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潔
作為民間文學的經典題材,薛仁貴故事充滿傳奇色彩,頗具藝術張力:由微至顯,身世傳奇;戰功彪炳,威震華夷;文武兼備,功高見嫉;忠孝仁義,一門英杰。這些基本元素,乃是薛仁貴故事能夠經久流傳的重要原因。與此同時,時代精神的差異,文體形式的不同,都會使薛仁貴故事的文本產生相應的變化。元代的薛仁貴故事,主要以話本與雜劇兩種文體形式進行文本傳播。話本《薛仁貴征遼事略》(1)關于話本《薛仁貴征遼事略》的成書年代,學界多認為是元代作品。趙萬里根據話本古樸簡率的文辭和話本的內容,認為:“當是宋元間說話人手筆”。胡士瑩和譚正璧則從書首所列七言詩末句與見收于《永樂大典》兩方面,得出“則至早當在元初、最晚應在明初前后一百年間”的結論。以薛仁貴發跡變泰的命運沉浮為主線,寫平民出身的薛仁貴隨唐太宗征遼東,所立戰功被總管張士貴冒領,最終得見天子,助太宗大敗高麗,凱旋還朝的故事。雜劇《薛仁貴衣錦還鄉》《賢達婦龍門隱秀》和《摩利支飛刀對箭》的內容雖各有側重,但卻具有共同的藝術特點和思想傾向。總體而言,元代薛仁貴故事的話本和雜劇在情節內容、思想價值和藝術風格上,既體現了與時代精神相契合的一致性,又呈現出跨文體傳播的差異性。
元代薛仁貴故事的話本和雜劇在情節內容上具有共同之處,即對于薛仁貴由微至顯、戰功彪炳的傳奇經歷,以及其軍功被張士貴冒領的情節,話本和雜劇均有表現。因為各個故事文本的側重有所不同,即便是相同的情節,其所占比重和具體內容也會呈現出一定的差異,這種差異豐富了元代薛仁貴故事的情節。
《薛仁貴征遼事略》以唐太宗征高麗作為背景,將敘事重點放在民族戰爭及薛仁貴立下的神奇戰功上,把薛仁貴塑造成由平民發跡變泰的英雄。
發跡變泰類故事在宋元時期十分流行。《都城紀勝》有載:“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跡變泰之事。”(2)耐得翁:《都城紀勝》,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98頁。《夢梁錄》亦言:“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樸刀桿棒發發蹤參之事。”(3)吳自牧:《夢梁錄》,卷二〇,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312頁。由此可見,發跡變泰故事在宋代已是“說話”的重要題材。這類故事的共同點,乃是主人公經歷身份由微入顯、生活由貧到富的重大轉變。
薛仁貴的出身,正史記載詳略不同。《舊唐書·薛仁貴傳》未提及。《新唐書·薛仁貴傳》以“少貧賤,以田為業”(4)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一百一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139頁。加以概括。《資治通鑒·唐紀十四》載“仁貴,安都之六世孫”(5)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587頁。,明確指出薛仁貴乃名門望族之后,是北魏將軍薛安都之后世。
《資治通鑒》特意標榜薛仁貴乃薛安都六世孫,這與司馬光受傳統觀念的影響有關。中國傳統觀念重視門第出身,凡是地位顯赫,成就非凡的人物,總被冠以名門望族的標簽,家境很普通的人,總被說成是家道中落,而此人能夠中興門庭,可見其非凡的能力與識見。
然而,中國傳統社會亦有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6)司馬遷:《史記》,卷八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52頁。的抗爭精神。在普通民眾的心中,在通俗文學家的筆下,英雄不論出身,平凡的人同樣可以成就一番偉業。即使出身平民,也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一身本領出人頭地;即使沒有祖上的蔭襲與裙帶關系,同樣能夠做到光宗耀祖。話本《薛仁貴征遼事略》中的薛仁貴就是一位出身于寒門的平民子弟。“于人叢中見一個婦人,年約二十有余,荊釵布襖,至甚貧寒。觀其標格,非久困之人。”(7)趙萬里編:《薛仁貴征遼事略》,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7-8頁。此句所寫柳氏“荊釵布襖”的穿戴,足見薛仁貴家境的貧寒程度。作為平頭百姓,薛仁貴在妻子柳氏的建議下前去投軍,追求功名富貴、顯身揚名。薛仁貴本以為憑借著自己的絕世才能、文韜武略,可以在戰場上迅速立功,實現出人頭地的愿望,但其遭際似乎向世人昭示著平民英雄的出頭之難。
首先是張士貴想盡辦法冒領薛仁貴軍功,有心不讓其出頭。當得知薛仁貴十八般武藝皆通時,張士貴“早不喜”(8)趙萬里編:《薛仁貴征遼事略》,第9頁。;龍門陣,帝問何人所教,張士貴謊稱夜夢神人所教;平遼論,帝問為何人所做,張士貴詐稱劉君昴;奪東海岸,得鳳凰城,取榆林城,張士貴將功勞盡歸絳州義軍;太宗問白袍持戟者為何人,張士貴謊稱乃義軍頭目薛懷玉;尉遲敬德借賞軍前去查問,被張士貴以“這漢莫不早來,御酒已盡也,你好窮口”(9)趙萬里編:《薛仁貴征遼事略》,第20頁。之語搪塞;入安地城,唐將張公瑾答應薛仁貴共見帝,張士貴見狀,先舉薦張公瑾;胡越城常何欲薦薛仁貴,又被張士貴先一步,謂“非一人之力,有他人相助也”(10)趙萬里編:《薛仁貴征遼事略》,第40頁。,拒不受賞;薛延陀、王孫諤替薛仁貴鳴不平,被張士貴、劉君昴設計陷害致死;天山谷,張士貴加害薛仁貴未遂,又以收兵不到,欲將其斬首。
其次是各種意外情況的頻發,訛誤不斷。擺龍門陣,太宗看到白袍少年,欲用之,比及問時,張士貴行陣已過。薛仁貴行步如飛,欲拽薛懷玉帝前理會,帝引文武看鳳凰山而去。鳳凰山,薛仁貴救下薛萬徹,二人山上見帝,帝歸鳳凰城而去。薛萬徹入城見帝,帝已歸帳歇泊。敬德聽到薛仁貴一人彈劍作歌,扯住白袍,仁貴恐遭罪責,頓衣而走。薛仁貴安地嶺救下任城王,任城王答應舉薦薛仁貴,未及開口,仆然倒地。常何有心幫助仁貴,欲見帝,圣旨教歸本寨休息。程咬金、馬三寶等人欲證薛仁貴之功,看到帝與英公論,便無人薦。敬德從段志賢處得知張士貴匿薛仁貴之功,三人共見帝,段志賢到寨身亡,死無對證。
與現實生活中的意外與誤會相比,《薛仁貴征遼事略》對意外與誤會的呈現更為密集。說書藝人們故意制造各種意外與誤會,其目的在于增強故事的曲折性與生動性,以此吸引聽眾。
第三,過于簡單化的軍功上報機制及監管機制的缺失。在《薛仁貴征遼事略》中,唐軍陣容龐大,上有皇帝唐太宗、元帥徐勣、皇叔李道宗、先鋒官尉遲敬德和催趕天下義軍的程咬金,下有三十六路總管。知名的戰將眾多,薛萬徹、張公瑾、尉遲寶林、薛懷玉等,都是久經沙場、能征善戰之輩。張士貴麾下也有副總管劉君昴、手下薛延陀及絳州義軍等。除了陸路大軍的主力外,還有海上取道的張公瑾、程咬金,運糧草的常何等。這樣龐大的軍營和戰將眾多的軍隊,像薛仁貴這樣的普通士兵,想要脫穎而出,實為艱難。功勞簿、花名冊的記功方式,僅憑直屬領導道德自覺的舉薦制度,也使得薛仁貴的軍功被埋沒成為一種必然。
張士貴的故意隱瞞、陷害,各種意外、巧合的頻出,過于單一的軍功舉薦制度,監督機制的缺失,都成為薛仁貴發跡變泰道路上的重重障礙。薛仁貴在遭遇了種種磨難之后,最終當帝面訴功,加官進爵,得愿以償。
同樣是發跡變泰,《五代史平話》中的朱溫、石敬瑭、劉知遠和郭威等人是由平民英雄發跡而達到稱孤道寡的地步,盡管更加顯赫,卻帶有叛亂謀逆的性質。而薛仁貴的發跡變泰,則是由平民發跡變為功臣,具有忠君報國的意義,顯然更加符合中國傳統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因此,薛仁貴之類的平民英雄,既能獲得普通百姓情感上的代入和共鳴,滿足其對建功立業、發跡變泰的想象和向往,同時也更易為上層統治者所認可和接受。這也是薛仁貴形象更為正面、其故事更為世人所喜愛的原因之一。
與話本不同的是,元代薛仁貴雜劇側重于表現現實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及倫際關系,敘事重點由民族戰爭轉變為家長里短,由軍國大事轉變為生活瑣事,表現出對普通人的生活境遇與個體命運的關注。
《薛仁貴衣錦還鄉》開篇即敘張士貴冒功,杜如晦以射垛子的方式辯明真假,薛仁貴沉冤得雪,張士貴剝官卸職,故事由此開啟。薛仁貴沉冤得雪后,會發生什么故事?薛仁貴投軍,離家十載,年邁的父母怎樣過活?這些成為《薛仁貴衣錦還鄉》關注的重點。
《薛仁貴衣錦還鄉》第二折以末扮薛大伯演繹薛仁貴夢中還家的情形。薛仁貴得官歸家,見到了“立不定前合后偃,行不動東倒西歪”(11)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92頁。、少精沒神、失魂散魄的父母。薛仁貴父母先是不信,因為他們以為十年杳無音信的孩兒“多應陣場中土眛塵埋”(12)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第392頁。,當確定兒子是真的歸來,便難掩心中興奮與激動,要殺雞宰豬迎接時,等來的卻是被綁去殺害的結局。第三折變虛寫為實寫,通過拔禾之口側面展現薛家父母在家中苦況:老兩口無遮體衣,無充口食,受絕臘月三冬冷,餓的肝腸碎,與人擔好水換惡水,“從黃昏哭到早晨,早晨又哭到晚西,作念殺離鄉背井薛仁貴”(13)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第400頁。。第四折則以末扮薛大伯演薛仁貴衣錦還鄉的真實情況,薛大伯看到兒子榮歸故里,以喜劇性的語言自述十年悲苦生活。
《薛仁貴衣錦還鄉》寫薛家父母十載生活的苦況,《賢達婦龍門隱秀》寫柳迎春十年的遭際與苦難。
《賢達婦龍門隱秀》中,出身巨富之家,衣食無憂,又有丫鬟服侍的柳迎春,不顧與薛仁貴身份、地位的懸殊,慧眼識人,雪夜脫下紅綿襖蓋于薛仁貴身上,敢愛敢恨。當被柳員外趕出家門時,又能甘貧守分:“織紡懇勤侍翁姑,居鄉里,孝行和順,定省晨昏,過光陰待時守分”,“我如今節儉要勤勞,存誠知務本”,“我則愿的父慈子孝婦和夫”(14)《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賢達婦龍門隱秀”,上海:商務印書館1958年,第13頁。。薛仁貴決意從軍,她采桑養蠶,緝麻織布,早起晚眠,為借糧而忍受哥嫂辱罵,替夫奉養雙親。薛仁貴被封平遼公,又娶李將軍之女,她寬容大度,與丈夫次妻結為姊妹,和諧共處。柳迎春真正做到了封建倫理道德所要求的賢與孝,但付出的卻是長達十年的自我犧牲與忍辱負重。
元雜劇將視角放在與薛仁貴相關的家庭成員身上,關注普通百姓的日常、家庭的冷暖及倫常關系。在元雜劇作家筆下,薛仁貴的形象少了話本中的神秘性,多了些人間煙火氣、真實性。
《薛仁貴征遼事略》中的薛仁貴是眾人眼中的傳奇英雄,有著隱逸高人的特點。正如妻子柳氏所說,薛仁貴是“逢時當顯”的“貫世之才”:助張士貴擺行陣,被諸將稱奇;做平遼論,一筆揮就;獻過海神計,使幾十萬大軍速達東海岸;頃刻間,拿下東海岸;又輕而易舉取下鳳凰城;兵法策略皆能,文筆過人,神勇異常。他既能讓張士貴心懷嫉妒,欲除之而后快,又能讓所有的將領愿意替其說話、為其伸冤。更為神奇的是,薛仁貴的非凡才能仿佛生來就有,無師自通,這又為他增加了幾分神秘色彩。
元雜劇中的薛仁貴不再是無師自通、各種才能兼具、充滿神秘感的隱逸高人、傳奇英雄,而是實實在在存在于人世間的能力出眾、才干超群之“人”。由“不好做莊農作業,子好舞槍弄棒”(15)《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新刊的本薛仁貴衣錦還鄉”。可知,薛仁貴的十八般武藝乃是自小辛苦練就。他也需要面對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問題:要在奉養父母的盡孝與投軍報國的盡忠之間進行兩難抉擇;要在家人土里刨富、耕種為活、待時守分的生活要求與自己立志為官、愿“邊塞上統軍居帥府,丹墀內束帶立于朝”的理想抱負中進行兩難抉擇。這就使薛仁貴被塑造為更加真實的“人”,其立足于現實,能夠堅守并通過努力去實現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元代薛仁貴故事的話本與雜劇均表現出世人羨慕建功立業、渴望發跡變泰的思想觀念,這也是中國傳統社會主流的、正統的價值觀。具體而言,話本更多地偏向于追求社會價值認同,雜劇則偏重于對自我意識與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
《薛仁貴征遼事略》塑造的傳奇英雄薛仁貴,憑借著仿佛與生俱來的超群武藝、出眾文采和能謀善斷等各種才能,在與遼軍的戰斗中屢立戰功,經歷了由平民一躍而為天子臣的人生巨變,實現了封將掛印的人生理想,而這一人生理想也恰是當時社會所認同的價值理想。《薛仁貴征遼事略》體現的正是對這種社會價值與群體價值的認同。
《薛仁貴征遼事略》中有柳氏勸夫從軍的情節。柳氏見到招軍皇榜,回家勸夫從軍,薛仁貴以“父母在淺土,未曾遷葬,孝服在身,遠離父母墳所,乃大不稱心也”(16)趙萬里編:《薛仁貴征遼事略》,第8頁。予以回復,可見他的意愿是要為父母守孝。柳氏的建議代表了當時社會普遍的價值觀念,即通過從軍博取功名。在這種情況下,為父母守孝的個人意愿與從軍博取功名的社會價值之間就產生了矛盾。最終薛仁貴采納了柳氏的建議,選擇從軍,追求社會價值認同,放棄了為父母守孝的個人意愿。
與話本中柳氏勸夫從軍的情節所不同的是,在元代的三種薛仁貴雜劇中,薛仁貴均是自己主動要求從軍。《薛仁貴衣錦還鄉》中,薛仁貴從軍之前并未娶妻,家中只有父母。《賢達婦龍門隱秀》中,柳迎春出現并成為整部戲的主角,但也沒有出現勸夫從軍的情節。《摩利支飛刀對箭》中,薛仁貴與家人的生活理念完全不同:薛仁貴家人要做“耕種鋤刨”的莊農,認為莊農人家“欲要富,土里做,欲要牢,土里刨”(17)《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摩利支飛刀對箭”,第6頁。;薛仁貴則要“奪旗撦鼓顯英豪”“邊塞上統軍,居帥府丹墀內束帶立于朝”“臥重煙食列鼎”,不愿“深村里窮到老”(18)《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摩利支飛刀對箭”,第3頁。。最終薛仁貴選擇了與父母、妻子相反的道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表現出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元雜劇中薛仁貴主動投軍的情節設定,與劇作家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重視密切相關。
《薛仁貴征遼事略》關于薛家父母,僅用“父母在淺土,未曾遷葬”一句話加以概括;關于柳氏,也僅有一段簡單的介紹:年齡、穿戴、風姿氣質與勸夫從軍的話語,其形象較為單薄。因為話本側重于展現薛仁貴的傳奇經歷,積極追求社會價值認同,故而作為薛仁貴家庭成員的父母和妻子勢必被壓縮敘事空間,成為可有可無、無關緊要的人物。在雜劇中,這些陪襯人物成為整部劇的主角,其生活狀況和情感狀況亦成為被關注的重要內容。
《薛仁貴衣錦還鄉》從薛仁貴夢中所見、舊時好友的陳說、薛仁貴親眼目睹等多個角度展現了薛家父母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困苦。《賢達婦龍門隱秀》極力展現了柳迎春慧眼識人、忍辱負重、賢惠孝順的優良品德。在《摩利支飛刀對箭》中,薛仁貴父母、妻子極力反對薛仁貴從軍,勸阻時可謂軟硬兼施:“黃桑棒拷折你腰,近不的你,我告到官中,著你坐下牢底來”,“俺莊農人家,欲要富土里做,欲要牢,土里刨”,“則做莊農的好也”,“孩兒則做莊農吧”,“好也不要你去,歹也不要你去”,“父母在堂,不可遠游也”(19)《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摩利支飛刀對箭”,第6-7頁。。
在元代薛仁貴雜劇中,薛仁貴主動從軍的情節設定,以及薛家父母、薛妻柳氏作為主要腳色的出現,均彰顯了劇作家對自我意識的強調、對個體生命的關注以及對個體價值的肯定。當然,這種個體價值往往又與社會價值存在著一致性。薛仁貴不顧父母、妻子的極力反對而主動從軍的行為,既是其自我意識的體現,又與世人追求建功立業的主流價值觀相契合,故而其最后的成功無疑實現了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
元代薛仁貴故事的話本與雜劇同為通俗文藝,無論是話本的“說”,還是雜劇的“演”,均以娛樂大眾為目的,因而都表現為亦莊亦諧的藝術風格。二者不同之處在于,《薛仁貴征遼事略》莊重于諧;而雜劇三種則是莊諧兼重,甚至以喜演悲、化莊為諧。
薛仁貴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其事跡主要載于兩《唐書》,亦散見于《資治通鑒》。《薛仁貴征遼事略》即取材于正史,在正史的基礎上進行虛構、敷衍。內容方面,演說前代興廢之事,著重于軍事斗爭與政治斗爭的軍國大事;語言方面,基本采用正史的書面語言,間雜當時口語,具有半文半白特點。因此,《薛仁貴征遼事略》整體上表現為莊重、肅穆的藝術風格。
元代薛仁貴雜劇則與之不同。如《薛仁貴衣錦還鄉》即使著力于表現薛家父母十年的悲苦生活,亦含有喜劇成分,沖淡了這些內容的悲劇氛圍。全劇以大團圓收束,薛仁貴衣錦還鄉,薛大伯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接受跪拜,場面鬧熱;大量直白的民間口語的使用,也為劇作平添了幾分幽默風趣的色彩:“若是兒家女家有爭差,有碗來大的紫金瓜,我其實怕他!大奶子休唬小娃娃”(20)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第406頁。,“生的龐道整、身兒詐,戴著朵像生花,恰似普賢菩薩。來,來,待拜俺兩個成精蟆吒”(21)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第407頁。。
《摩利支飛刀對箭》主要演繹薛仁貴隨軍出征及得勝受封之事,故事情節與《薛仁貴征遼事略》有頗多相似之處。此外,《摩利支飛刀對箭》所宣揚的“一日為官強似千載為民”的思想,亦與《薛仁貴征遼事略》所傳達的發跡變泰思想一脈相承,二者均展現了普通百姓對功名富貴、建功立業的渴求,滿足了世人對平民英雄的向往。只是在具體情節的處理上,與《薛仁貴征遼事略》相比,《摩利支飛刀對箭》增加了很多插科打諢的鬧熱場面:
我使的是方天畫戟,那廝使的是雙刃劍。兩個不曾交過馬,把握左臂廂砍了一大片。著我慌忙下的馬,合包里取出針和線。我使雙線縫個住,上的馬去又征戰。那廝使的是大桿刀,我使的是雀畫弓帶雕翎箭。兩個不曾交過馬,把我右臂廂砍了一大片。被我慌忙下的馬,合包里取出針和線。著我雙線縫個住,上的馬去又征戰。那廝使的是簸箕大小開山斧,我可輪的是雙刃劍。我兩個不曾交過馬,把我連人帶馬劈兩半。著我慌忙跳下馬,我合包里又取出針和線。著我雙線縫個住,上的馬去又征戰。那里戰到數十合,把我渾身上下都縫遍。那個將軍不喝彩,那個把我不談羨。說我廝殺全不濟嗨,到我使的一把兒好針線。(22)《古本戲曲叢刊》編輯委員會:《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摩利支飛刀對箭”,第9頁。
以上所引乃是此劇第二折凈扮張士貴上場自報家門的文字,詳細描述了其與敵方一位將軍的戰斗場面。未曾與對方交馬,張士貴就傷了左臂、右臂,被連人帶馬劈兩半。盡管完全被對方碾壓,狼狽不堪,但張士貴卻以夸耀的口吻說多虧自己使得一把好針線,能在兵敗后派上用場,用針線來縫制傷口,不致喪命。張士貴對使一把好針線的自信,恰是其在戰場中慘敗的明證。這種反話正說,增加了人物的滑稽性,烘托了鬧熱的氛圍,具有強烈的喜劇效果,彰顯了元雜劇娛樂觀眾的屬性。
《薛仁貴征遼事略》與元代薛仁貴雜劇在情節選擇、人物塑造和審美表達上均表現出較大的差異,這與元代講史話本和雜劇的文體差異密切相關。
話本發展到元代,“講史”“鐵騎兒”與“小說”的某些成分已有合流現象,胡士瑩在《話本小說概論》中指出了元代平話的特點:“題材范圍已擴大到英雄傳奇(如《薛仁貴征遼》),亦即‘鐵騎兒’的內容,擴大到把‘小說’中的某些內容(主要是‘樸刀棍棒’之類)羼入平話”(23)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917頁。,“每一種長篇平話中,又往往同時含有這三種以上的成分,只是各有為主的成分罷了”(24)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 ,第918頁。。
《薛仁貴征遼事略》既是“講史”,又有“鐵騎兒”的特點。因是講史,《薛仁貴征遼事略》必有朝代興亡和軍國大事的內容;因有“鐵騎兒”的特點,故而又講“士馬金鼓之事”(25)耐得翁:《都城紀勝》,第98頁。,致力于塑造反抗民族壓迫的民族英雄形象。
因此,《薛仁貴征遼事略》把敘事的重點放在了唐太宗東征高麗的民族戰爭及薛仁貴立下的神奇戰功上,成功地塑造了薛仁貴這一由平民發跡變泰的民族英雄形象,傳達了世人對建功立業、保家衛國的渴望,以及對英雄、偉人等強者的仰慕、崇拜和依賴,同時也反映了世人對當朝局勢、政治生態和個體前途的擔憂,以及對貪官當道、惡霸橫行的社會現實的不滿。
《薛仁貴征遼事略》的內容大部分依據史書,通過歷史講述予以褒貶批評,與其他講史話本一樣,體現出“反對暴政、反對封建統治階級混戰害民,希望全國統一與和平”(26)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 ,第879頁。的政治傾向;與此同時,亦兼有“鐵騎兒”反對屈辱求和、反抗民族壓迫的政治傾向。
相比而言,元代雜劇因文人的參與,故能表現出作家強烈的個性色彩與創新意識。同樣的故事題材,在元雜劇作家手上卻有不同的呈現:《薛仁貴衣錦還鄉》的作者主要關注薛家父母的生存問題,滲透了其對忠孝矛盾的思考;《賢達婦龍門隱秀》的作者聚焦于柳迎春,致力于展現和稱頌其賢孝美德;《摩利支飛刀對箭》的作者則將重點放在了薛仁貴與父母妻子的觀念沖突上,強調個人自我價值的實現,致力于呈現鬧熱滑稽的藝術風格。由此可見,元代市民階層個體意識增強,開始關注與自身息息相關的日常生活、倫際關系,同時也關注自身的情緒、體驗和訴求,元代文人尤其是下層文人對此具有一定的感知,故而能在劇作中作出積極的回應。
講史話本“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征戰之事”(27)耐得翁:《都城紀勝》,第98頁。“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征戰之事”(28)吳自牧:《夢梁錄》,卷二〇,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第312頁。,要將一朝一代的興亡歷史演說清楚,往往需要較長的篇幅,故而采用了分卷分回的形式。相比之下,元雜劇因篇幅有限,必須要對戲劇的情節進行熔煉與加工,方能適應一本四折的劇本結構與一人主唱的腳色體制。
元雜劇的劇本結構一般是四折一楔子。“折”既是情節發展的自然段落,也是音樂組織的單位。楔子是指在四折之外另加入的場次,置于戲劇的開端或折與折之間,用來交代人物,串聯劇情,設置伏線,有的還用來做劇情的鋪墊和補充。楔子一般篇幅較短,只用一兩支曲子,唱曲的人物可以不是全劇的主唱腳色。元雜劇的四折,通常對應故事的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在音樂上,每折戲又為一個宮調的若干曲牌組成的套曲。在這種劇本結構的約束之下,元雜劇必然會減少故事枝蔓,使劇情更加集中、緊湊。
元雜劇的腳色主要分為旦、末、凈、雜四類,采用“一人主唱”的演唱體制。這種腳色體制“不僅注意到表演中的性別差異而有旦末之別;而且依據人物的身份、年齡、性格特征而有主從大小之異,形成了行當中的眾多腳色叢;更為重要的是因表演職能的需要,在各種腳色類型中突出正末與正旦的主腳地位,從而確立了戲曲創作與表演圍繞‘一人一事’的敘事主線,突出中心人物,塑造典型形象的藝術原則”(29)李日星:《中國戲曲文化史論》,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201頁。。
元雜劇的腳色體制,既突出了敘事主線,又突出了中心人物。元代薛仁貴雜劇盡管情節的側重有所不同,但“從內容上看,三劇互有聯系,互有側重,而無抵牾相悖之處”(30)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卷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第156頁。。《薛仁貴衣錦還鄉》圍繞薛仁貴衣錦還鄉之事,突出薛家父母的苦難;《摩利支飛刀對箭》圍繞薛仁貴飛刀對箭大敗摩利支之事,突出薛仁貴對個人理想的追求,凸顯其較強的自我意識;《賢達婦龍門隱秀》圍繞柳迎春奉養雙親之事,突出柳迎春的賢達。這三種雜劇均圍繞著“一人一事”的敘事主線,情節集中,中心人物突出。
胡士瑩認為講史“線條粗略,風格雄渾,長于鋪敘議論”(31)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第879頁。。此外,講史多用正史的書面語言,間雜說話人增飾的一些當代口語,使語言呈現出文白相間的風格。因此,《薛仁貴征遼事略》在總體藝術風格上偏向于嚴肅、莊重。而在元雜劇中,大量運用的民間口語,不時出現的插科打諢,均增強了劇本的喜劇效果,使之在嚴肅的敘事之外,又呈現出滑稽戲謔與鬧熱的藝術風格。
綜而言之,《薛仁貴征遼事略》具有“講史”與“鐵騎兒”合流的特點,其以分卷分目的形式和較長的篇幅,演說軍國大事、塑造英雄人物,傳達正統的、主流的價值觀,追求社會價值認同。元代薛仁貴雜劇,因受制于四折一楔子的劇本結構及一人主唱的腳色體制,故而傾向于選擇枝蔓較少、戲劇張力更強的情節,既展現了劇作家的個性色彩和創新意識,又迎合了市民對自我意識和個體價值的重視。《薛仁貴征遼事略》與元代薛仁貴雜劇的藝術風格,同樣也因文體的不同而呈現出莊重于諧與莊諧兼重的差異。事實上,相同題材的故事因為文體的不同而在情節選取、人物塑造與審美表達上呈現出差異,這種情況并非僅見于薛仁貴故事,而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薛仁貴故事在元代以話本和雜劇這兩種文體形式進行的文本傳播,頗為顯著地展現了不同文體限制或影響之下的文本差異,以及形式對內容和風格的制約作用,無疑為民間文學的跨文體傳播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而在這種研究中,對文體本身價值和功能的關注與重視,亦可進一步推動對民間故事或民間文學多元形態發展的深刻理解與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