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汪曾祺有個很短的小說《職業》,據說,近半個世紀中他將這個短短的小說修改過三四次。我讀過兩個不同版本,故事基本一樣,寫一個孩子在原本該上學的年齡因貧窮只能在街上賣椒鹽餅子西洋糕。在最后一稿里作者增加了一些其他叫賣聲,作為男孩叫賣的背景音。汪曾祺說這樣一來小說的主題就比之前拓寬了,也深化了,從童年的失去擴展為:人世多苦辛。實際上,這一蓋棺論定式的評價反倒削弱了小說的內蘊,至少在最終版里我們能看到更多信息,既有人生方面的,更有人性方面的。某天,那孩子去參加外婆的生日宴,暫時不用打工,當他走到一條巷子,見四周無人,忽然大聲地喊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而這正是那些同齡孩子對于他“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戲仿,盡管作家在文章中聲稱“這又不含什么惡意”,但我們并不會信服這種辯白,因為我們都經歷過被視作另類譏笑的瞬間。也恰恰因為這句對于戲仿的模仿,男孩的人物形象才立了起來。
當我們在談論主題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談什么?小說的主題能用一句話概括嗎?主題能用一句話概括的小說會不會過于簡單?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里寫到,小說的意義難以清晰表達,也不可被縮減為任何別的東西——就像生活的意義一樣。他用“中心”的說法替代了“主題”,認為,中心是一個關于生活的深沉觀點或洞見,一個深藏不露的神秘節點,小說家的職責就是為了探討它的存在。
《十尋》是一本作品集,由十個短篇小說構成,與《十一種孤獨》《母與子》這類小說集一樣,《十尋》并不是某一單篇小說的題目,而是十篇小說共有的主題——尋找,無論是形而上的求索還是形而下的發現,作為永恒的主題之一,尋覓這個行為本身便具備一種曠世的悲劇色彩。小說集里有個反復出現的地名——阿尼卡,原型是云南某地一個小山村,在小說中,這一地名僅僅只是一種抽象了的精神,具有高度象征性,它既是小說中人物紛紛逃離的“落后與閉塞”,同時又是千帆歷盡褪盡鉛華返璞歸真的精神原鄉。出走與回歸構成了一個閉合的人生宿命般的圓環,人們在這種出走和回歸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躍升與蛻變。
《馴猴記》是我最喜歡的一篇。動物園馴猴師方小農帶著猴子孫小圣不知去向,園長讓“我”和保衛科科長王立春把丟失的猴子找回來。于是“我們”開車去了方小農的老家阿尼卡,從方小農母親的口中得知了方家上兩輩男人與猴子的故事。第一個故事近乎傳奇,第二個故事就大有深意,具有極強的現實指喻性,方小農的父親方千里最先馴化了一只小猴,取名“草鞋”,目的是奴役它。被馴順的“草鞋”又從山里帶回一群猴子交給主人馴化,為討好主人,“草鞋”手持鞭子向同類抽打。這讓我想起了納粹集中營,據說,集中營里最殘忍的不是德國士兵,而是囚監,囚監都是猶太人,但是對自己的同胞一點也不手軟,為了討好德國主人,他們往往更加兇殘。
作為第三代的方小農和父輩截然不同,首先,他把猴子當朋友而不是奴才,他主動選擇馴猴只是為了保護它不受馴獸師欺凌。方小農苦心孤詣建立起一道屏障,培植“孫小圣”對于人類馴化的免疫系統,從而永葆天性。“孫小圣”這個名字也遙遙指向了《西游記》里那個無法無天、大鬧天宮的猴王,叫人悲傷的是,縱然你有七十二般變化,最終都會被招安降伏,棱角消磨殆盡,墮入庸碌。當“孫小圣”為了迎合觀眾需求一巴掌抽在方小農臉上時,方小農終于大夢初醒,他的良苦用心眼看付之東流,只能帶著猴子逃跑,放猴歸山,企圖喚醒“孫小圣”內心殘存的最后一絲野性。然而,面對陌生山野,一切變得不確定、充滿變數,當山洪般襲來的松濤如恐怖片背景音樂響起時,“孫小圣”繳械投降,打算逃回人間的富貴溫柔鄉,為此,它搖尾乞憐,淪為徹頭徹尾的奴才。
五年前,方小農離開阿尼卡是因為女友蘇珊娜考上了大學。為愛情出走的方小農象征著一切美好的事物,五年后,愛情受挫的他則是為了另一種感情而回歸,與其說他在拯救“孫小圣”,毋寧說是自我拯救。與方小農的出走與回歸互為鏡像的是“孫小圣”的出走與回歸,不同的是,前者是完全的自主行為,后者則是由于自身主體性被剝奪的不得已。
那么,《馴猴記》到底在講什么?奴性?自由?毀滅?回歸?似乎都有一點,但又不完全是。任何一部小說都不可能存在一種確定意義的中心。它會隨著時代和讀者的變化而變化。據說,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完成后附上了一篇論文,指出這部作品的精神和主題是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帕慕克則認為,這部小說的中心是人物對日常生活細節給予的密切關注和同情,是那種將小說里的各種各樣的生活故事結合起來的、縱覽一切的清晰凝視。
現實生活是無序且松散的,藝術卻具有規范性和形式感,將原生態的生活上升為藝術的規范形式,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將生活的無序性轉化為藝術的有序性,即,符合藝術規律。這規律要求我們寫一個作品必須得說點什么,除了表層的故事之外,還要有更深的題旨,一種具有普遍性,能引起人類共情的東西,大概,這便是所謂的主題或中心。也許,主題是作者的事,尋找中心才是讀者的事;主題能用一句話概括,中心則不能。小說家用文字精心構筑起一個裝置,如同人類歷史上那些古老的建筑,建造者最初賦予建筑物的工具意義在今天看來非但不值一提,反倒荒唐可笑,然而,作為審美對象,它們不僅充滿意義,而且,意義是不停生長與變幻的,恰恰因此它們才有了生生不息的能量,從而實現永恒。