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華
摘? 要:東晉著名史學家常璩所著《華陽國志》,是我國現存較早且較完整的方志史書,為研究中國古代西南地方史和西南少數民族史以及巴蜀地區文明提供了重要史料。《華陽國志》將歷史、地理、人物三者有機結合,比較完整地展示了古代西南地區的歷史風貌與文化全貌,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和史學價值。常璩堅持“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對史料加以“審慎批判”,力求使《華陽國志》成為一部“信史”。《華陽國志》具有“詳今略古”“經世致用”“尊重一統”“重視女性”等特點,獲得了后人的廣泛好評。
關鍵詞:常璩;《華陽國志》;內容;價值;特點
中圖分類號:K29;I207.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4-342(2023) 05-54-15
常璩是東晉時期的著名史學家,是彪炳青史的歷史文化名人。常璩所著《華陽國志》,是我國現存較早且較完整的方志史書,為研究中國古代西南地方史和西南少數民族史以及巴蜀地區文明提供了重要史料,“于地方史中開創造之局”①。《華陽國志》將歷史、地理、人物三者有機結合,比較完整地展示了古代西南地區的歷史風貌與文化全貌,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和史學價值,“其書有義法,有條貫,卓然著作之林”②。
一、作者簡介
因《晉書》無常璩傳記,故后人對常璩的生平事跡知之不詳。鉤稽相關史料,常璩的家世、事跡、著述大致如下:
(一)生平
常氏為蜀郡江原縣(今四川崇州市)的世家大族、文化家族,“江原縣,……東方常氏為大姓”③。自后漢迄晉,常氏世代為官,兼而讀書著述。這對常璩產生了重要影響。
根據《華陽國志·后賢志》記載,常璩的族曾祖常廓是飽學之士,“以明經著稱”;常璩的族曾叔祖常勖,“治《毛詩》《尚書》,涉洽群籍,多所通覽”①;常璩的族祖常騫,“治《毛詩》、三禮,以清尚知名”②;常騫族弟、常璩族祖常寬,“治《毛詩》《三禮》《春秋》《尚書》,尤耽意大《易》,博涉《史》《漢》,強識多聞”③,撰有《蜀后志》及《后賢傳》,又續陳壽《益部耆舊傳》作《梁益篇》。
常璩(約291-361)④,字道將,蜀郡江原縣小亭鄉(今四川省崇州市三江鎮)人。出身仕宦書香大族,幼時家道敗落。四世紀初,因蜀地動亂,常氏以常寬為首領,從杜弢等東走荊湘。常璩“時尚幼,家較貧,未能遠徙,隨族結塢,附青城范長生以自存”⑤,并且很有可能跟隨范長生讀書學習⑥。
常璩少好學,遍讀先世遺書,頗負才名。初仕成漢李雄,為文書小吏。成漢李勢時,官至散騎常侍。史書記載,常璩曾任成漢史官,故與常璩同時代的孫盛稱常璩為“蜀史”⑦。
根據史書記載,成漢李雄時,嘗“興學校,置史官”⑧。常璩在成漢任史官時,有機會翻閱宮中典籍和檔案,并先后撰有《梁益二州志》《巴漢志》《蜀志》《南中志》《漢之書》等書多種,也為日后完成《華陽國志》創造了條件。
東晉永和三年、成漢嘉寧二年(347),桓溫統率大軍伐蜀,兵臨成都城下,“(李)勢眾惶懼,無復固志”。中書監王嘏、散騎常侍常璩等勸李勢降晉,后為李勢接受,“(李)勢尋輿櫬面縛軍門,(桓)溫解其縛,焚其櫬,遷(李)勢及弟(李)福、從兄(李)權親族十余人于建康,封(李)勢歸義侯”⑨。
桓溫滅李特后,曾“停蜀三旬”,并“舉賢旌善”,“偽尚書仆射王誓、中書監王瑜(按:當作‘王嘏)、鎮東將軍鄧定、散騎常侍常璩等,皆蜀之良也,并以為參軍,百姓咸悅”⑩。
在桓溫平蜀后,常璩隨至建康(今江蘇南京)。因“江左重中原故族,輕蜀人”?,常璩等人受到中原、江左士大夫的歧視與輕視,故在東晉王朝得不到重用。因此,常璩遂不復仕進,而是心懷幽憤,勉力寫作,撰著《華陽國志》。
常璩的這種心境,嘗流露于筆端,“流離困瘵,方資腐帛于顛墻之下,求余光于灰塵之中”①。今人任乃強認為,常璩之作《華陽國志》,“其主旨在于夸詡巴蜀文化悠遠,記述其歷史人物,以頡頏中原,壓倒揚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誚藐”②,可謂“同情理解”者流。
(二)著述
根據《隋書·經籍志二》《舊唐書·經籍志上》《新唐書·藝文志二》等史志目錄記載,常璩的著作除《華陽國志》十二卷外,還有《漢之書》(又名《蜀李書》)十卷、《蜀平記》十卷、《蜀漢偽官故事》一卷等。
《蜀漢偽官故事》所記述的是三國蜀漢政權的歷史,《蜀平記》所記述的是桓溫平蜀之事。由《隋書》《舊唐書》《新唐書》的著錄來看,《蜀平記》和《蜀漢偽官故事》亡佚得很早,到唐初修《隋書》時,就已經看不到了。
《漢之書》所記述的是成漢政權的歷史。《漢之書》后入晉秘閣,改名為《蜀李書》(《史通·外篇·古今正史》)。《漢之書》早已失傳(大約亡佚于唐末、五代),僅存《經典釋文》《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書所引佚文數條,有清人湯球輯佚本。
《漢之書》在當時頗有名氣,頗受時人重視。北魏史家崔鴻撰《十六國春秋》,各國史“草構悉了,唯有李雄《蜀書》,搜索未獲,闕茲一國,遲留未成。去正光三年(522),購訪始得,討論適訖”③,方才得以寫出《蜀錄》,完成《十六國春秋》。所謂“李雄《蜀書》”,《魏書》又稱之為“常璩所撰李雄父子據蜀時書”④,說明實即《蜀李書》。
(三)影響
常璩是四川的歷史文化名人,也是中國的歷史文化名人。1999年,在四川省崇州市城區中心廣場上,安放了一尊新塑的常璩銅像。銅像為站像,高3.08米,重1.5噸。常璩一手握毛筆,一手執《華陽國志》,眼望遠方,蹙額凝思。2020年,第二批四川十大歷史名人出爐,常璩榜上有名。在四川崇州市,還建有常璩紀念館、常璩文獻館、華陽國志館,表達了故鄉人民對常璩的敬仰和紀念。
二、《華陽國志》介紹
(一)成書與內容
《華陽國志》寫作于常璩歸附東晉之后。撰寫時間約在永和四年(348)秋至永和十年(354)間⑤。《華陽國志》初稱《華陽國記》或《華陽記》,后定名為《華陽國志》。
常璩在《華陽國志》中對其記事的時間與空間范圍有所界定。
就時間而言,《華陽國志·序志并士女目錄》:“肇自開辟,終乎永和三年,凡十篇,號曰《華陽國記》。”①《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永和三年,從征西于山陽戰死也。”②也就是說,《華陽國志》所記載的時間上起巴、蜀二國的傳說時期,下至東晉穆帝永和三年(347)成漢政權的滅亡。
就空間而言。《華陽國志·巴志》引《洛書》:“華陽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國則巴、蜀矣。”③《華陽國志·蜀志》:“地稱天府,原曰華陽。”④《華陽國志·序志并士女目錄》:“實司群望,表我華陽。”⑤所謂“華陽”,指的是華山以南的地區,其地屬于《禹貢》九州之梁州。《尚書·禹貢》:“華陽、黑水惟梁州。”⑥也就是說,《華陽國志》所記載的空間包括今四川、重慶、云南、貴州四省市以及甘肅、陜西、湖北部分地區。
《華陽國志》分為“巴志”“漢中志”“蜀志”“南中志”“公孫述劉二牧志”“劉先主志”“劉后主志”“大同志”“李特雄期壽勢志”“先賢士女總贊”“后賢志”“序志并士女目錄”,共十二卷,約十一萬字。《華陽國志》的卷一至卷四類似于“地理志”,記述梁、益、寧三州地理與古史。卷五至卷九類似于“編年史”,記述公孫述以來割據蜀地者的歷史。卷十至卷十二則類似于“人物志”,記述巴蜀人物。
一般認為,《華陽國志》一至四卷的四志(《巴志》《漢中志》《蜀志》《南中志》),是全書的精華部分,“其為歷世所稱道與引用者,大抵不出前四卷”⑦。此四志不但內容翔實,而且體例嚴整,完全自成體系。其實,后八卷亦斐然成章、價值可觀。
(二)價值與影響
1.價值
(1)寶貴的史料價值
《華陽國志》取材廣博、選材審慎,內容豐富、記載真實,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華陽國志》記載了西南地區的歷史地理、自然地理、經濟地理、人文地理以及行政區劃、地理沿革等,內容較正史的《地理志》更為詳博。比如,關于李冰在蜀中興修水利(都江堰、郫江、檢江、文井江等),《華陽國志》的記載便遠較《史記》和《漢書》詳細而全面。
《華陽國志》關于民族、風俗、神話、傳說、歌謠以及物產、礦產、農業、科技、宗教等方面的記載,也是頗為可貴的。如關于鹽井、火井、道教的記載,便是彌足珍貴的資料。
即使是《華陽國志》所敘述的蜀漢史事,亦較《三國志》為詳。比如,關于諸葛亮平定南中,《三國志·蜀書》僅有寥寥數語,裴松之注也是語焉不詳,而《華陽國志》則有長篇論述。再比如,《華陽國志》關于兩晉時期蜀中史事的記載,亦較他書更為詳細、更為真實。因為常璩在寫作兩晉蜀事時,不僅利用了成漢的檔案資料,而且結合了自己的親身經歷,而這些都是第一手資料。“可以說,后人之得以比較具體地了解成漢的歷史,首先應當歸功于常璩。”①
因此,范曄撰《后漢書》、李膺撰《益州記》、裴松之注《三國志》、酈道元注《水經》、李賢與劉昭注《后漢書》,以及唐修《晉書》、司馬光撰《資治通鑒》,都大量取材于《華陽國志》。后人研究西南歷史文化、撰寫云貴川地方史,在史料上都離不開《華陽國志》。也就是說,《華陽國志》是名副其實的案頭必備之書。
《華陽國志》所具有的重要史料價值,是世人有目共睹,也是有口皆碑的。比如,今人王仲犖說:“(《華陽國志》)敘述有法,材料豐富,是研究西南地方史和西南少數兄弟族以及蜀漢、成漢政權的較好史書,有很高的史料價值。”②
(2)不朽的體例創新
在方志編纂史上,《華陽國志》是有開創之功的,并且具有光輝的典范作用,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成就之一。
《華陽國志》以前的方志,往往將歷史、地理、人物三者割裂開來,各寫一面,結果只能反映地方歷史文化的一個側面,而不能反映其全貌,這無疑是一個明顯的不足與缺陷。《華陽國志》將歷史、地理、人物三者有機結合起來,比較完整地展示了古代西南地區的歷史風貌與文化全貌。
《華陽國志》在方志編纂體例上的創新與實踐,今人不吝筆墨、一再表彰,“從內容來說,(《華陽國志》)是歷史、地理、人物三結合;從體裁來說,(《華陽國志》)是地理志、編年史、人物傳三結合。這兩個三結合構成了《華陽國志》的一個顯著的特點,這也是中國方志編纂史上的一個創舉”,“這是常璩對中國方志編纂學的一個重要貢獻”③;“常璩開創地方志新體例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④。
2.影響
《華陽國志》問世之后,可謂好評如潮、佳評不斷。茲僅舉唐人、宋人、近人、今人的評價為例,如唐人劉知幾(661—721)云:九州土宇,萬國山川,物產殊宜,風化異俗,如各志其本國,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荊州記》、常璩《華陽國志》、辛氏《三秦》、羅含《湘中》。此之謂地理書者也。……郡書者,矜其鄉賢,美其邦族。施于本國,頗得流行;置于他方,罕聞愛異。其有如常璩之詳審,劉昺之該博,而能傳諸不朽,見美來裔者,蓋無幾焉。⑤
宋人呂大防(1027-1097)認為,“蜀記之可觀,未有過于此者”①。宋人李認為,《華陽國志》是“有補于史家者流”②。
近人梁啟超(1873—1929)說:“晉常璩《華陽國志》為方志之祖,其書有義法,有條貫,卓然著作之林。惟通行明刻本缺兩卷。他刻雖補足,而訛舛殆不可讀。嘉慶間廖氏刻本,乃顧澗薲據宋元豐呂氏、嘉泰李氏兩本精校,自此始有善本。”③
當代學者任乃強(1894-1989),更是將《華陽國志》與《史記》《資治通鑒》相媲美,“正史幾十種,人莫不推司馬遷《史記》為典型。編年史幾十種,莫不推司馬光《通鑒》為典型。地方志幾百種,莫不推《華陽國志》為典型”④。他還說:“一書而兼備各類,上下古今,縱橫邊腹,綜名物,揆道度,存治要,彰法戒,極人事之變化,窮天地之所有,匯為一帙,使人覽而知其方隅之全貌者,實自常璩此書創始。此其于地方史中開創造之局,亦如正史之有《史記》者。”⑤任乃強盛贊《華陽國志》“為地方史一鴻篇巨制”⑥。
筆者曾經指出,在史學方面,蜀學特別注重“文獻之傳”,尤其重視“通觀明變”⑦。毫無疑問,《華陽國志》就是“文獻之傳”,而常璩亦能“通觀明變”。
(三)特點與缺點
1.特點
(1)秉筆直書,恪守實錄精神
“秉筆直書”,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之一,并且是極其難能可貴的史學精神之一。《史通·外篇·惑經》:“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如董狐、南史、司馬遷,便是其中的輝煌表率。董狐、南史“不避強御”⑧“書法不隱”⑨,是為“良史”。司馬遷所作《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⑩。
“秉筆直書”,這也是常璩所堅持的原則與精神。此中旨義,即《華陽國志·序志并士女目錄》“撰曰”所說“以副直文,為實錄矣”?。《華陽國志·序志》又云:“博考行故,總厥舊聞。班序州部,區別山川。憲章成敗,旌昭仁賢。抑絀虛妄,糾正謬言。顯善懲惡,以杜未然。”①所謂“抑絀虛妄,糾正謬言”,亦即排斥荒誕無稽,糾正荒謬之言,堅持秉筆直書的實錄精神。
(2)取材廣博,堅持審慎批判
常璩撰寫《華陽國志》所使用的資料,大致可以一分為三:一部分是傳世文獻資料,一部分是宮廷檔案資料,還有一部分來源于他的實地調查與采訪資料。常璩使用的傳世文獻,有《尚書》《左傳》《史記》《漢書》《東觀漢記》 《三國志》以及《蜀本紀》《蜀后志》《后賢傳》《巴蜀耆舊傳》《益部耆舊傳》等。書中所說的“長老言”②“長老傳言”③,便是實地調查與采訪資料。《華陽國志》所記載的兩晉史事,部分內容實屬常璩所親聞、親見、親歷者,此即《華陽國志·大同志》所說“第璩往在蜀,櫛沐艱難,備諳諸事”④。
對于前人的著作,包括像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陳壽《三國志》這樣的名家名作,常璩亦不迷信、不盲從,審慎批判,擇善而從。對于廣為流傳的說法,如“萇弘之血變成碧珠”“杜宇之魄化為子鵑”⑤,常璩也予以批駁糾正,并不盲目信從。正因如此,《華陽國志》獲得了后人的廣泛好評。
唐人劉知幾云:“九州土宇,萬國山川,物產殊宜,風化異俗,如各志其本國,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荊州記》、常璩《華陽國志》、辛氏《三秦》、羅含《湘中》。……其有如常璩之詳審,劉昺之該博,而能傳諸不朽,見美來裔者,蓋無幾焉。”⑥明人李一公《重刻華陽國志序》說:“其文古,其事核,其義例深嚴,足備勸懲,昭法戒,骎骎良史才也。”⑦
(3)詳今略古,重視當代史事
“詳今略古”,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之一。歷代的史家與史官,多能恪遵這一傳統。漢代史家司馬遷、班固,便是個中顯例。比如司馬遷的《史記》,“雖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余載而已”⑧。
常璩在寫作《華陽國志》時,自覺師法司馬遷、班固,也遵守了“詳今略古”這一傳統。誠如《華陽國志·后賢志》所說:“是以史遷之記,詳于秦、漢;班生之書,備乎哀、平,皆以世及事邇,可得而言也。”⑨以篇幅而論,《華陽國志》總共十二卷,后八卷所記述的都是近代史和當代史,占了全書三分之二的篇幅;而前四卷雖然貫通古今,但所重視的仍然是近代史和當代史。
(4)經世致用,考稽存亡成敗
在常璩看來,撰寫歷史著作,并非“為寫作而寫作”,而應該“通古今之變”,應該有現實關懷,應該有道德關切,并且要識“古”而鑒“今”。此即《華陽國志·序志》所說:“夫書契有五善:達道義,章法式,通古今,表功勛,而后旌賢能。”①
誠如《華陽國志·序志》所說:“憲章成敗,旌昭仁賢。……顯善懲惡,以杜未然。”②即注重從歷史的成敗與存亡中吸取經驗教訓,以為后世永遠的借鑒。同時,褒揚歷史上的仁賢之士,彰善懲惡,以杜絕于未然。
常璩筆下的敗亡例證,前有公孫述、劉焉、劉璋,后有成漢李氏。此即《華陽國志·序志》所說:“夫恃險憑危,不階歷數,而能傳國垂世,所未有也。故公孫、劉氏以敗于前,而諸李踵之,覆亡于后。天人之際,存亡之術,可以為永鑒也;干運犯歷,破家喪國,可以為京觀也。”③
(5)尊重一統,擁護國家統一
在《華陽國志》的《巴志》《蜀志》中,常璩將巴蜀的歷史與黃帝、大禹掛鉤,認為巴蜀古族源出黃帝,“五帝以來,黃帝、高陽之支庶世為侯伯。及禹治水,命州巴、蜀,以屬梁州。禹娶于涂山”④,“巴國遠世則黃、炎之支封,在周則宗姬之戚親”⑤,“至黃帝,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是為帝顓頊;封其支庶于蜀,世為侯伯,歷夏、商、周”⑥,“故上圣則大禹生其鄉,媾姻則黃帝婚其族”⑦。
遠古洪荒,無由稽考,姑且存疑⑧。但常璩如此寫作與表述,確實與其“大一統”思想一脈相承。誠如任乃強所說:“常璩此書,純用中原文化之精神,馳騖于地方一隅之掌故,通其痞隔,暢其流灌,使中土不復以蜀士見輕,而蜀人亦不復以中土為遠。唐宋以降,蜀與中原融為一體,此書蓋有力焉。此就掌握地方特殊性與全國一致性相結合言,常氏實開其先河者。”⑨
常璩鞭撻公孫述、趙廞居心叵測而圖謀割據,暗諷成漢李氏割據一方而胡作非為,確實是其擁護國家統一的“大一統”思想的透露與展示。對于在分裂割據下的民不聊生、生靈涂炭,常璩是有目共睹,而且是深惡痛絕。誠如《華陽國志·序志》所說:“李氏據蜀,兵連戰結。三州傾墜,生民殲盡。府庭化為狐貍之窟,城郭蔚為熊羆之宿。宅游雉鹿,田棲虎豹。平原鮮麥黍之苗,千里蔑雞狗之響。丘城蕪邑,莫有名者。嗟乎三州,近為荒裔。桑梓之域,曠為長野。反側惟之,心若焚灼。”①
常璩不但在書中高揚“大一統”精神,而且順應時勢、身體力行,為促進國家統一做出了貢獻。在桓溫兵臨城下時,王嘏、常璩等勸李勢歸降晉朝。李勢采納了勸諫,“輿櫬面縛軍門”②,向桓溫投降,從而結束了分裂割據的局面。
(6)重視女性,分傳諸郡賢女
常璩是第一個將一方婦女(“人女”)與同地士人(“人士”)相提并列而為她們作傳的史家,開創了地方史志為婦女立傳的體例,完善了地方志的結構,對后世的地方志寫作產生了深遠影響。③
并且,這些“人女”傳記與“人士”傳記一樣,文字簡潔,文辭典雅,語言華美。誠如劉知幾《史通·內篇·補注》所說:“既而史傳小書,人物雜記,若摯虞之《三輔決錄》,陳壽之《季漢輔臣》,周處之《陽羨風土》,常璩之《華陽士女》,文言美辭列于章句,委曲敘事存于細書。”④
在《華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中,常璩為蜀郡、巴郡、廣漢郡、犍為郡、漢中郡、梓潼郡、江陽郡的53位普通婦女立傳書寫,歌頌她們的美德、貞節、家教、勤勞。常璩如此而為,自然有其深思熟慮,并且頗有“男女平等”的意味。用常璩自己的話說,“忠臣孝子,烈士賢女,高劭足以振玄風,貞淑可以方蘋蘩者,奕世載美”⑤,意即“忠臣孝子”與“烈士賢女”可以“奕世載美”。
2、缺點
(1)體例上的缺點
如果按照后世的方志標準衡量,《華陽國志》存在著一些缺陷與不足。比如,全書沒有圖(如天文圖、輿地圖),許多門類(如賦役、職官、禮俗、藝文等)亦付闕如。
因此,針對《華陽國志》的無圖缺陷,任乃強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劉琳的《華陽國志校注》⑥,都補充了若干幅地圖,體現了“左圖右史”的傳統。
(2)內容上的錯誤
無需回避的是,出于主客觀方面的諸多原因,《華陽國志》在內容記載上出現了諸多偏差,甚至是錯誤。關于這些方面的偏差與錯誤,我們不能苛求作為古人的常璩,謂之“瑕不掩瑜”可也。
(3)思想上的局限
通語云,“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⑦,此誠顛撲不破之真理也。常璩不能脫離他那個時代,我們也不能脫離我們這個時代,此勢之必然與理之當然。
關于常璩及其《華陽國志》,此前的學習者、研究者、評論者,都不約而同地指出,“這部書不可避免地包含著不少封建的糟粕”,“他的歷史觀是唯心主義的天命觀和英雄史觀”,“在《華陽國志》中有不少三綱五常的腐朽說教和讖緯迷信的荒誕宣傳”①;“由于時代的局限和階級的局限,《華陽國志》也存在不少缺點。對屬于地主階級的‘耆舊‘先賢‘大姓‘顯宦,他們的仕宦言行,往往不厭其詳地加以載述。還有,因為它是一部地方性的通史,有時不免流露出地方民族主義的色彩”②。
在筆者看來,對于常璩及其《華陽國志》,我們應該抱以“了解之同情”③,我們應該加以“善意同情的理解”④。如此,對于常璩及其《華陽國志》才能“設身處地”地“感同身受”⑤。誠如任乃強所說,“凡此數失,大多由于歷史時代所局限,殆為封建史學家共同之缺點,未足引為深責”⑥。
(四)著錄與版本
1.著錄
《華陽國志》成書之后,歷代的史志目錄、公私目錄均有著錄。
(1)史志目錄
《隋書·經籍志二》:“《華陽國志》十二卷,常璩撰。”⑦入史部霸史類。
《舊唐書·經籍志上》:“《華陽國志》[十]三卷⑧,常璩撰。”⑨入史部雜偽國史類。
《新唐書·藝文志二》:“常璩《華陽國志》十三卷。”⑩入史部偽史類。
《宋史·藝文志二》:“常璩《華陽國志》十卷。”?入史部別史類。
《宋史·藝文志三》:“常璩《華陽國志》十二卷。”?入史部霸史類。
(2)公私目錄
劉知幾《史通·外篇·古今正史》:“(常)璩又撰《華陽國志》,具載李氏興滅。”①
鄭樵《通志·藝文略》:“《華陽國志》十二卷,晉常璩撰。以巴漢風俗及公孫以后據蜀者各為之志。”②入史部霸史類。
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二十七》:“《華陽國志》十二卷(一云二十卷)。”③入偽史類。
王應麟《玉海》卷四十七:“偽史類:《華陽國志》至《三十國春秋》,一十七家,二十七部,五百四十二卷。”④入偽史類。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七:“《華陽國志》十二卷。”⑤入偽史類。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華陽國志》二十卷。”⑥入雜史類。
高似孫《史略》卷五:“《華陽國志》十二卷。晉常璩。志巴、漢風俗,公孫以后據蜀事。”⑦入霸史類。
《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十六:“《華陽國志》十二卷、《附錄》一卷。”⑧入史部載記類。
2.版本
在北宋之時,《華陽國志》仍然是完本。到南宋之時,《華陽國志》已經殘缺不全。后世所流傳的《華陽國志》,是一部經歷代人士校勘、校改、刪補的殘缺本。
目前所知的《華陽國志》的最早刻本,是北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成都府尹呂大防的刻本,是為呂本。呂本所據非善本,亦未加校勘。此刻本早已失傳,僅有呂序留存。
至南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邛州知州李(著名史學家李燾之子)因舊本“刓缺愈多,觀者莫曉所謂”⑨,于是“摭兩漢《史》、陳壽《蜀書》《益部耆舊傳》互相參訂”⑩,加以校正,重刊《華陽國志》,是為嘉泰本(李本)。這是《華陽國志》的最早刊行之整理本。嘉泰本(李本)行而呂本遂廢。明清以來刊印的《華陽國志》,所使用的祖本都是嘉泰本(李本)。
明、清時期的重要刻本,有下列數種:
(1)嘉靖甲子(1564)成都劉大昌刻本(劉本)。因劉大昌無校訂此書之力,故所保存宋刻原文最多,而此恰好形成該刻本的一大優點。
(2)嘉靖甲子蒲州張佳胤刻本(張本)。張本以呂本為藍本,改動原文之處頗多。這是現存最早的一個刻本,但傳世極少,故可謂珍秘。
(3)嘉靖中錢穀手鈔本(錢本)。錢本所鈔為李刻本,“藉錢氏此鈔,獲于今日識見李刻形制,為益甚大”①。
(4)乾隆通州李調元輯刻《函海》本(《函海》本)。《函海》本“校勘工作甚細致,態度矜慎”,忠實著錄各家批注,亦不妄改文字,多有“遠勝宋明諸刻之處”②。
(5)嘉慶甲戌(1814)廖寅南京刻本(廖本)。
(6)成都志古堂翻刻題襟館本及顧觀光《校勘記》(志古堂本)。
學界普遍認為,廖寅(1752—1824)刻本出自顧廣圻(1766—1835,或1770—1839)之手,最為精審。其實,顧廣圻因“矜負意氣,頗與廖不愜洽”,故“中途辭去”,而“終其業者實為顧槐三”③。客觀而言,廖本既有優點,也有缺點。“廖本勝于以前諸本之處,耑在于校勘”,“其校勘態度之審慎,見解之精辟”見諸全書,“其缺點在于未多征集異本參校”,“故著力雖多,取信不足,較之《函海》,互有短長”④。
另外,李勇先、高志剛主編的《華陽國志珍本匯刊》(成都時代出版社2014年版)、李勇先主編的《華陽國志珍本匯刊續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收有明、清、民國刊本30種,便于讀者查考。
(五)整理與研究
不無遺憾的是,作為經典方志、重要典籍、歷史名著的《華陽國志》,在其成書1600年之后,竟然沒有一部完整的校注本。直至20世紀80年代以后,這一局面才被打破。
今人整理研究《華陽國志》的重要著作,一是任乃強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二是劉琳的《華陽國志校注》(巴蜀書社1984年版)、《華陽國志校注》(成都時代出版社2007年修訂版)、《華陽國志新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二書被學者譽為《華陽國志》“劃時代的兩部整理研究專著”,是20世紀《華陽國志》“整理研究的杰作”,將《華陽國志》的“整理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⑤。《華陽國志校補圖注》1991年獲全國首屆古籍整理一等獎,1993年獲全國首屆國家圖書獎,可謂實至名歸。
除此之外,汪啟明、趙靜的《華陽國志譯注》(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也值得在此一提。與《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和《華陽國志校注》不一樣的是,《華陽國志譯注》“意在盡量忠實于原文的箋釋、疏通與譯解,不注重于考釋和引證”,“注重語詞的箋釋,即傳統小學之訓詁學意義的訓釋,不以考釋史實、地理為主”⑥。《華陽國志譯注》是《華陽國志》問世以來的第一部全譯本,是帶有普及性質的一個讀本。
當然,誠如俗話所說,“人無完人,書無完書”。毋庸置疑的是,以上三書的未安之處仍有不少,甚至還存在諸多錯誤。2020年1月,筆者接受中華書局的邀請,負責“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俗稱“三全本”叢書)之《華陽國志》的寫作。“三全本”《華陽國志》的整理凡例,大略如下:
1.)底本與校勘
本次校勘,以廖寅題襟館本為底本,充分吸收任乃強、劉琳等人的校勘成果。對于一些散見的校勘成果,本書也留意借鑒和注意吸收,在注釋中用“按”的形式。依據叢書體例,對底本中的一些明顯錯誤徑改,不出校記。引用他人學術成果處,在注釋中予以說明。
比如,《華陽國志·巴志》的“弜頭虎子”,《蠻書》卷十引《華陽國志》作“一名弦頭”。任乃強、劉琳于此均不取,仍保留原文“弜頭虎子”,本書亦如此。“弜”字讀音,《華陽國志新校注》作qiǎng①,《華陽國志譯注》作jiàn②,《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作jiànɡ(同“強”姓發音)③,本書認為其讀音當作jiànɡ。
再如,《華陽國志·南中志》的“孔雀常以二月來翔,月余而去”,任乃強認為“二月”當作“六月”④。任說于意為優,因二月天氣尚涼,孔雀不可能“來翔”。但因任說無版本依據,故筆者僅在注釋中予以說明。
又如,《華陽國志·后賢志》的“克復江陽”,底本作“克復江陵”,任乃強、劉琳認為當作“克復江陽”⑤。筆者認為可從,故改作“克復江陽”。
為免煩瑣,本書對于各本的異文沒有一一羅列,僅擇要注明重要的異文,尤其是影響理解的異文。
比如,《華陽國志·巴志》的“刊山”,廖本作“刊山”,其他諸本或作“邗山”。因此山不可考,故本書標出異文,以便供讀者參考。
再如,《華陽國志·蜀志》說益州“戶:夷、晉二十四萬”,廖本作“二十二萬”。戶口數字是重要數字,但因《蜀志》脫漏三郡,無法統計具體數字,故本書保留了異文。
又如,《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的“太史令韓約”,諸本或作“韓豹”,或作“韓約”,《晉書·李班載記》亦作“韓豹”。因無法判斷何者為正,故本書保留了異文。
2.)題解與分段
(1)題解
本書的“題解”,以卷次為單位,逐卷撰寫“題解”。“題解”的內容,以內容概括為主,同時點明寫作大旨,并做適當評價。
(2)分段
《華陽國志》傳世各本的正文均分段,但其分段不盡恰當。因此,任乃強、劉琳對原文均做了重新分段、標點。本書吸收了任乃強、劉琳的分段、標點成果,并且做了調整。又,為便于讀者閱讀,本書將一些過長的段落進行了細分。
3.)注釋與譯文
(1)注釋
本書的注釋,以語文詞匯的訓詁解釋、人物和著作的簡單介紹、地名的淵源梳理、事件來龍去脈的簡介為主。
在進行注釋時,適當引證相關文獻依據和實物證據。同時,對于比較重要的具有參考價值的不同看法,本書也適當加以介紹,可謂“多聞闕疑”“多見闕殆”①。
筆者本次譯注《華陽國志》,注意吸收已有的譯注成果、研究成果以及已有的出土文獻和考古資料。筆者特別注意吸收已經公布的新資料及其研究成果,尤其是出土資料,如甲骨文、金文、簡帛等出土文獻資料和先秦、秦漢、三國、兩晉等出土考古資料。這是對王國維(1877-1927)“二重證據法”的自覺恪守②。
如,兩周銘文(利簋、公盨、秦公簋、楚公逆鎛、楚公逆鐘、叔尸鐘、嬭加編鐘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容成氏》、湖北江陵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四川出土的漢代官印、云南晉寧河泊所遺址新發現的漢代封泥等出土文獻資料,以及重慶涪陵小田溪墓群、重慶忠縣中壩遺址、重慶云陽舊縣坪遺址“漢巴郡朐忍令廣漢景云碑”、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四川成都金沙遺址、四川渠縣城壩遺址、四川滎經鑄錢遺址、四川蒲江縣鹽業遺址與冶鐵遺址、四川涼山石棺葬與大石墓、四川出土的漢代畫像磚、云南晉寧石寨山古墓群、貴州赫章可樂遺址等出土考古資料。在對《華陽國志》中所出現的地名進行注釋時,力求對地名進行準確的古今對照,特別注意依據最新的行政區劃進行對應,以方便當代讀者查對和理解。
需要說明的是,為了便于讀者閱讀和使用,本書在對一些語文詞匯進行注釋時,前后有所重復。如此處理,其目的在于減免讀者的翻檢之勞。在對一些人名、地名、書名等進行注釋時,則參考使用了“互見法”,提示讀者“參看某篇某注”,如“參看《華陽國志·巴志》注”“參看《華陽國志·蜀志》注”“見本卷上文注”等。
(2)譯文
《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卷六評價《華陽國志》,“文詞雅典,具有史裁”。常璩在寫作《華陽國志》時注意遣詞煉句,全書以散文為主,不時間以駢文,確實具有“文詞雅典”的特色。因此,傳情達意地翻譯這部著作的文義,而且傳神寫照地展現這部著作的韻味,這確實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并且具有挑戰性。這不但需要嚴復(1854—1921)所說的“信達雅”③,而且需要賀麟(1902—1992)所說的“藝術工力”①。于此,筆者有過專門論述②。
本書的譯文,以直譯為主,力求做到“信”和“達”。同時,為了便于讀者理解,適當增加了一些說明性的文字。在直譯無法理解時,通過在注釋和譯文中添加少量輔助性的說明文字,以幫助讀者理解。在白話翻譯時,嘗試譯出原文語言的韻味和情感等,此即金岳霖(1895—1984)所說“譯味”③。
常語云,“后出轉精”,后人掌握有數量更多的史料、技術更精的圖譜,這是常璩那個年代所不能同日而語的。本次所推出的“三全本”《華陽國志》,只是一個階段性的讀本。書中不足之處,歡迎讀者朋友們批評指正。
(責任編輯:劉曉紅)
A Narrative and Commentary on Chang Qu and Chronicles of Huayang
Peng Hua
(Institute of Classical Literature Studie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4)
Abstract: Chronicles of Huayang, written by Chang Qu who was a famous historian in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was an earlier and more complete local chronicle history book in China and provided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ancient southwest China, the history of southwest ethnic minorities and the civilization of Bashu region. Chronicles of Huayang organically combined history, geography and characters, and displayed the historical features and cultural panorama of the ancient southwest region in a relatively complete way, which had extremely high historical data value and historical value. Chang Qu insisted on the spirit of “realistic writing” the present and “critical reviewing”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made every effort to make Chronicles of Huayang as the “credible history”. Chronicles of Huayang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etailing the present and omitting the past”, “being practical”, “respecting the unity” and “attaching much importance to women”, and had won wide acclaim from later generations.
Key words: Chang Qu; Chronicles of Huayang; content; value; characteris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