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回聲

郭宗忠

夕光湖畔，在我走近小野鴨時，它們突然撲啦撲啦地拍打著還并不硬朗的翅膀飛向了湖中。落水時激起了大大的水花，像極了剛學(xué)會游泳的孩子在河邊跳水的樣子，笨拙而可愛。

小野鴨能夠飛行，這是它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步。它們不經(jīng)意間長大了，雖稚氣未退，但是已經(jīng)可以獨自飛行，獨自上路，開始自己的人生了。

它們不再排著隊跟在媽媽身后，那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返，小野鴨們的童年也一去不返。從此，它們逐漸游離媽媽的視線，直到有一天突然展翅高飛，去遠方尋找并擁有自己的一片水域。

在那里，它們會遇到美好而浪漫的愛情，會建立一個相親相愛的家，也會有一隊小野鴨跟在它們身后。波紋里蕩漾著的，是顫動在內(nèi)心的無比自豪和幸福。

蟬聲從清晨就開始了，一直不停。我來到夕光湖畔，徑直走向我喜歡的玉桌。我用帶來的毛巾將桌面和凳面擦拭得一塵不染，天光和樹影清晰可鑒。我在清晨的玉桌前坐下，取出帶來的普洱茶和點心，放在玉桌的左上角，更重要的是，從背包里取出一本書……這個過程，是多少時日以來形成的習(xí)慣，已經(jīng)成為自然的一部分。

讀書、喝茶、看看樹木。梓樹垂下的果實像一根根長穗，寄托著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從四月底到現(xiàn)在，桑葚樹持續(xù)了將近四個月的果期，特別是那幾棵白色果實的桑葚樹，即使將近八月，依然每天都能吃到不斷成熟飽滿的白桑葚。這些桑葚，也有故鄉(xiāng)和童年的味道。因而，在這葦岸桑林的一隅，我仿佛在異鄉(xiāng)遇到了桑梓之地，那是浸染著故鄉(xiāng)情愫的情感。

湖畔的菊芋一年比一年旺盛，這應(yīng)該得益于湖中每天升騰起的霧氣。每一天的清晨，菊芋的葉片、花蕾上，都布滿密密麻麻的露珠，它們滋潤著菊芋，讓它那黃色的花朵更加水靈、飽滿。還有萱草以及芒草，它們也在湖邊安了家，越來越茂盛，洋溢著欣欣向榮的氣息。

湖水、樹木、花草、安靜的石板路、每天擦拭干凈的玉桌玉凳、清晨醒來次第開花的荇菜、盛開在湖中的蓮花……這美的自然里，是勞動者的無私付出。在這美景里，我的心也安靜下來，看每一棵樹不同的綠色，看樹葉千差萬別的形狀，看樹冠層層疊疊的起伏，那是大自然的畫筆用浸染和皴描的手法，渲染出的不同的層次。在這美景里，你的審美永無疲倦，眼光放在哪里都安適輕松。

大自然的書卷百讀不厭，它們化成了我滿心的熱愛和珍惜。置身自然，我也會放下我作為人的主觀，以客觀之身、客觀之心，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我是自然的一個客體，一棵行走的樹。

我每天這樣行走著，與遇到的百脈根的花一次次相遇。我們逐漸成了相互致意的朋友。這里的，那里的，它們遠離著，不在一起，卻有一樣的血脈和黃色的花蕾，仿佛精心裝飾的大地別在胸口的別針。

當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暉沉入夕光湖中，第一顆星出現(xiàn)了。在通往稻田的路徑邊，很久不見的螢火蟲在草地上一閃一閃，那是夜行的孩子點起了它的小橘燈。燈光忽明忽暗，戴著夢幻的面紗，給你銀河遙想的神奇。

這樣的小徑和夜晚，一直延伸至稻田里。你聽，此起彼伏的蛙聲，蛐蛐一夜都不停地鳴叫，還有那棵梨樹上偶爾響起的蟬鳴。抬頭，望見北斗七星——這萬籟俱寂的夏夜，好像并不曾在這里，它一直在故鄉(xiāng)，在老家的池塘邊，在奶奶呼扇呼扇的蒲扇里，在大爺鋪展在場院里的草席上，在單身漢慶江講述的“三俠”“五義”中，在與伙伴兒們瘋跑的游戲間。那些明明滅滅的煙火和半明半暗的蚊香，是夏夜的煙火氣。蚊香是我眼看著慶恭爺爺用栗子花穗編成的，一掛一掛，曬干了只待夏夜的來臨，像一年里的一種儀式。干凈的花穗，迷人的香味，既熏跑了蚊子，又成為老人們點旱煙的火苗。它們明明滅滅，似乎天上的星星也是被這樣吹亮的。星星高遠，只在想象里，而這蚊香的點點火星和老人煙鍋里的火星，是親近的，也是親切的。它們是夏夜的守護神，直到天空呈現(xiàn)出稀薄的亮色，這些火星才隨著老人們回家。那煙袋鍋里的星星被磕打出來，迎著風的一面突然閃亮一下，然后像星星一樣全部消逝在逐漸亮起來的天空中，只留下那顆耀眼的啟明星，伴隨著黎明的雞叫，宣告一個夏夜的結(jié)束。

此刻，我倚在夕光湖北岸的玉桌上。已經(jīng)夜深人靜，我打開照明燈，燈光比從前亮了許多，卻再沒有了那些煙袋鍋和蚊香里火星一般的溫情。

人會一天天長大，會離開故鄉(xiāng)和童年。那些夏夜雖然離開了很久，但是，當我偶爾抬頭，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無論身在哪里，心里總會想起那遙遠夏夜里，伙伴兒們跑過胡同時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