化了“夷種”“氐之所居”的民族標識。
《漢書·地理志下》說“天水郡”有“綿諸道”“略陽道”,隨即寫道:“冀,《禹貢》朱圄山在縣南梧中聚。莽曰冀治。”與諸“道”鄰近的“冀”,以“冀治”為名。與前引“嚴道,……莽曰嚴治”,“僰道,莽曰僰治”,武都郡“故道,莽曰善治”類同。新莽郡縣名多用“治”字,應體現出對安定的追求。北地郡“略畔道,莽曰延年道”,“延年”則強調“治”的長久。安定郡“月氏道,莽曰月順”(7) ,依然使用“月氏”的“月”字。“月順”有對民族征服宣傳與紀念的意義。
“金城郡”“莽曰西海”,這是在以“海內”為“天下”的時代國家的西境。《漢書·地理志下》:“允吾,烏亭逆水出參街谷,東至枝陽入湟。莽曰修遠。浩亹,浩亹水出西塞外,東至允吾入湟水。莽曰興武。令居,澗水出西北塞外,至縣西南,入鄭伯津。莽曰罕虜。”“修遠”“興武”,宣示對“西邊”戰略的自信。人們可能會以為“罕虜”也許與下文“枹罕”有關,或許只是警示敵情。顏師古注:“應劭曰:‘故罕羌侯邑也。’”(8) 這里是羌人長期經營的地方。趙充國治羌,在“令居”“枹罕”都有軍事行動。(9) 而理解“罕虜”“罕羌”的“罕”,似應由《說文·網部》所謂“罕,網也”開啟思路。段玉裁注:罕,“謂網之一也。《吳都賦注》曰:畢、罕皆鳥網也。按罕之制蓋似畢,小網長柄。”(10)
二、“填戎”“填狄”“填蠻”“填夷”
天水郡,“莽曰填戎”。天水郡“戎邑道,莽曰填戎亭”(11) 。這是面向“北邊”和“西邊”宣示嚴厲鎮壓少數族反抗的政治意志。(12) 《漢書·地理志下》還寫道:“雁門郡,秦置。句注山在陰館。莽曰填狄。”此外,“埒,莽曰填狄亭。”長江流域地名修改,也可以看到相類似的對少數族推行強硬政策的表現。《漢書·地理志下》寫道:“長沙國,秦郡,高帝五年為國。莽曰填蠻。”又《漢書·地理志上》:“瑯邪郡,秦置。莽曰填夷。”“臨原,侯國。莽曰填夷亭。”(13) 所謂“填戎”“填狄”“填蠻”“填夷”,“填”均讀作“鎮”。
其他如西河郡“樂街,莽曰截虜”,“宣武,莽曰討貉”,代郡“莽曰厭狄”,“代,莽曰厭狄亭。”(14) “截”“討”的語義比較明朗,此“厭”指“厭服”。《漢書·景帝紀》顏師古注:“厭,服也。”(15) 新莽地名“厭虜”“厭胡”意義相同。
三、“厭虜”“槊虜”“疏虜”“禽虜”
東海郡“開陽,故鄅國。莽曰厭虜”,前句即言:“朐,秦始皇立石海上以為東門闕。”(16) “厭虜”義近“厭狄”。此所謂“虜”,可能指海上外族勢力。
同樣面對海上,臨淮郡“富陵,莽曰槊虜”,應當與“填夷”“厭虜”聯系起來分析。“臨淮海賊”見于居延漢簡。(17) “槊虜”,應當也是針對海上反政府武裝的。字形與“槊虜”相近的“愬虜”,見于有關“丹揚郡”行政地理信息的記述中:“黝,漸江水出南蠻夷中,東入海。成帝鴻嘉二年為廣德王國。莽曰愬虜。”這里暗示“南蠻夷”和濱海之“虜”的關系,是值得注意的。會稽郡“諸暨,莽曰疏虜”,或許同樣以“虜”指稱敵對武裝。同郡“,莽曰海治”。(18) 會稽“海賊”的活躍,見于《后漢書·順帝紀》:“海賊曾旌等寇會稽,殺句章、鄞、三縣長。”《續漢書·天文志中》:“會稽海賊曾於等千余人燒句章,殺長吏,又殺鄞、長,取官兵,拘殺吏民,攻東部都尉。”劉昭注補《古今注》:“海賊浮于會稽。”(19) 遼西也是沿海郡。《漢書·地理志下》寫道:“交黎,渝水首受塞外,南入海。東部都尉治。莽曰禽虜。”(20)
四、“伐”“催”“平”“艾”
新莽地名所見“填”“截”“討”“禽”等,都言武裝征服。定襄郡“武進,……西部都尉治,莽曰伐蠻”。廣陽國“薊,……莽曰伐戎。”(21) “伐”也說軍事攻擊。
在有關“廣漢郡”的記述中,《漢書·地理志上》說到鄰近“甸氐道”“剛氐道”的“陰平道”:“陰平道,北部都尉治。莽曰摧虜。”此“摧虜”之“虜”,應是“氐”人。《漢書·地理志下》寫道:“武都,東漢水受氐道水,一名沔,過江夏,謂之夏水,入江。……莽曰循虜。”武都郡有“平樂道”以及“嘉陵道,循成道,下辨道”,“循虜”的“虜”,應當是指這些地方居住的少數族。
右北平郡“廣成,莽曰平虜”(22) ,桂陽郡“曲江,莽曰除虜”。(23) 其地一在“北邊”,一在“南邊”。“北邊”又有酒泉郡“西部都尉治西部障,莽曰測虜”。武威郡“撲 ,莽曰敷虜”。此外,張掖郡“刪丹,……莽曰貫虜”,“驪靬,莽曰揭虜”,以及“番和,農都尉治。莽曰羅虜”(24) ,都使用“虜”字。“測”當指監視。《后漢書·馮緄傳》:“《詩》不云乎:‘進厥虎臣,闞如虓虎,敷敦淮濆,仍執丑虜。”(25) “敷敦淮濆,仍執丑虜”或許與“敷虜”地名由來相關。“敷”又有“分”之義。《漢書·地理志上》顏師古注:“敷,分也,謂分別治之。”(26) 《說文·毌部》:“毌,穿物持之也。”“貫,錢貝之毌也。”段玉裁注:“《齊風》:射則貫矣。”“貫虜”或言以射法克“虜”。《說文·手部》段玉裁注引錄《毛詩傳》“揭,見根皃”的解說。“揭虜”地名的意義或許可以由此說明。《說文·網部》:“羅,以絲罟鳥也。”段玉裁注:“鳥罟謂之羅。《王風》《傳》曰:鳥網為羅。”(27) 以“鳥”比喻“匈奴”勢力,見于《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所謂“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28) 。上文所見“罕虜”“罕羌”也有參考意義。
“北邊”又有代郡“平邑,莽曰平胡”,漁陽郡“獷平,莽曰平獷”,右北平郡“白狼,莽曰伏狄”(29) ,地名以“平”“伏”異族“胡”“獷”“狄”取義,敵意是明顯的。又五原郡“西部都尉治田辟。有鹽官,莽曰艾虜”,顏師古注:“艾讀曰刈。”所謂“艾”,字義在于殘酷的殺戮。《大戴禮記·用兵》:“圣人之用兵也,以禁殘止暴于天下;其后世貪者之用兵也,以刈百姓,危國家。”盧辯注:“刈,翦。”王聘珍曰:“芟草曰刈。刈百姓者,視民如草芥也。”黃懷信按:“刈,猶殺也。”(30)
五、“操虜”試解
《漢書·地理志下》有關隴西郡寫道:“隴西郡,秦置。莽曰厭戎。”又寫道:“狄道,白石山在東,莽曰操虜”,顏師古注:“其地有狄種,故云狄道。”(31) 其文字涉及“戎”“狄”“虜”。
“操虜”字義難解。《漢書·西域傳下》記述了天鳳三年(16)“出西域”、“入焉耆”戰事,“戊己校尉郭欽別將兵,后至焉耆。焉耆兵未還,欽擊殺其老弱,引兵還。”莽封欽為剼胡子。《漢書·王莽傳中》則作“封劋胡子”。(32) 《說文·刀部》:“劋,絕也。從刀,喿聲。《周書》曰:‘天用劋絕其命。’”段玉裁注:“《夏書·甘誓》:‘天用劋絕其命。’……今《玉篇》:‘劋,子小切。絕也。剿同上。’……《王莽傳》:郭欽封劋胡子。又詔曰:將遣大司空征伐劋絕之矣。此用《夏書》也。”(33) 郭欽封“剼胡子”“劋胡子”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操虜”之“操”字義。郭欽攻焉耆“擊殺其老弱”情形,正是“操虜”的實例。
注:本文系2020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研究專項(“蘭臺學術計劃”)“中華文明起源與歷史文化研究專題”委托項目“中華文化基因的淵源與演進”(20@WTC004)的成果。
注釋:
(1)(32) 《漢書》卷99中《王莽傳中》。
(2) 《漢書》卷28上《地理志上》顏師古注:“王莽篡位,改漢郡縣名。”
(3) 《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
(4)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序言》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5)(13)(16)(18)(22)(23)(26) 《漢書》卷28上《地理志上》。
(6)(7)(8)(11)(14)(20)(21)(24)(29)(31) 《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
(9) 王子今:《趙充國時代“河湟之間”的生態與交通》,《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3期;《趙充國擊羌與絲綢之路交通保障》,《甘肅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
(10)(27)(3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版,第355、316,603,356、181頁
(12) 王子今:《秦漢邊政的方位形勢:“北邊”“南邊”“西邊”“西北邊”》,《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15) 《漢書》卷5《景帝紀》。
(17) 王子今:《居延簡文“臨淮海賊”考》,《考古》2011年第1期。
(19) 《后漢書》卷6《順帝紀》;王子今、李禹階:《漢代的“海賊”》,《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
(25) 《后漢書》卷38《馮琨佳》。
(28) 《史記》卷118《淮南衡山列傳》。
(30) 黃懷信主撰、孔德立、周海生參撰:《大戴禮記匯校集注》,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7—1198頁。
作者簡介:王子今,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陜西西安,710127;“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平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北京,10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