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杰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的畫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肖邦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云天。
我并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但丁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復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云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本版稿件綜合澎湃新聞、《新京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