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海南島攻略作戰的南海圖謀

溫小平

近年來，學術界對日軍侵占海南及在南海的擴張問題形成了一些研究成果(1)參見宓汝成、王禮琦《日本侵占海南島和海南島人民的抗日斗爭》，《抗日戰爭研究》1992年第1期；周俊《1930年代中后期的遠東國際關系與日本海軍的戰略選擇——以海南島作戰為中心》，《戰略與管理》2016年第4期。等，但現有成果并沒有將海南島和南海諸島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分析。從歷史來看，在近代日本對外侵略擴張中，南海成為其“南進”和戰略物資回援的必經通道。日軍策劃以海南島為中心的南海侵略圖謀，借鑒侵占中國臺灣經驗對海南島實施占領，并將其作為“南方海外殖民地”的關鍵一環加以統合。

一、日軍侵占海南島的南海圖謀

在近代日本積極推動對外侵略擴張過程中，逐漸形成“北進”和“南進”戰略。日本占領臺灣后，著手以臺灣為基地向南擴張。(2)長谷部茂「「南進基地臺灣」構想の変遷と井出季和太の業績」、『國際日本文化研究』第2號、2019年3月、1—31頁。進入20世紀30年代后，受《海軍軍備縮減條約》即將失效等因素影響, 日本海上對外擴張的意圖日益明顯，日本海軍“乘機提出了新的海軍擴張的計劃”(3)外山三郎『日本海軍史』、教育社、1980年、147頁。，在“以向南方發展為根本方針”指引下制定了《國策基準》，確立了“以漸進、和平之手段，謀求我國勢力之進出”(4)「國策の基準」(1936年8月7日)、島田俊彥、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8·日中戦爭1』、みすず書房、1964年、361頁。，標志著日本在南洋“進出”戰略的重點轉移到確保在南海擁有向南洋進軍的跳板和軍事據點上來，“將其影響力擴展至南方”。(5)Doc．242，Enclosure in Doc．240，Japanese Activities in South China，Naval Intelligence Officers Reports，June 1922，BDFA，P.Ⅱ，Series E Asia，Vol. 27，China，March 1922-May 1923，p.249.1936年3月，日本海軍第三艦隊司令官長谷川清擬定《關于以支那為中心國策之所見》，指出“為擴大帝國長遠發展之受益，南方不可放置不理”，“轉向南進，不可再推遲”。(6)「第3艦隊機密第85號 支那を中心とする國策に関する所見 昭和11年3月27日上海旗艦出雲」、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1093700、支那を中心とする國策に関する所見 昭和11．3(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同年,日本海軍主導起草《北海事件處理方針》，進一步強調“視情況實行對海南島的保障占領”。(7)軍令部「北海事件処理方針」(1936年9月15日)、島田俊彥、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8·日中戦爭1』、211頁。

日本對海南島和南海諸島戰略價值判斷，也與這一時期列強對南海戰略價值的判斷及博弈相關聯。早在1921年3月，法國人便意識到“如果西沙主要島礁被某國建成海軍基地，則堅不可摧，必會對南海海上交通構成威脅”。(8)ANNEX8，Lettre du Résident supérieur en Annam à Monsieur le Gouverneur général de l'Indochine，22 janvier 1929.1928年法國人薩維納在調查海南島后提出“在榆林港建一座海軍基地，再加上西沙群島的支撐，就不僅能控制東京灣，還能控制馬尼拉灣”。(9)薩維納著，辛世彪譯：《海南島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不過，在較長一段時間內，法國政府的精力更多放在鞏固、維系在越南的殖民統治，避免刺激中國，“我們的任何干預都可能會導致新一輪的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10)Ibid，ANNEXE 13，Note dated 4 May 1909 from Mr.Beauvais, Consulate of France in Canton.SOPSI,pp.197—198.但隨著日本對外擴張意圖的日益明顯，鑒于海南島為中心的區域具有重要的戰略價值，法艦開始在晉卿、金銀、永興等西沙島嶼游弋，“‘狡猾號’、‘警報號’、‘觀象儀號’戰艦及‘德拉內桑號’相繼去‘黃沙群島’”。(11)《黃沙群島和長沙群島與國際法》(1988年4月),戴可來、童力編：《越南關于西南沙群島主權歸屬問題文件資料匯編》，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3頁。法國還意識到“西沙群島若一旦為日本占領作為飛機根據地，則其在東方勢力堡壘的越南之被轟炸極為容易”(12)宗企賢：《西沙群島的新事態》，《決勝》第3期，1938年，第5頁。，出于所謂的“安全”考慮，發生了著名的“法占九小島事件”。

在國際關系中，有一種現象叫“安全困境”，即一個國家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采取的措施，反而會降低其他國家的安全感，從而導致該國自身更加不安全的現象。如果說日本對南海諸島的擴張行為引發法國的不安，那么，法國對“九小島”的侵占同樣會讓日本感到“南進通道”和“生命線”的不安全，特別是考慮到“海外貿易大半必須經由南中國海”等因素，日本社會“開辟我國之出路已是迫在眉睫”(13)石丸藤太『包囲された日本』、春秋社、1937年、236頁。和“在南中國海，得先發而制人”(14)「1.出版物検閲並取締関係(一般·雑·新聞記事差止ヲ含ム)/11昭和11年12月28日から昭和12年2月20日」、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108300、本邦ニ於ケル新聞、雑誌取締関係雑件 第一巻(A-3-5-0-10_001)(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的呼聲越來越高，促使日本外務省于1933年8月3日正式發表“保留某種之權利”(15)《東京日日新聞選譯八月四日載保留某種權利 近與法國開始交涉》，《外交部南海諸島檔案匯編》上，(臺北)“外交部”研究設計委員會，1995年，第73頁。的聲明。15日，日本內閣決定對法國發表的“九小島”占領宣言“不承認”(16)《中國海九小島法竟列入版圖》，《申報》1933年8月23日，第10版。。

從日本對海南島和南海諸島的侵略圖謀來看，考慮到可能引發各方激烈反彈，最早的方案并不是直接出兵占領。比如，1936年9月14日，中原義正制定《北海事件處理方針》，“謀求扶植日本人勢力進入海南島”，具體措施包括“武官、外交官常駐海口”“空中航線的開辟”“事實上確立在海南島的駐兵權”“開放漁港”“沿海岸航線的開發”“設立艦隊補給設施”“資源的調查與開發”“領事裁判權和警察權的擴大”“測量”(17)軍令部「北海事件処理方針」(1936年9月15日)、島田俊彥、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8·日中戦爭1』、354頁。等，并沒有直接出兵的建議。隨著事態的發展，特別是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后，以海南島為中心的南海區域的價值更加凸顯，日本朝野開始大肆鼓吹占領海南島，“而我國以海南島為根據地，我國最為重要的南洋出口貿易，無疑會出現劃世紀的好轉”(18)大野慎『武漢三鎮陥落後の戦爭はどうなる？斷乎広東を攻略すべし！海南島を占領せよ！』、亜細亜出版社、1938年、29頁。。日本海軍高層也四處游說，強調“海南島居于交通線上絕好位置”，“是極好的南進基地”。(19)「海南島ニ就テ、橫山海軍中佐談」、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983200、海南島ニ就テ、橫山海軍中佐談(情-12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這促使日本大本營開始調整戰略方針，先后制定《華南產業開發綱領》《汕頭處理方針》《廣州處理方針》《南方海外殖民地統治組織擴充強化方案》等擴張計劃，在“伴隨我國國力之發展，帝國南方政策的重要性越來越加強”的背景下，將南方海外殖民地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統合，海南島作為“南方海外殖民地之一環”，“主要著眼于確立全方位統治之實權”。(20)水野明著，王翔譯：《日本軍隊對海南島的侵占與暴政》，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9頁。作為“南方海外殖民地之一環”，不僅包括海南島，還包括南海諸島，因而“在海南島設置海南廳，將東沙、西沙、南沙群島歸屬其下”。(21)臺灣総督府「南方外地統治組織拡充強化方策」(1938年9月)、角田順解説『現代史資料10·日中戦爭3』、みすず書房、1963年、464頁。

按照日軍“中心—支配”的戰略設想，在邏輯上應由三個部分組成，才能確保侵略意圖的實施。一是占領，此時海南島和南海諸島尚未在日本的控制下，所以必須先占領，才能建構起“中心—支配”的體制。二是保障，這一方面由于海南島是南海海域最大的島嶼，在地理位置上能夠承載起中心的職能，另一方面海南島一直以來是中國的固有領土，需要進一步加強在海南島的殖民統治才能實現“收取與現在臺灣同等程度的統治成績”(22)臺灣総督府「南方外地統治組織拡充強化方策」(1938年9月)、角田順解説『現代史資料10·日中戦爭3』、464頁。。三是支配，這需要在海南島和東沙群島、西沙群島、南沙群島加強軍事基地建設，形成一個以海南島為中心的防衛體系，“對于南路沿海有所企圖”。(23)《日軍官向越南政府借用西沙群島附近海岸設機場》，“外交部”檔案，(臺北)“國史館”藏，020/990700/0137。

二、日軍的試探與各方反應

日軍“南進”戰略多次提出“視情況實行對海南島的保障占領”，“視情況”主要考慮的是時機不成熟。一是日軍準備還不充分。要組織實施一場大規模的攻略作戰，特別是島嶼作戰，除了戰爭方針的謀劃，還需要軍事部署、后勤保障等具體措施的準備，當時，日軍還未完成相關準備。二是侵占條件不具備。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但“三個月滅亡中國”的企圖在中國軍民積極反抗面前無法實現。作為海南島的北方門戶廣東、廣西還沒有被日軍占領，所以攻占海南島的條件還不成熟。三是各方態度不明朗。由于海南島的獨特區域位置，日軍對海南島的侵占，需要顧慮周邊的法國及法屬越南、英國及英屬新加坡、美國及美屬菲律賓等各方的反應，要謹慎處置。四是占領后果應對的準備不充分。由于侵占海南島會嚴重威脅到英、法、美等各方利益，可能會引起各方的激烈反應，日軍還未做好充分應對準備。

在這四點因素中，后兩點十分關鍵，能為日軍侵占海南島贏得時機，更是長久實施“保障占領”的關鍵因素。所以，盡管海南島在日軍“南進”戰略中地位至關重要，各方也在鼓吹占領海南島，但日軍在實施海南島攻略作戰上并沒有冒進，而是采取一系列的試探性行動來觀察各方的態度，主要包括：一是軍事試探。不但進行空中轟炸，還密集地派出軍艦集中于中國南海，擺出一副要大舉攻占海南島的架勢。(24)《敵艦窺海南島炮轟北海港》，《申報》1937年10月20日，第3版。1937年9月27日上午10時，日本飛機對瓊州北部的海口大肆轟炸。(25)《海南島遭敵投彈》，《申報》1937年9月28日，第2版。1938年1月21日晨，“日汽船多艘，在日軍艦3艘猛烈之炮火掩護下，企圖在海南島南部之榆林港登陸”(26)《海南島登陸敵已被我擊退》，《申報》1938年1月22日，第1版。。二是輿論試探。一方面大肆對外公開宣傳在海南島采取的軍事行動，“日軍發言人稱：昨日日本飛機若干架，飛至海南島之榆林港轟炸”(27)《敵艦窺海口》，《申報》1938年6月28日，第1版。；另一方面設置議題、制造輿論事端，指責法國、美國利用海南島對中國實施軍事援助，“日外相宇垣發表談話，指責法國準許軍火經由越南區往中國之所為”(28)《敵侵海南島法國極注意》，《申報》1938年6月25日，第1版。，“法國援助中國國民政府，實足以威脅日本企圖占領海南島之用心”(29)《美報揭破日本野心 圖占領海南島陷英法于不利》，《申報》1938年11月1日，第6版。。三是外交試探。1938年1月11日，日本政府發布《關于對“新南群島”法國駐日大使抗議的答復》，態度與之前有了明顯的轉變，聲稱“事實上日本政府并未承認法國對該群島的先占行為”，“日本政府不承認法國對該群島擁有主權，也不承認法國在該島上的紀念碑等建筑”。(30)浦野起央著，楊翠柏等譯：《南海諸島國際紛爭史》，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156頁。

鑒于海南島及南海諸島的特殊地理位置，加之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日軍的一系列試探行動，迅速引發各方的反應。國民政府和社會各界人士密切關注該問題， “如日本此項陰謀實現，則可控制香港與新加坡間之航線，而英國對遠東戰爭消極之熊度，將因直接利益之受害，而有所變更矣”。(31)《海南島遭敵投彈》，《申報》1937年9月28日，第2版。不過，海南島雖然在南海區域中的地緣政治非常重要，但當時國民政府應對日本侵略的重點主要放在大陸，并認為“該島內與英法關系密切，故敵兵不敢輕犯”。(32)《戒備潮汕交通照常》，《申報》1938年6月27日，第3版。

從各方反應來看，由于海南島瀕臨法屬印支那半島，出于自身利益“被日軍所管制”的擔憂(33)《敵積極犯海南島引起法國焦慮》，《申報》1938年6月21日，第2版。，法國方面的反應最為強烈，“決取強硬立場”(34)《守中立日本不應占據海南島》，《申報》1938年6月22日，第3版。，“準備以實力制裁”(35)《法決在安南建筑海軍根據地》，《申報》1938年8月9日，第3版。，“在廣州灣建筑大飛機場”(36)《法政府決心保衛海南島》，《申報》1938年6月30日，第3版。。對于英國而言，如果日軍占領海南島將直接威脅英屬新加坡港以及與香港的交通線，因而“英政界人士極為不安”，宣稱“英法政府當通力合作”。(37)《敵如占海南島 英法將有行動》，《申報》1938年6月26日，第1版。美國方面，考慮到“占領海南島之后，日本更可與其太平洋之代管島構成掎角之勢，對菲律賓取左右夾擊之勢”，所以在獲知日本即將侵占海南島的消息后，華盛頓當局和菲律賓極度不安，“蓋日本為真占領該島，則菲島三面受其控制，菲島全部重要商業航路將落日人之手，而香港與廣州間之航業，亦必完全受人支配”。(38)《日圖占海南島菲島不安》，《申報》1937年9月12日，第5版。不過，與法國和英國相比，美國直接的利益損失更少，加之奉行中立主義，所以美國的反應并沒有法國和英國激烈。

三、日本對各方反應的分析與評估

日軍提出“三個月滅亡中國”的企圖在戰爭開始之初就沒有預想的順利，所以在1937年7月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對海南島實施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帶有試探性質，一方面試探中國，另一方面試探法國、英國和美國等各方的反應。所以，在遭到法國、英國的激烈抗議時，日方擔心法國會真的采取行動。為避免直接沖突，日方多次向法國做出承諾和說明，稱“無意在海南島一帶用兵”，“仍謂系自衛”(39)《炮擊海南島法使詢日理由》，《申報》1937年9月26日，第5版。，“完全為對抗華軍，并無其他作用”(40)《敵在海南島登陸 法使提出質問》，《申報》1938年1月27日，第1版。，“日本海軍在海南島之活動，當然受條約之限制”(41)《海南島敵海軍活動受條約限制？》，《申報》1938年1月29日，第1版。。針對有英國議員提議英、法攜手應對日本對海南島的侵占，加上美國媒體對日本野心的揭露，認為“實有將安南與香港兩地歸并于日本之必要”(42)《美報揭破日本野心 圖占領海南島陷英法于不利》，《申報》1938年11月1日，第6版。。日本擔心英國和法國協調一致共同應對。1938年7月26日，為了改善與英國的關系，日本外相宇垣一成在和英國駐日大使克萊琪會談時再次申明日本對海南島沒有領土野心的立場。(43)「廣東出兵に関する外務當局の意見」(1938年9月5日)、臼井勝美、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9·日中戦爭2』、みすず書房、1964年、279頁。

隨著時間推移，日本對法國在海南島問題上的真實態度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發現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法國政府很快表示不熱衷此事。對于日本指責法國援助中國，法方極力辯解，稱“始終嚴守中立”。(44)《敵侵海南島法國極注意》，《申報》1938年6月25日，第1版。對于法國將派兵在海南島登陸和有意租借海南島的傳聞，法方極力撇清，“鄭重予以否認”。(45)《法否認租借海南島》，《申報》1938年8月26日，第3版。對于可能出現的英法合作，法政界更是“極力否認法政府曾向倫敦方面通告”。(46)《法否認將派兵在海南島登陸》，《申報》1938年6月26日，第3版。對于法國所說的“實力制裁”，雖派出艦隊干涉，但很快撤退，返回了廣州灣。當然，此舉也換回日本已集結的軍艦的撤回，“大部日艦，亦已撤回，留在海口者，僅有4艘”。(47)《海南島日艦已大部撤回》，《申報》1938年7月1日，第2版。法國雖取得了短期干涉的效果，但進一步使日方認定一旦侵占海南島，法國政府干涉的可能性并不大。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日本的試探，法方除了激烈的抗議，并無切實的行動，甚至還趁火打劫。隨著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的擴大，法方愈加認識到西沙群島的重要性，“須有其主”(48)《法報著文稱 地位重要》，《申報》(香港版)1938年7月7日，第3版。。1938年7月4日，“派遣少量警察予以保護”(49)浦野起央著，楊翠柏等譯：《南海諸島國際紛爭史》，第156頁。，宣稱“不能令其被另一強國所奪”(50)《群島出發易達安南海岸 法人不能令其被另一強國所奪》，《申報》1938年7月5日，第3版。。為了穩住中國，法方還強調“該群島主權根本問題仍待將來依照法律解決，如我能允許于海南島設商用機場更足遏滅日本對該島之野心”(51)《法方稱越軍占領西沙群島在阻日侵占海南島》(1938年7月6日)，《外交部南海諸島檔案匯編》上，第235頁。。而為換取日本的支持，法國拋出尊重日本人在各島從事捕撈及磷礦開采經營活動利益承諾的橄欖枝。日本政府對南海島嶼覬覦已久，對于法國的趁火打劫行為，表示“今法先自違犯上項默契，尤以該島屬日海封鎖區域內，故日方深以為憾”。(52)《日外次向駐日法大使面交抗議書》(1938年7月7日)，《外交部南海諸島檔案匯編》上，第239頁。

日本反對法國侵占西沙群島，“日本政府中人，接到法國占領西沙群島之報告后，指出該島屬于中國，日政府因此將照會法政府，抗議法國占領該島”。(53)《日威脅海南島結果 傳法占領我西沙群島》，《申報》1938年7月5日，第3版。日本重新評估西沙群島的地位，“西沙群島是散落的珊瑚礁，由于從屬于海南島，隨著海南島問題的解決，西沙群島問題也就自然解決了”。(54)《1938年4月日本〈東亞〉雜志刊載“西沙群島政治、經濟的重要性”》，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編：《中國南海主權文獻集》，2011年，第2181頁。此后，日方加快推進侵占海南島的各項部署。1938年9月，日本海軍省調查課提交報告《占據海南島問題對法國的法律關系》，認為侵占海南島“在條約及國際法上沒有任何障礙”。(55)「海南島占拠問題のフランスに対する法的関係」、1938年9月、土井章監修『昭和社會経済史料集成 海軍省資料第六卷』、大東文化大學東洋研究所、1983年、198頁。與此同時，臺灣總督府制定了《海南島處理方針》，強調：(1)對海南島的統治應該活用臺灣統治之經驗，將之作為南方海外殖民地之一個環節加以施行。(2)從海南島的開發來看，應該確保國策施行中所必需之資源，在強化日、滿、華經濟提攜的同時，謀求民生之康寧。(3)以海南島為中心，在確立帝國對東沙群島、西沙群島、“新南群島”之強大支配權的同時，將之作為加上臺灣及其南洋委任統治領的南方海外殖民地之一環加以統合，以之作為帝國南方政策之前進據點，謀求強化促進帝國國策之遂行。(56)臺灣総督府「海南島の処理方針」(1938年9月)、角田順解説『現代史資料10·日中戦爭3』、451頁。1938年9月7日，日本軍令部在討論廣州作戰計劃的御前會議上提議“不如一鼓作氣拿下海南島”。(57)「橋本群中將回想録 二分冊の二」、防衛研究所戦史センター蔵、中央―戦爭指導―重要國策文書―662。海軍省制定的《臨調資料秘第八十八號》提出，要控制“新加坡、蘇門答臘島以東的海域”。(58)「臨調資料秘第88號」(1937年8月)、土井章監修『昭和社會政治経済史料集成 海軍省資料第四卷』、大東文化大學東洋研究所、1982年、49—57頁。

四、日軍侵占海南島與南海圖謀的實施

1938年10月21日，日軍攻占廣州。在日軍看來，侵占海南島的時機成熟，但需要尋找合適的理由。對此，日本海軍建議從封鎖中國內陸抗戰著手，“針對法國經由法領印度支那向中國輸送武器，帝國則不得不采取必要的自衛手段，占領海南島進行監視，正當的理由就成立了”。(59)寺岡謹平「支那事変隨筆6 海南島遠征記」、防衛研究所戦史センター蔵、中央-日誌回想-289。日本海軍主導制定的海南島作戰計劃，不僅包括海南島，而且涵蓋南海諸島和南海海域。1938年11月28日制定的《日支新關系調整方針》指出，“在中國沿岸特定地點、華南沿岸特定島嶼，包括南海諸島設立特殊地位”。(60)「日支新関係調整方針立案ニ関スル御説明(統帥部側)」、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0548700、支那事変関係一件 第十八巻(A-1-1-0-30_018)(外務省外交史料館)。1938年12月23日，日本內閣通過《外甲116號閣議決定》，將南沙群島納入臺灣總督府高雄市管轄之下。(61)「新南群島ノ所屬ニ関スル件ヲ決定ス」、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2030022900、公文類聚·第六十二編·昭和十三年·第二巻·政綱二·法例—雑載(國立公文書館)。不過，此項決定并沒有立即對外公布。

通過此前的一系列試探，日本認為法國不會過多干涉其侵占海南島，美國持中立立場，唯一不確定的是英國的態度。日軍一旦侵占海南島，必將牽制英屬新加坡和香港之間的聯系，所以英國干涉的可能性最大。1938年11月12日，為說服外務省同意海軍侵占海南島，海軍省副官橫山一郎在外務省發表演講，強調海南島作為飛行基地的價值，認為在海南島設置基地可以有效地牽制新加坡及香港的英國艦隊。(62)「海南島ニ就テ、橫山海軍中佐談」、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130983200、海南島ニ就テ、橫山海軍中佐談(情-122)(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與此同時，日本做好了侵占海南島可能引發的對英作戰的部署。日軍以英海軍為假想敵，推演了在南海海域與英國進行艦隊決戰的過程。(63)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室編『戦史叢書 大本営海軍部連合艦隊(1)』、朝雲新聞社、1975年、389—390頁。12月，海軍省制定的對英、對華作戰兵力配備圖中“海南島被設定為日本的飛行基地”。(64)「第6図対英支作戦 兵力配備図」、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121188000、第6図対英支作戦 兵力配備図(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日本的南海圖謀不僅僅是侵占海南島，而是以海南島為中心的整個南海區域。日軍先行占領東沙島，并展開對西沙群島、海南島的軍事偵察，完成對海南島攻略作戰的外圍準備。1937年9月3日，日本海軍第2艦隊的二等巡洋艦“夕張”號和二等驅逐艦“朝顏”號炮擊東沙島，占領該島后將其改名為“西澤島”，將東沙島及其附近海域劃歸馬公要港部的作戰責任海區。(65)門貴臣、孫樹楠、李眉穎：《被遺忘的戰爭瞬間》，山東畫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121頁。西沙群島方面，1937年5月，多個島嶼“已被日人占據，每島搭架守望樓一座”。(66)外交部致海軍部函抄致海軍部公函：《請查日本占據西沙群島并在數島上建屋駐軍之詳情》(1937年5月22日)，《外交部南海諸島檔案匯編》上，第223頁。1938年10月2日上午，日本兩艘巡洋艦“往來窺視，并派出水機4架到西沙群島方面偵察”。(67)《日派水機四架飛西沙群島窺察》，《申報》(香港版)1938年10月4日，第2版。對此，路透社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日本西征南犯的計劃著著進逼，其目標已經不止為梧州南寧，而且還包括東京灣印度洋以至南洋全境，占領西沙群島只是進軍的一個小小暗示而已。”(68)《日占西沙群島計劃》，《申報》(香港版)1939年1月30日，第4版。

準備就緒后，日本大本營在1939年1月19日發布《北部海南島作戰陸海軍中央協定》，正式下達攻占海南島的命令，提出“將海南島設定為航空作戰及封鎖作戰的基地，攻占海口附近要域”(69)「指 巻3 第372號—440號」、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4060926900、大陸指綴(支那事変)巻03昭13．10．07—14．10．25(第0301—0595號)(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以偵查英法兩國之反應”(70)《楊宣誠等呈蔣中正日軍對于海南島登陸及今后之企圖》(1939年2月24日)，“蔣中正總統文物”，(臺北)“國史館”藏，002/020300/00002/041/001x。。由于中日軍事力量對比懸殊，加上日軍蓄謀已久，英國、法國等也未干預，使得日軍對海南島的攻戰異常順利。日軍并沒有滿足于侵占海南島一島，而是繼續向南侵占南海諸島。1939年2月14日，日軍占領三亞榆林港。3月2日，占領了西沙群島的9個島礁，“謂日政府經將西沙群島派艦保護”。(71)《占據西沙群島 日照會法國》，《申報》1939年4月1日，第3版。31日，發布《日本在“新南群島”行使行政管轄的決定》。4月17日，發表《“新南群島”的位置及現狀》。18日，正式公布“決定將該島隸屬于臺灣總督治下”。(72)《日本第二次強占經過》，趙煥庭主編：《接收南沙群島——卓振雄和麥蘊瑜論著集》，海洋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頁。

針對日軍的侵占行為，中國當即指出“日本為欲執行德意日軸心的國際侵略政策，與德意東西相呼應，故也不得不進行占領海南島的企圖”(73)《日軍進犯海南島的政治作用》，《申報》(香港版)1939年2月13日，第2版。，“如此不僅可阻止美國海軍之向西，且將隔絕與菲律賓之聯絡線，日本為遂行其南進政策，且獨霸太平洋”(74)《蔣委員長談對日攻海南島》，《申報》(上海版)1939年2月12日，第3版。，“目的簡直是想做南海的盟主”(75)《日本進攻海南島的用意》，《申報》(上海版)1939年2月12日，第4版。。

在占領海南島和南海諸島后，日軍積極推進基地建設，作為“帝國南方政策”前進據點。(76)水野明著，王翔譯：《日本軍隊對海南島的侵占與暴政》，第19頁。《海南島政務暫行處理綱要》預想“在將來使之不歸屬于國民政府，以半獨立的保護領地的形式，和日本保持緊密的政治、經濟關系”(77)飯本信之、佐藤弘編『南洋地理大系』第6、ダイヤモンド社、1942年。。《關于調整日支新關系協議的文件》甚至提出“中央政府以海南島及其附近諸島嶼作為一個省份”(78)稲葉正夫等編『太平洋戦爭への道: 開戦外交史 別巻』、朝日新聞社、1988年、290頁。。日本積極推進海南島和南海諸島的軍港、機場、潛艇碼頭、飛機降落站、電臺、燈塔等軍事基地建設，將其作為日本進攻新加坡、越南、爪哇、婆羅洲的作戰前哨，“擬建成日海軍在南海之根據地，作為南侵之據點”。(79)《日南侵荷印野心 為事實所不許》，《申報》1940年5月28日，第7版。

日軍還通過軍事演習等方式進一步宣示對南沙海域的控制權。1940年4月，日本海軍在南海海域舉行軍事演習，“包括東沙群島、海南島及東京灣，參與演習者，計有日本第三及第五艦隊軍艦85艘”。(80)《日海軍在南海舉行演習》，《申報》1940年4月22日，第3版。1942年，日本朝日新聞出版社出版的《朝日年鑒》關于“帝國”的位置記載：“極西為臺灣高雄市‘新南群島’的西端，東經111度30分；極南為臺灣高雄市‘新南群島’的南端，北緯7度。”(81)《1942年日本出版的〈朝日年鑒〉》,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編：《中國南海主權文獻集》，第2245頁。

五、余論

綜上所述，受地緣政治的影響，近代日本、法國等均從維護既得利益和滿足對外侵略擴張的需要出發看待海南島和南海諸島問題。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特別是晚清政府收復東沙群島和開展西沙群島巡視后，盡管各國對南海諸島雖然懷有覬覦之心，但當時南沙在中國手中管轄，能維持各方利益的均衡，因此南海局勢保持了較長一段時間內的穩定。但隨著日本對外侵略擴張步伐的加快，加上海南島在內的南海諸島及南海海域在環南海周邊區域特殊的戰略價值，日本對南海的圖謀更加明顯。

20世紀30年代日本對海南島實施的攻略作戰，是經過精心策劃和部署的。在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背景下，一方面日本對南海的圖謀，沒有將南海諸島與海南島割裂開來，而是試圖“以海南島為中心”加以統合，并以之作為“帝國南方政策”前進據點；另一方面，日本在實施這一圖謀的過程中，根據當時南海局勢和各方力量，采取了一系列試探性行動，以評估各方的態度。對此，國民政府有較為清晰的認識，但未引起美英等國的重視，甚至縱容其行為，進一步助長了日本侵占海南島和南海諸島的野心。

從性質來看，無論是侵占東沙島、海南島，還是奪占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并將其改名為“新南群島”，納入臺灣總督府管轄，都屬于法西斯對外侵略行徑，嚴重侵犯了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日本對南海諸島的侵占，無論是戰略策劃、作戰意圖，還是軍事行動，都包含在以海南島為中心的攻略作戰當中，是侵華戰爭的一部分。在侵占南海諸島后，將對南沙群島的管轄納入臺灣總督府，甚至還一度策劃將海南島及其附屬島嶼單獨設省獨立出去。二戰結束后，中國政府作為抗擊日本法西斯侵略的重要力量，收復在日本法西斯侵略擴張中被侵占的海南島和南海諸島等領土，是中國依據戰后國際秩序所享有的權利。(82)陳謙平：《條約體系與多民族國家的構建:國際化視域下的民國對外關系史》，《史學月刊》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